23、第二十三章
    在经营商号这件事上,水图南本身有能力,又因是以女儿身暂代家族掌舵,所以无论做什么,尽会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

    她不敢稍有懈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也因此做成了几件事,积攒起些微的名气。

    熟料到头来,她还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捅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爹水德音。

    是亲爹不把她当亲孩子在先,极尽了利用,甚至理所当然地拿她的婚事,在瓷行卫氏和大通于霁尘之间做权衡,那么,世俗便没有理由来要求她当个孝顺女,不能要求她凡事皆以家庭利益为先。

    和于霁尘的结盟,是所有糟糕选项中,唯一可以让水图南不那么狼狈的选择。

    无疑,于霁尘是个让人惧怕的对手,因为看不透,也因为心狠手辣,水图南敢与之结盟,只因在当下的局面里,她拿捏着于霁尘的真实身份,连史泰第任义村那等官身亦不曾知晓的身份。

    可若等到于霁尘图谋得成,不再需要遮掩身份时,水图南在她面前便也没了杀手锏,“反正也不是真的”,于霁尘很懂人心,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让水图南重新冷静下来。

    频繁的接触,包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会给人造成关系上的亲密的错觉,等水图南把纺织作坊里的活计大致了解,时间也已过去十多日。

    七月流火,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下旬,雨水明显开始减少,水图南被家里强行喊回江宁。

    回到水园的第一天,大约是许久没见,在水园说不上来的怪异氛围中、以及水德音全程黑脸的前提下,一家人比较和谐地吃了顿晚饭,但是到第三日上午,装出来的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水图南的姑奶奶路过娘家,进来水园坐,说起水图南和于霁尘的婚事,她是两百个不满意。

    雍容精致的小老太太,说起话来喜欢小幅度摆头,耳垂上的绿翡翠耳环反着圈光亮,一闪一闪,趾高气昂:“我们水家在江宁,从来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定亲宴办得寒碜这事,你们说是因时间紧张,我姑且也就信了,可是于家直到现在,仍没得一个亲长来露露脸,也太不把我们水家放在眼里了吧!”

    前厅宽敞,通风,但不算凉快,水图南坐在椅子里,热得心烦,垂首不语,心里满是亲信报给她知的,关于水氏织造里发生的一些事。

    她收到消息这样晚,说明有人轻易阻断了她的消息渠道,这让人不寒而栗。

    水德音和姑奶奶坐在上座,陆栖月陪着坐在下面第一张椅子里,见水德音只顾抽烟,女儿沉默不语,陆栖月开口解释道:“姑母,小于没有不把水家放在眼里,定亲时他送来的那些礼单,您也见了的,要是规格再高一点点,便要压过几年前,布政使女儿和按察使儿子的定亲了。”

    水家再富有,说白不过商贾人家,地位低贱,要是太过出风头,甚至和官老爷比高低,那就是寿星上吊嫌命长。

    姑奶奶深谙此中之理,但她心里憋着团火气,不撒出来不舒坦,吊着嗓门阴阳怪气道:“噢呦,那怎么不见他家里来人?他又不是没得双亲,就算当时来不及请,可三书六礼还没完,于霁尘就没讲几时请他家里人来江宁?”

    “这个,”陆栖月不得不看向沉默的女儿,“图南,你姑奶奶关心你的婚事,你便给你姑奶奶讲一讲。”

    自打交出水氏织造大权,水图南在家里就扮成了听话乖觉的样子,瞧着像是任人捏扁搓圆,老实道:“于霁尘早前时,用飞马给她家里去了书信,日前刚收到她家中回信,但是她长兄会过来,大约九月份到。”

    飞马是当前最快速的送信手段,价格不便宜是一说,至少也不能抓着这个问题,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于霁尘的不是。

    “长兄?于霁尘还不是家里长子哦!”姑奶奶压根没听解释,只抓住个新的消息,脸色更沉几分,“也就是讲,他们于家即便家大业大,将来也不是于霁尘讲了算的,德音呐,”她嗔怪着问:“图南好歹是水家的大女儿,你怎么挑来挑去,挑花眼,挑了这样个货色回来?”

    “什么样的货色?”水图南心里那根线,终于被人扯到,愠色升上脸颊,“于霁尘是我相中的人,姑奶奶对她有什么意见?”

    温顺的小孩忽然讲出这种话来,即便语调软绵,可也确实是在顶撞长辈。

    还没等姑奶奶开腔,抽着烟的水德音忽然插嘴,冷声呵斥着,大发脾气:“放肆,怎么跟姑奶奶讲话呢!规矩呢!别以为你找了姑爷,有人给你撑腰,就可以在水家目无尊卑,还不来给你姑奶奶倒茶赔罪!”

    水德音的脾气,来得并非无缘无故。

    他压力很大,十多日前,花县的成衣铺子被衙门端了,黑·钱一时没得办法洗到明账上,织造局汤若固十万个不愿意,逼着他想办法解决,另一边,衙门的人追着铺子查个没完,他还得抓紧时间,把和花县铺子有关的所有事快速断干净。

    事情那么多,他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平静,他快烦死了!恨不得逮着所有人一人扇一巴掌!

    他晓得,花县铺子被查抄,他被汤若固逼得紧,水孔昭也来找茬,桩桩件件,都和水图南脱不了关系,他甚至怀疑,是水图南和水孔昭勾结与他作对,但他没有证据。

    对于水图南而言,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事,水德音都是亳无理由先骂她,她现在同样很烦,有些事正徘徊犹豫着做不出选择,水德音这样,不过是把她心里那点对亲情的羁绊,剪断得更多几分,倒是要感谢水德音了。

    水图南坐直身体,强装倔犟地回视过去:“姑奶奶在外面吃了别人的噎,心里不顺,打着关心我的幌子,来对我的婚事和我的人指手画脚,请问爹爹,我辩驳两句,有什么错?”

    “嘿?”水德音吐出大大两口青烟,把烟袋杆上装烟丝的袋子,一点点往烟袋杆子上缠收,那是准备揍孩子的架势。

    他打断姑奶奶恼怒中即将出口的话,甚至站起了身,用烟袋指过来:“水图南,赖斯你把刚才的话,再大声讲一遍我听听,谁没得错来着?”

    水德音是会动手打人的,除去没打过老母亲,他打妻妾,打女儿,打家里下人,水家最小的女儿,五六岁的水艮临,去年在玩耍时大叫着从水德音面前跑过,就被水德音一脚踹得从门里飞跌出门外,因为吵到他了。

    水图南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最狠的是六岁那回,她娘不在家,她话唠地缠着爹爹,她爹嫌烦,按着她的头用力往桌上砸了一下,小孩子的嘴巴磕在石桌面上,嘴唇肿起来,门牙掉一颗,下牙断两颗,鼻子不停地出血。

    她愣很久,反应过来后疼得哭,陈妈妈在外面听见,冲进屋里来抱她,她哭得更狠,水德音就骂,“老子还没死呢,不用你哭丧,哭哭哭,你别活了,赔钱东西,去死吧!”

    即便成年之后,手无缚鸡之力的水图南,依旧对身为成年男性的水德音心存恐惧。

    一见他缠烟包,她吓得站起身,咽了下口水,小腿打颤,故意提高声音给自己壮胆:“我又没得讲错,姑奶奶家的表姐,几个月前刚定的亲,姑奶奶为什么找我的茬,找于霁尘的茬,爹爹心里难道不清楚?!”

    姑奶奶的孙女,定给了一户普通人家,对方是读书人,有望考功名,姑奶奶本来很满意那个孙姑爷,但是,几个月后,水图南和于霁尘定了亲,两家孙女的亲事,不免被人故意放在一处比较。

    都是快二十岁才定亲,都是帮家里打理过生意的,为什么姑奶奶家的孙女,只找了个家境清贫的读书人,还得要女方陪过去许多财物,而水图南就能找大通的掌权人做夫婿?姑奶奶一生要面子,此时落了下乘,心里自然不痛快,要来水园撒撒气。

    可是有些话,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说出来就非常难堪,姑奶奶脸上挂不住,登时怒不可遏,拍桌子指过来:“小丫头反了天,你亲长管不得你,我这个姑奶奶,今天替你亲长教育教育你!”

    说着就要撸袖子冲过来。

    “姑母您消消气!”陆栖月跨步上来阻拦,指尖刚触碰到姑奶奶的袖口,被水德音一把拽住,另有所指地吼道:

    “你别管,水图南不知天高地厚,确实该教育教育了,今日就算姑母不教训她,我也要把她打个半死的,谁家女儿想她这样戾气大?还没嫁人呢,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

    “来人!”他朝门外大吼,“搬凳子,请家法来,我今天要抽死水图南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吃里扒外,他骂的是什么意思?陆栖月愣住。

    彼时,厅外冲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扭了水图南的胳膊往外去,陆栖月和陈妈妈、秀秀被死死拦着,姑奶奶看见这个场面,反而目瞪口呆愣在原地,高高举起的巴掌甚至忘记收回。

    “不,不是,”眼看着家法在院子里摆了,姑奶奶在陆栖月对水德音的叫骂声中,有些心虚地过来拉侄子,“德音呐,你来真的啊?”

    “不来真的还来假的?水家人说到做到!姑母莫劝!”水德音来了混脾气,哪里管真的假的,看着水图南宁死不屈的犟模样,他心里只有愤怒。

    花县铺子没了,汤若固像训孙子一样训他,逼得他跪在地上求饶保证;水孔昭的仓库走水,莫名其妙给他的织造使绊子,这种紧要关头,陆栖月不可信,老母亲甩手不管,去了富子山休养,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他被逼得直想杀人泄愤!

    “把夫人和秀秀拉到后面去!”水德音看着不停反抗的水图南,抽过下人手里的双层戒板,撸起袖子朝水图南走了过去……

    ·

    两日后,状元巷,那户种着腊梅树和山茶花的人家里:

    “啧啧啧……”

    一连串的啧叹声响起,语调未见较大起伏,其中包含的感情却表达得淋漓尽致。

    直把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听得心生恼火,拿眼睛剜过来:“于霁尘,你再啧嘴试试?”

    “我看好的差不多了,药不烫,来张嘴。”于霁尘侧身斜坐在床边,直接把形容不上来颜色的汤药,喂到水图南嘴前。

    没人乐意吃汤药,不是因为苦,而是它难喝到天下没有那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它的味道,即便它有覆碗即愈之疗效。

    理所当然的,身前垫着枕头趴在床上的水图南,被浓浓药味冲了鼻子,皱起五官别过脸去。

    “不想喝。”她低喃出声,痛苦地拒绝。

    于霁尘对待人和事,似乎有用不尽的耐心和定力,埋伏起来伺机“捕猎”时很有耐心,哄人吃药亦然,可以说,算盘精不找抽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

    她把药碗拿开,仍端在手里,坐在床边温良浅笑:“打算这样趴到什么时候?”

    明知故问,水图南轻哼一声,不搭腔。

    “好吧,”于霁尘承认道:“截断你消息的是我。”

    花县铺子出事,以及水孔昭找茬的事,是她延迟了水图南知晓的时间。

    承认的倒坦荡,却就是没了下文。片刻后,水图南没忍住,还是转过来瞪她:“就这?”

    趁此机会,于霁尘示意手中药:“喝了我就全盘托出。”

    “你违背约定在先,谁还敢信你。”水图南拒绝。

    她并不晓得于霁尘要对花县铺子下手,当时只说是,要挑拨水德音和汤若固的关系,从而对水氏织造产生威胁,谁晓得这个狗东西不按常理出牌,一边下狠手釜底抽薪,一边还给她这个盟友挖坑。

    于霁尘屈起条腿平放在床沿,垫着端药的手:“大夫说,过了今晚,汤药就可以不吃了,只用外伤药,所以,听我和盘托出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喽。”

    昨日刚来时,水图南整个人被抽得没有知觉,苦药吃也就吃了;今早吃药时,算盘精戳了下她背上的伤,疼得她恨不能拎鸡毛掸子追打她三里地,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药;

    到中午,算盘精又拿会留疤的言论来吓唬她,轻松得逞;这会儿又用这个说法来哄她吃药,还真是计谋百出。

    她竟然不得不喝。

    于霁尘是重诺的,甫放下空药碗,便把如何截断水图南消息渠道的事,和盘托出。

    听完,水图南后背发凉,哦不,是脊骨生寒——她后背据说被抽得“横七竖八”,一时之间,也没了同于霁尘拌嘴的精神头。

    她那点暗中培养的力量,心腹也好,亲信也罢,平日里用起来感觉倒可以,但在于霁尘面前时,便脆弱得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截断她的消息,对于霁尘来说是件何其轻而易举的事。

    水图南暗暗攥紧在脖子前合围紧的毯子,薄且轻的毯子下,她因背伤而只着了条裤,问:“秀秀几时可以过来?”

    这两日,后背上的药,都是于霁尘帮她上的,有些不太方便。

    那日她爹请家法,共抽她十五板,她始终不肯服软,水德音竟然直接让下人,把她送来于霁尘家。

    彼时于霁尘不在家,水德音让开门的秧秧给于霁尘捎话,说,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儿,他不要了。

    水图南心里清楚,水氏织造还需要尽快从大通手里得到足够的资财支持,以维持织造后半年的正常运转,水德音打伤她,再把她扔给于霁尘,一方面算是对于霁尘的间接“敲打”和提醒,另一方面,扣下秀秀是他给自己留的台阶。

    “你爹爹扣下秀秀,不就是为了让我登门去当和事佬,”于霁尘站起来,抻抻衣袖居高临下道:“等我和你爹爹谈妥了,秀秀自然能来照顾你。”

    水图南咬牙切齿片刻,又颓然地垂下头:“据我所知,水氏织造已经出现运转困难的现象了,要是不赶紧投钱进去,它自己就会风雨飘摇的。”

    她二妹妹悄悄告诉她,伙计们的薪水,已经拖欠有些时日。

    而今的水氏织造,看起来是座高厦,其实是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要是有人上去大力踹两脚,屋里的人虽会冲出来把这人揍一顿,但破房必然会倒塌。

    道理谁都懂,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年朝廷下达的丝绸任务完成前,织造局的汤若固,定不会让水氏出问题。

    于霁尘站在那里笑,意味不明道:“当然得投了,你爹爹也算下了血本的。”

    水图南立马意识到,算盘精是在调侃同自己的婚事,心里还是有些窘迫,抬起头轻声问:“打算援投多少来着?”

    于霁尘利落地比出三根手指,俄而,又在水图南幽幽目光注视下,犹豫地变成四根,而水图南还在看着她。

    片刻,于霁尘笑着,像是认输般轻叹:“不能再多了,三个是我一成半话事权能拿出来的数,四个纯粹是看在你的份上,若再往上添,我可就要你爹爹,再拿织造的话事权来换了嗷。”

    这出戏,是她两个陪水德音演的,回来江宁前,她们猜到水德音会做点什么,回来后,水德音果然每一步都走得不出所料,但于霁尘……好像对水图南的临时变卦,有很大的包容性。

    水图南意识到这个时,是不敢看于霁尘的,她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加码。”

    她道:“你让我将计就计的,所以这顿打不能白挨,你要投援三个那就投三个,但要再加个条件,以前被他拿走的那一成话事权,划到我嫁妆里算做添箱,他得名,我得利,皆大欢喜。”

    她垂了垂眼睛,道:“他打我太疼了,得补偿。”

    于粱留给水图南的话事权,原本是三成半,被水德音夺走一成,至今未还。

    “你爹爹要是不肯同意怎么办?”于霁尘看出来,水图南是想起于粱了,一时也不知自己心里该做何想。

    “他看起来打的是我,实则是对你的试探和催促,”水图南浅浅分析一道,眼睛瞟过来,“要怎么应对,还用我教霍大人么?”

    两人相视一笑,于霁尘重新比出三根手指头,竟有狼狈为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