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组织有序的飞翎卫,迅速包围控制了现场,叔爷安排在外面的几十个堵门者,已经全部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

    敞开的水园正门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人,此人身量颀长,着件窄袖黑袍,面容清俊,却然目光沉沉,不怒自威,腰间佩刀更是不晓得饮过多少血,瞧着便让人脚底升寒。

    正是新任飞翎卫江宁监察寮总使,霍偃。

    飞翎卫怎么来了?叔爷看见如此架势,吓得浑身发软瘫坐在地,心想,完了。

    霍偃大步往厅里来,蹲在地上的众人自觉让开条路,他们一边想近距离看清楚霍偃,一边又深深恐惧着飞翎卫,于是纷纷开始偷瞄,场面也委实滑稽。

    霍偃迈进一片狼藉的厅堂,随意扫了眼四周,声音不高不低问:“应话者何在?”

    “……”年轻人气势迫人,叔爷已是两股战战,本不想出声冒头,不成想周围的后生们纷纷看向他,就连他的儿子也在其中。

    叔爷硬着头皮开口:“小小、小民水占宜,见过卫官大人!”

    霍偃寻声瞧见跌坐在人群里,正努力爬起来的老头,示意左右去将他扶起。

    飞翎卫里尽是些粗鲁人,直接把老头拎起来架到霍偃面前,那架势俨然像是上断头台,还没等霍偃开口,腿软站不住的老头在飞翎卫松开他后,再次瘫跪在地上。

    一摊烂泥似的,吓唬陆栖月和王嫖时的威风气势荡然无存。

    飞翎卫是皇帝的护卫亲军,杀人不要理由的恶名家喻户晓,“飞翎卫”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在场所有人都想不到,水园为何会招来飞翎卫。

    霍偃还没开口,人群里又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只是他刚起身,立马被附近的两名飞翎卫三拳两脚撂倒在地,按着动弹不得。

    “饶命!卫官大人饶命!”叔爷立马声嘶力竭大吼,“他是我儿子,是我儿子,他没有别的意思,卫官大人饶命啊!”

    霍偃挥下手,飞翎卫松开了叔爷的儿子,叔爷立马爬过去关切儿子有否受伤,但紧接着,霍偃做了个向外挥手的动作,四名飞翎卫上前来,二话不说,将叔爷父子二人堵上嘴,绑了就走。

    在叔爷儿子的呜呜挣扎中,满院子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谁不晓得,但凡是被飞翎卫抓去,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然而就在这时,还没等飞翎卫向水园的人说明来意,角落里骤然响起女子的凄声大叫,那个大着肚子满脸是血的女子,身下见了红。

    ·

    提刑衙门的大牢太阳照不进来,黑暗中弥漫着常年散不开的恶臭和锈味,火把燃烧的烟熏味充斥在鼻腔,水图南一身短打,站在甬道尽头某间单独的牢房外。

    她道:“占宜叔爷带人去水园抢东家印,打砸了家里,王嫖受伤,胎没保住。”

    监牢里,背对这边蜷躺在角落里的水德音无动于衷,声音嘶哑到像是变了个人:“这就是没有儿子的后果,但凡出点事,人人皆可来欺。”

    看他冷漠的反应,好像王嫖小产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也对,他现下身在大狱,生死难料,哪会有闲心管别人死活。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水图南顿了顿,笃定道:“当年祖父早逝,你和大伯父还是继人呢,那些姓水的不是照样去水园欺负人?最后还是靠祖母保住的水园,保住的织造。”

    水德音噎了噎,抵死不承认:“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别扯废话,快些说吧,我还有几天才能出去。”

    水图南为亲生父亲感到悲哀,更为王嫖感到不值:“飞翎卫插手你的事了,任义村说,汤若固被带到飞翎卫的监察寮走了一遭,已然把你供出去,走私人口牟取暴利,责任全部在你,飞翎卫现下正在和任义村交涉,要把你转进飞翎卫那边关押。”

    “飞翎卫新来了个总官,”她补充,“名叫霍偃。”

    霍偃,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的义子,霍偃?

    水德音像条离了水的濒死之鱼,用力扑腾下身子想坐起,但因浑身发抖发软,坐两回才勉强坐起来。

    再开口,他声音和牙齿皆在颤抖,嘶哑地咆哮:“任义村要多少?我有钱,你告诉他,老子有的是钱,把老子弄出去,他要多少我都有!”

    栅墙外,水图南无能为力地摇头:“于霁尘从飞翎卫打听来消息,说他们插手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今年送到大邑的十万匹绸缎被人查抄,这件事有人在朝堂上追究起来,季相府把这个过错,归给了我们。”

    据说是江宁水氏织造主动贿赂季相府,相府不愿意要,才暂时把十万匹绸缎存放在神女仓,以备后续上交给朝廷,结果阴差阳错,被缉私的先一步给抄了。

    “就因为这?”水德音想站起来大发雷霆,可他已经吓得浑身颤抖,能做的只剩下大吼大叫起来,带着哭腔,“他们怎么能这样,当我是条狗吗?当时不是说事情和我无关!他们这是出尔反尔!绸缎是他们逼我给的,被查抄了跟我有什么干系?!”

    这个时候,水德音越是歇斯底里,越显得他可笑蠢笨。

    他号啕大哭起来,涕泪俱下:“我原本以为,是你吃里扒外,勾结于霁尘搞我,没得想到,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在斗法,拿我当替死鬼,这下可如何是好,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哪惹得起上面的大人物……”

    哭着哭着,水德音又挣扎着连滚带爬过来,带着阵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扒在栅木墙上,试图把手从狭窄的木板栏缝隙间伸出来,好言好语中带着哀求:“图南,爹爹的好孩子,你赶紧去富子山找你阿婆,告诉她我快要死了,让她想办法救我呐!”

    听着水德音的哀求讨好,水图南觉得讽刺极了,冷漠道:“家里已全被飞翎卫看起来,我能来这里,还是于霁尘想办法,打点了许多人,但后续可能来不了了,你晓得的,那些官皮贪婪,她的钱,不久前才全部投进我们家的织造。”

    于霁尘倒是个说话算话的,钱投进水氏织造,及时帮水氏稳住运转的局面,可谁想到后续又出这么桩事。

    “你想想办法呐女儿!”水德音的手指从缝隙中伸出来,努力往外挣扎去够水图南,指甲里全是脏污,涕泪俱下地哀求:

    “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阿婆,她有办法救我,她一定能救我!乖女儿,你让于霁尘去九海钱庄,拿着东家印和我的私印,去找一个姓牛的掌柜,要用多少钱你只管向他要!”

    “我晓得你的私印放在书房,可是东家印放在哪里?”水图南顺话而问,阿娘找遍了所有地方,皆不见那个小小的东家印。

    闻得此言,激动中的水德音突然沉默闭上嘴巴,扒着栅栏的手一动不动。

    “水家的!”这时,狱卒在不远处催促,“时间到了,得赶紧走。”

    “是,就走,”水图南应他,转过头来冷漠地问:“除了用到东家印,还有其他办法么?”

    东家印和水德音的私印同时亮出来,才能取水德音存在九海钱庄的私房钱,他并非真心相信水图南会帮他,他更担心水图南会趁机夺走东家印,并且弃他于不顾。

    在水德音的沉默中,那边的狱卒再次催促,语气更加不耐烦:“到底走不走啊,不走真出不去了!”

    水德音还在犹豫怀疑,水图南倒是没说什么,兀自转身就走。

    “在王嫖屋子,”水德音把脸挤在木栅上,努力从缝隙往外看,尾音发颤着,“神龛里,送子观音像下面,有个暗格。”

    水图南勾勾嘴角无声冷笑,还真是藏了个好地方。

    若是王嫖兄妹“篡权”,决然想不到东家印就放在王嫖眼皮子底下;同理,陆栖月母女和王嫖兄妹在这件事上存在利益冲突,以陆栖月对水德自私德行的了解,她绝不会想到东家印藏在王嫖屋里;

    对于外人而言,王膘既然要带人脱离水氏织造,他手里肯定没有东家印,不然早就直接拿出来接管织造了,定然也是不会有人想到,要去王嫖那里搜找。

    这个爹还算有点小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

    走出大狱,水图南登上等在路边的马车。于霁尘递上水囊:“怎么说?”

    马车摇晃一下,行进起来,水图南喝口水,忽然闻见身上从大狱里带出来的难闻气味。

    她下意识往车门处挪了挪:“告诉了我东家印放在何处,但要我去找阿婆,他说阿婆肯定能救他,你怎么看?”

    并也告诉于霁尘,拿着东家印和水德音的私印,可以去九海钱庄取钱的事,以她对水德音的了解,欲取那些钱,必定有代价。

    关于何时让水老太回来江宁城,于霁尘已有安排,逐条分析道:“霍偃带飞翎卫去了趟水园,不仅水氏的人老实了,衙门的人也不敢趁机乱来,凡织造必牵扯汤若固,那太监狡猾,断臂求生,把所有罪名推给你爹,可是织造上的生产不能断,官府也不能轻易去动你家的织造。”

    说着,她又开始啃指甲,边啃边道:“这事动静挺大,官府需给百姓一个交代,任义村那莽夫,不出意外便会拿王膘开刀,等他办王膘时,你家老太再回城也不迟。”

    瞧着算盘精啃着手指甲算计人的样,水图南就晓得她没安好心:“虽然我不晓得,阿婆究竟要如何救我爹,但这件事,我认为该是越早越好。”

    迟则生变,况乎涉及生死。

    于霁尘双眉轻扬,清亮的眼睛里柔和但坚定:“前后差不了几日,而且,你家老太太的法子,也不一定能快速捞出水德音来。”

    得闻此言,水图南失笑:“你为何非要让他,在大狱里多受些折磨?”

    慈不掌兵,于霁尘早已看出来,心软是水图南在经营上的一大劣势。

    小马车里空间不大,于霁尘盘腿坐在车尾,看着水图南笑:“若说是因为他打过你,所以才要他也尝点苦头,你信?”

    水图南微微一愣,跟着笑起来:“只是不敢信,你会如此在乎我。”

    “不信就对了,”于霁尘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说话还是开玩笑的腔调,眼里狠戾一闪而过,“我不会让你爹就这样死掉,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我猜的没错,”听见那些话,水图南的反应并不激烈,甚至还问:“你要给于粱报仇?”

    于霁尘眼里笑意扩大:“既然你能理解,我想有许多事,我们会配合得更好。”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晓得,你是要给于粱报仇的?”水图南反而被勾起点好奇心,以及生出那么些许的,比较两人实力差距的胜负心。

    有时候,水图南会觉得,这些事做得真是酣畅淋漓的痛快,但也有些时候,她又会因为对手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使得内心充满矛盾和愧疚。

    两人认识时间不算短了,有时甚至是朝夕相处,于霁尘又怎会看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无情道:“因为这是我搞水德音的唯一理由,正好你下不去手,那就我来。”

    话音落下,马车里安静下来,水图南像是被人猛然扎了一针,一针扎进骨头里,令她清醒。

    “我果然没猜错。”她努力忽略掉心里的难过,神色淡淡。

    于霁尘盘腿坐在车板子上,没有任何肢体动作,也没有继续啃指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曾经沙场杀伐的戾气,便从俊秀清亮的眉眼间逸散出来。

    她没出声,便让水图南心里忐忑起来。后者犹豫片刻,道:“我不反对你为于粱报仇,退一万步讲,我娘她……”

    “不可能,”于霁尘打断她的话,清亮的眼睛里冷意横生,“既然她也参与其中了,便无论如何不能全身而退,你应该庆幸,事情没有牵连到你。”

    那目光里的冷峻,藏着她收敛了十余年的恨意,未让怒火燃烧此时心智,已是她在水图南面前极大的克制。

    敏感如水图南,自然察觉到触碰了于霁尘的底线,她懂得暂避锋芒,及时示弱道:“我晓得了,以后不会再提。”

    不再提不代表她会放任于霁尘去报复她的阿娘,她不在乎水德音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可是她不会不管阿娘。

    看透水图南心思对于霁尘而言并无难度,她提醒道:“我们的结盟目的,是我帮你夺水氏织造,你携织造听从我两年号令做为报答,大小姐,在此盟约之外,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不要在你我之间制造无用的冲突。”

    这些话听进水图南耳朵,她想起的是两人间的一纸婚册,不由得倍觉自己幼稚可笑,嘴上客气道:“我爹爹下狱,我娘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你的,即便不能完全功过相抵,也希望你能高抬贵手。”

    见水图南没有顶嘴,而是选择服软,于霁尘便知道,这丫头是铁了心要跟自己对着来了。

    对于水图南来说,陆栖月算是个好娘,但陆栖月当年在于家的事里,动用脚帮势力,查到于家三兄弟在老家杀过人,这对于家的家破人亡,起了关键作用。

    水德音以杀人盗财之罪威胁于家老二,并在强夺了于家的产业和家财后,仍向官府告发于家三兄弟,逼得于家三兄弟与两妯娌命丧黄泉。

    “不可能,”于霁尘拒绝,“如果你想从我手里保陆栖月,那么你尽管来试。”

    秧秧亲眼目睹母亲父亲葬身火海,看着三叔浑身着火冲出来吸引坏人注意,给农户制造机会,把她藏了出去,那之后,秧秧被一场大病夺去心智神魂,成了别人眼中的傻子。

    阿粱呢?跟着亲长在江宁做客的阿粱,虽被母亲父亲拼死送出江宁城,但她还是被找到,被淹死在河里,阿粱的尸体在水中漂了三天三夜,泡得面目全非。

    于霁尘的外婆外公找人把于家人埋葬,水德音没找到秧秧,为防止于家后人报仇,他让人平了于家的坟茔,把于粱烧成灰烬,骨灰压在某个寺庙的阵法里,企图让于粱在地狱里轮回受刑,永世不得超生,以保他世代富贵。

    那些仇,那些恨,压在于霁尘心里十几年,她怎么可能轻饶那些人!

    于霁尘眼里的压制的怒火让人深感恐惧,水图南深深吐纳,道:“我最没资格同你讲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但你可否想过,一家害一家,这是个无尽的循环?你也将会把自己陷进去。”

    于霁尘冷笑出声,模样是水图南不曾见过的冷漠和讥诮:“若是讲因果报应,我不怕死在于家草屋里的那个人,其儿女后代来寻仇,同样的,我也不会放过迫害于家的所有人。”

    她伸出食指,在虚空中轻而坚定地点了一下:“所有。”

    水图南终于逼得于霁尘在她面前,露出了掩藏在厚厚面具下的真实面目的一角,便只是这一角,竟已足够令她胆战心惊。

    “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搭进去的,你甚至,可能,会死的!”当年的事牵扯太多人,水图南本能地害怕,怕得无意识攥紧衣角,身子向马车门边靠去,尽量远离于霁尘。

    于霁尘看着她,眼睛清澈透亮,偏偏带着几分嘲弄,刻薄又刁钻:“世事甚不公,一死引雷霆,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