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男子姓张名全,乃水老太母家过继的侄孙,水图南和水盼儿等姐妹几个,依礼称呼他为表兄。
素来于霁尘总以为,所谓表哥表妹的爱恨纠缠,当是画本子为博人眼球而特意设置,但张全看水图南的眼神并不清白。
张全去而复返,只为送陆栖月母女回来,他走后,陆栖月去照顾水德音,其余几个妹妹在南隔间做事,水图南独自进了厨房,于霁尘耐着性子剪几个小花,还是忍不住,跟进厨房。
见水图南蹲在地上刷洗泡在大木盆里的碗筷,于霁尘将个还没脚脖子高的小矮凳塞给她坐。
而后挽袖蹲旁边刷碗,漫不经心问:“嗓子怎么哑了?”
至于张全,则很是个不重要的人,哪怕他会给水图南带来何种影响,在于霁尘这种惯于筹谋决策的人看来,张全也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存在,即便她会因张全看水图南的目光而觉得吃味儿,但并不会真的无端把话问出口。
那太不相信水图南。
水图南抽抽鼻子,露出些疲态:“大约是上午在码头时,不慎吹了冷风,头也有点疼呢。”
“别洗了,”于霁尘抽走她手里的碗和丝瓜瓤,向灶台示意,“你坐过去烤火,茶壶里有热水,先喝点润润嗓。”
水图南正赶上来月信,从善如流地挪过去烤火。
当暖热的水顺着刺疼的嗓,流淌进冷气充斥的胃,整个蜷缩的胸腔跟着舒展许多,灶肚里的炭火暖着半边身体,水图南手捧水碗,由衷叹了句:“有你在真好。”
于霁尘洗着碗筷没停手:“下午时候,有几件事实在脱不开身,处理完才得以过来,你回来前,我和你二妹妹简单聊了聊,你做的很不错。”
“丧葬全是我娘在拿主意,我不过是给她跑跑腿,”热水润了冷风刺灌过的嗓,嘶哑有所缓和,水图南略显怔忡地低声道:“白天张家亲戚来吊唁,我爹哭得格外悲惨,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看着他哭,唯觉得虚伪恶心。”
她稍微低下头去,重复呢喃:“太恶心了。”
张全的娘是水德音舅舅之女,招赘在家。
见到表妹前来,水德音呜呜咽咽,涕泪横流着向表妹诉苦,在他含糊不清的口齿中,能清晰得听出“骂我”、“待我不好”、“我命苦”、“我哥才命好”等短句。
水德音向表妹诉苦告状,说家里人待他不好。
彼时,水图南看见母亲有苦难言的悲楚,以及二妹妹悄然握紧的拳头。
她两个不分昼夜地照顾水德音,本也是好言好语的,水德音各种作逼倒怪,硬是逼得人脾气乱窜,他倒是有脸反咬一口,委屈巴巴在外人面前控诉他发妻和女儿苛待。
“张家那个表姑母,是个嘴里多闲话的,”在水家生活久,水图南已经能预料到后续会发生什么笑掉人大牙的事,“她定然要向安州通风报信,安州那边来披麻戴孝时,定然又要闹事。”
于霁尘道:“你劝不了你娘,但可以相信你二妹妹。”
水盼儿只是不擅长经营,不是不会当人。
水图南摇头失笑:“你在经营上满腹计谋,但家宅琐事这块不如我有经验,这些年来,凡和我娘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称赞她,但实际上,我娘在十里八乡名声并不好,你晓得这是为何?”
于霁尘摇头:“这个我还真没打听到。”
多年来,十里八乡都说陆栖月太强势,不通情理,不近人情,还得理不饶人。
此一说乃是因为当年水德音水孔昭兄弟二人分家,水孔昭要以自己是长子为由,占走水家三成之二的家产,被陆栖月一把菜刀拦在水园门口,硬桥硬马夺回不属于水孔昭的东西。
水孔昭没占到便宜,便到处诋毁陆栖月。
他是个男人,处处比女子更有话语权,他和他的儿子们在各种场合污蔑陆栖月,水德音遇见时只是飘飘解释几句,并不极力维护发妻,久而久之,陆栖月的名声便被搞臭。
现在人人提起陆栖月,评价便无外乎“不讲理”、“蛮横”、“泼妇”、“暴脾气”。
在水德音对他表妹诉苦后,张家表姑母劝他的,也是那几句耳熟能详的:“哎呀,栖月就是那个歹脾气,人不坏的,她骂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你多体谅体谅她。”
是谁逼出了陆栖月的坏脾气?到头来,水德音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要宽宏大量包容陆栖月坏脾气的好人。
“所以我才说恶心,”水图南下意识地咬牙,眼里满是厌恶,“实在是让人恶心透了,如果拒绝赡养他是不触犯律法的,我定然带着盼儿几个离开,任他随意闹死闹活去,渣滓!”
若非当爹的实在不配,也不至于惹得亲女儿破口骂他。
“我娘总要尽心尽力照顾我爹,那是她的选择,我也干预不了,”片刻后,水图南望向厨房门,语气复杂,“最是苦了盼儿,她长这么大没得过我爹半点好处,反而要忍气吞声照顾他。”
这一会的时间里,水图南矛盾纠结极了:“不对不对,不能这样讲,也不是没得过半点好处,至少人生前十几年,都是在水园不愁吃穿地长大,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有养育之恩的。”
她深深吐息,苦涩一笑:“于霁尘,我这样想是不是很矛盾?”
表面看起来,水图南是在讲二妹妹水盼儿,实际上她的这些话,都是埋在心里用来说服自己的,而今借由水盼儿的经历,痛苦地说出来。
杀伐者尤忌恻隐心,于霁尘没有那些柔软的女儿心肠,她杀过凶狠的萧国卒,杀过年十岁的刺客,在生意上要吞并哪家商号时,更不会顾虑对方的众多伙计,会否因此而丢掉饭碗,她压价收购农户的田地时,更不在乎农人来年会否饿死。
见鬼的是,此刻水图南纠结不得果的困境,竟丝丝缕缕抽剥出了于霁尘埋藏心底的,曾经让她也无尽纠结的痛苦。
于霁尘沉默片刻,在碗筷碰撞的洗漱声中,低缓道:“不要想这么多,去做就好了,图南,”
她深知那是怎样的苦痛折磨,于是劝着这个让她忍不住心生爱怜的人,一如当初于绝望挣扎中劝说自己:“无论结果将是怎样,你切莫顾虑过多,只管去做决定好的事情,其余的,管她呢。”
“我明白了,”或许水图南心里早已有答案,只是需要于霁尘给她一个肯定,她稍敛心神,沉静下来:“忙完你先回家,白日也不必特意过来,至出殡日再露面就好,我暂时住这边,彻底忙完再回去,阿行啊?”
“听你的,”于霁尘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又不免要叮嘱:“若是真遇见难解决的事,记得让人去找我。”
“那是自然,有你兜底,我放心着呢,”水图南浅浅笑,起身到厨房门口,冲南隔间的窗户喊话,“君至,崇乾,出来帮个忙啊!”
在南隔间做纸扎的小妹妹们,应了声叽叽喳喳要过来,水图南转过头冲于霁尘笑,清澈眼底倒映着橘红色的光亮:“这么多锅碗瓢盆,我两个要洗到天明去,得喊她们一起。”
“还得是人多好办事,你便去屋里,和你二妹妹一起剪纸花吧。”于霁尘促狭着,站起身把铁锅里烧的热水,慢慢往木盆里添。
冷冬刺骨,不可叫小家伙们浸凉水伤了手。
又数日后,更大的冷雨凄风席卷整个江宁时,水老太已经入土为安。
水氏族亲因水德音下过狱,官府对水德音有文书限制,故而急于撇清关系,无一人前来吊唁,由是葬礼办的非常简单,过程却并不顺利,安州水孔昭带着五六个儿子闹过两回。
整个过程堪称蛮不讲理,实在多说无益。
葬礼结束,水老太的落幕曲至此终结,陆栖月早早让女儿离开,道是客走主安。
“客走主安”,当时听见阿娘同自己讲这四个字时,水图南的心里,是一片茫然的,而后猛然间意识到,阿娘已经不要她了。
回到状元巷时,夜色已然四合,大雨瓢泼,秧秧已经烧好热水,做好饭菜。
水图南连轴转了四个昼夜,迈进厅堂门之后,迟钝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紧接着脚一软,人便坐在了地上。
或许,阿娘那句“客走主安”,也是她支撑不住的原因之一。
吓坏了正准备倒热茶喝的于霁尘,冲过来把人抱起放进椅子里,弯着腰,又是探额头又是摸脸颊,最后握着她的手问:“摸着不烧的,你怎么了,是头晕还是乏力?”
近在咫尺之人满脸担忧,清亮眼眸里更是无有丝毫虚假,水图南鼻头一酸,忽环抱过来将脸埋进她侧颈:“我在想,安州那边,凭什么敢在阿婆葬礼上,闹得一出又一出,把我娘和盼儿逼得无路可退。”
她还是没敢把阿娘带给她的意外冲击,如实讲给于霁尘知。
听水图南这样讲,于霁尘似有若无松出口气,捏了捏她紧绷的后颈,语气放松:“不着急,先歇息几日,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水孔昭慢慢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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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的冬是如此湿冷,作坊里的织娘和伙计照旧起早贪黑,十二个时辰两班替换着做工,诺大的商号有条不紊经营着。
天愈发湿寒,感觉比北方还要冷,于霁尘却一改往昔做派,没有缩在家里偷懒取暖,而是陪着水图南下到县里四处奔波,了解桑农蚕户的具体情况,检查推新的落实情况。
水图南会记仇,忙碌之余,还在惦记着安州水孔昭闹她生气的事。
这日傍晚,在从原县去往禾鱼县的马车上,她捏个红豆包,靠着于霁尘边吃边道:“我怎么都想不通,水孔昭为何一口咬定,当年分家时,我阿婆多分给我爹八百两黄金?”
她咬着红豆包,再三疑惑:“倒底哪里来的八百两黄金呐。”
“去过九海钱庄了没?”于霁尘不答反问。
九海钱庄存着水德音八千两白银,折合黄金正好八百两,多谢后来霍偃使了点手段,不然于霁尘险些上当,让那些钱变成谁也取不出来的死财。
不得不说,水德音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些钱,他宁可设计陷阱让它们变成死财,也不愿拿出来助家庭渡过难关。这点上,于霁尘自叹弗如。
马车疾驰,不算颠簸,面朝车窗而坐的水图南,后背靠着于霁尘胳膊,挤挤她,问:“九海钱庄的钱,谁也取不出来吧。”
于霁尘失笑,有点意外:“如何猜到的?”
水图南捏着红豆包的手,翘出个小拇指,用好听的江宁话强调:“好歹是我亲爹,我还能不晓得他什么德行?我们要是能取出他的钱,宣武湖里的王八就能成精,取钱需要有钱庄开具的凭证,他用东家印哄傻子呢。”
凭据倒是非常细节的东西,正是因为它太常规,有时反而容易迷惑人,于霁尘道:“你爹在九海钱庄存的钱,正好折合黄金八百两,至于这钱从何而来,或许你可以私下问你爹。”
“不会真是占了安州的吧,”越是晓得水德音的狗德行,水图南越是怀疑那些黄金的来历,“或者,是他这些年,伙同汤若固做坏事,赚的丧良心钱?”
于霁尘未正面答,仅应了句:“确实是丧良心钱。”
幸而水图南关注点不在这里,没得留心到何处不妥,兀自琢磨着:“阿婆没了,安州胡搅蛮缠,指控我娘吞走阿婆遗产,硬说我抢走阿婆在织造的一成话事权,安州这些行为,越看越像是被人唆使的,你说,水孔昭倒底在试探些什么?”
一通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水图南求证般挤挤身后人:“我觉得这事和汤若固有关,你觉得呢?”
行车轻簸,车内暖和,奔波整日的于霁尘此刻只觉得犯困,打个哈欠揉眼:“你想的大体方向没错,但还不够仔细,不够大胆。”
水图南放下盘在坐板上的脚,转过来看于霁尘,脸上满是惊诧:“你是讲史泰第和任义村,他们也参与进来啦!”
“只管大胆地猜呐,”于霁尘抱起胳膊,向后靠在松软垫子上,高深莫测道:“江宁地界上无论发生何事,皆绕不开头顶这片天,天下皆言江宁商富,却不知江宁商赚的钱,无论多少,都是各有其主的。”
“水孔昭贪得无厌,逼得我们在安州的铺子,至今无法正常经营,”水图南大约是理解了于霁尘的意思,吃下最后一口红豆包,道:“你不是要检验我学习经营的成果么,我决定了,就拿安州水孔昭开刀!”
于霁尘伸手,擦去她粘在嘴角的星点红豆馅,清亮的眸里不失期待:“大约要多久?”
“这个也有时间限制?”水图南简直惊呆,比着手指道:“从谋划设计,到推进执行,再到最后收网,中间定然不会一帆风顺,这叫人怎么说得准时间?”
又不是写各种书报,可以有规定时间。
于霁尘理解她的抗拒,但不接受:“到出年三月吧,最晚三月最后一日,我要验收你成果。”
“至于中间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情况,”她冰冷又无情地补充,“那是你要应对的事,若预判不到,这回我不帮你。”
动真格了。
“不帮还好呢,”水图南被她这瞧不起人的态度,激起了熊熊斗志,倔犟地抬起下巴,“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若我按时完成,你以后不准再讲我笨。”
瞧她不服气的这个样,撅着嘴,眼睛亮晶晶,依稀和大半年前,在石榴树前时和于霁尘叫板的样子重合,倔犟得脸上小雀斑都在跃跃欲试。
看得于霁尘心里砰砰乱跳,忍不住就想傻乐,偏还得郑重其事地点头:“一言为定。”
水图南与她击掌为约,而后把自己两手往袖子里一揣,闭上眼吩咐:“我歇会,到地方时你喊我。”
“到禾鱼县后,我要吃地道的禾鱼炖豆腐。”她靠着于霁尘,美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