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已是冬月下旬,江宁下得一场又一场冷雨,偏生不见半片雪花,屋檐下挂不住冰溜子,于霁尘在惋惜之余,打起了厨房那些小鱼的主意。
此前家里买回来条产鱼卵的鱼,采纳水图南的意见养在厨房角落,而今长成许多条小鱼,正鲜嫩着,不吃何待?
“霁尘好雅兴,直接在屋子里烤起鱼来,”按察使任义村拿把靠背矮脚椅,咣当坐到小火炉对面:“晓得我寻你何事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官门人无事时,私下自不会亲自来登商贾门。
“关于您内弟的事,半个时辰前我刚刚知晓,”于霁尘烤着小鱼,被燃烧正旺的无烟碳熏得皱眉,“只是不知,我能帮到大人什么忙?”
任义村能做到三品江州按察使,便不会真是个酒囊饭袋,他抱起手,满脸沉重地看着架炉上的半大之鱼:“我最喜欢你的爽快,直说吧,我小舅子的事,是被汤若固抓去了把柄。”
小鱼被翻了个面,于霁尘松开铁签的木柄,同样抱起手,若有所思:“大人想只解决那件事本身,还是可以趁机杀他一局?”
任义村在江宁是一人之下的官,连任两届,很该有人脉和手段暗中对付汤若固。
他和汤若固间,必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否则不会冒着得罪史泰第的风险,不惜切断于霁尘在汤若固那里的退路。
于霁尘看似被夹在织造局和官府之间,实则是游走于宦官和季相府两拨势力之间,她是史泰第设法引进江宁的,自然归属季相府势力,任义村想让于霁尘做的,不是和织造局为敌,而是仅针对汤若固。
他五指并拢,在侧颈比划两下,问:“能不能?”
厅堂门敞开着,冷风吹进来,散了炙烤之味,于霁尘摇头摇得干脆利落:“汤若固不能死在这里。”
他替帝后来江宁赚钱,相当于天子使者,若是死在这里,季后定会想方设法彻查,甚至稍不留神,便会演变成一场有蓄谋的“势力清剿”。
“太监是帝后的人,我们头顶那位,也是国母娘娘的人,”于霁尘纳闷儿,“上面不会同意这般处理吧。”
要是按照按察使的示意,狂妄地用私人手段杀死汤若固,那么于霁尘最后的结局,铁定是要被推出来顶包替死。
任义村仍旧沉着脸,瞄对面两眼,表情没什么变化:“汤若固晓得太多辛秘事,迟早成你我心腹大患,在水德音的事里,他靠宫里太监帮忙,把自己摘得干净,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没有问题,霁尘,你觉得呢?”
他暗示的意思,是想让于霁尘想办法揭露些汤若固的其他事,他再光明正大弄死汤若固。
今东宫权力渐盛,宫里总管太监的势力相对有所减弱,这是任义村收拾汤若固的机会,可他亲家史泰第不同意,他遂私下来找于霁尘。
朝堂上的事,高官贵族间的事,任义村赌于霁尘无从知晓。
且听于霁尘问:“史大人也是此意?”
“霁尘,”任义村没有正面回答,语重心长道:“内子别无其他兄弟姐妹,只那一个不成器的弟弟,而今他遭人算计,身陷囹圄,我真是有力无处使,可若被他圈的那块土地在我们自己人手上,所谓圈地之罪便得两说了,不是么?”
“若是你能帮老哥哥这个忙,”任义村上身向前微倾,诚恳道:“那么兄弟你的这份大恩,老哥哥他日必定报答呐!”
“我自是想帮大人的,”于霁尘满脸为难的样子,“可对方是汤若固,是织造局总管太监,咱们的织造屈在他手下,我……”
“你怕那个阉人?”任义村语气带了些鼓动,“你于霁尘背后是两道衙门,占茶织两行龙头,朝廷办你都要三思,你还用得着怕汤若固那个阉人?”
激将法。
可惜于霁尘吃软不吃硬:“我怎能不怕呢,由来造反的,只有被逼急的世家大族,和靠种田过活的农人,历朝历代,没听说过商人敢造反,商人行商,靠的是四海升平,靠的是官门,大人,织造局总管太监再怎么着,它也高低是个官。”
对于霁尘忠心的试探,至此暂时宣告结束,任义村心想,且还不能在于霁尘和史泰第的关系上打主意,哀叹道:“罢了罢了,只要你能帮老哥哥,把那不争气的内弟救出来,老哥哥照样记你这份恩情的!”
“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互相帮忙,不是应该的么。”于霁尘讲起场面话来,三局套两句的挺能迷惑人。
任义村不能在此久留,他前脚才离开,水图南后脚从太师壁后绕出来。
“任义村内弟的事,我怎么感觉和你脱不了关系?”她把手里座垫摆在任义村坐过的矮脚椅上,敛袖坐下来。
于霁尘嘴边噙了抹笑意,把炭火上的小鱼继续翻面:“你晓得是什么事?”
“听说了,”水图南道:“任义村妻弟把一块地圈成私人跑马场,但这块地有主人,主人家要求归还地皮,争执中,任义村妻弟伤了人。”
她晓得的还挺细致:“按察使的妻弟应不会直接与人冲突,今他亲动手,便说明这里面有猫腻,又在众目睽睽中被下县大狱,他姐夫乃刑名首官,越是没法直接出面捞他,是也不是?”
分析得不错,于霁尘点头,眼角微弯:“孺子可教。那块地的正主,是织造局一个叫簿裈的太监,他是汤若固的干孙。”
干孙被打,顶着满脑袋血去爷爷面前告状,汤若固自然不会放过任义村妻弟。
至于任义村是如何同汤若固沟通,汤若固又如何与任义村讨价还价,那便和于霁尘没有直接关系了。
“他们两个肯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利益牵扯,”水图南猜测,“不然,区区一块地,何至于那两位谈不拢,任义村又如何会来找你?”
水图南不由咂嘴:“你这个人,如何一天到晚没怎么见你做事,事情却让你做得滴水不漏呢?”
“这就是本事,想学便教你。”于霁尘的正经似乎不能超过一定时间,旦若超过,她便又成了嘴欠讨打的算盘精。
“胡椒粉递我。”于霁尘笑眯眯伸手。
水图南从旁边料盘里找出胡椒粉,迟疑了下,递过来,觑着于霁尘神色:“为何不等汤若固和史任二人,自己闹矛盾?”
于霁尘:“因为要同时使史泰第和任义村之间,也生出嫌隙。”
“这有点难吧,”水图南搬着矮脚椅坐到于霁尘身边,非得挨着才满意,“他们同在江宁连任,是亲家,是同容共辱的利益互通体,怎么可能轻易被别人挑拨。”
于霁尘偏头看过来一眼:“那不就该看我露本事了。”
“什么本事?”水图南不掩质疑。
在扳倒水德音的事上,于霁尘稍微展露了点能耐,但水图南不信,在连曹汝城经营十余年都只是制衡之的江宁,于霁尘当真能通了天去。
“暂时不能告诉你,”于霁尘把烤得差不多的鱼,转手递给水图南,“趁着老江带秧秧出门,我们要赶紧把鱼吃完,别让秧秧回来发现。”
鱼是秧秧养了许久的,她舍不得吃。
铁签穿起的鱼烤得还不错,水图南想把它抽到盘子里去,抽不动,拿给于霁尘抽,在旁边道:“感觉你经常这样欺负秧秧。”
“不,”于霁尘咬牙把铁签抽出来,笑了一下,随口道:“小时候是秧秧欺负我,我欺负阿粱,阿粱总有办法把我和秧秧一起欺负。”
盘子里的烤鱼递到水图南手里时,于霁尘的话头也忽然停住,她若无其事继续去烤鱼,水图南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们小时候,是不是见过?”
“没有,”于霁尘否认,淡淡的,“你第一次见于粱那段时间,见过秧秧,如果没发生意外,那年秋九月,我们应该会见面的。”
会一起玩耍,成为朋友。
“对不起。”于粱和秧秧的事,始终是水图南不敢对于霁尘开口的愧疚。
于霁尘并不在意,仍旧那副淡淡的样子:“可知阿粱是如何死的?”
烤鱼盘子烫手,水图南把它放在了腿上,隔着厚厚的保暖衣装,那温度仍旧传至肌肤,让人逐渐觉烫,声音愈发低:“据说她是在逃回家的路上,失足落水而死,尸体捞上来收在王召县衙,我爹爹去领的尸。”
“你也信,”于霁尘烤着新鱼,有形容不上来的腥焦味散出来,混杂在烤好的香味中,不易让人察觉,就像于霁尘此刻的心绪,恶心反不上来,在胸腔里冲撞。
神色却依旧平静:“阿粱是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的,我大伯闻阿粱家出事,要去江宁找二伯,刚出门没多久就死在路边,我爹爹也被逼得‘畏罪自尽’。”
随后,于家的家产土地尽数被官府抄没,实则被织造局当时的总管太监,和史任二人一起瓜分了,水德音做为爪牙也分到一杯羹,给要死不活的水氏织造续了命。
“我要做的,不单纯是要水德音付出代价,”于霁尘看着水图南,清亮的眼睛里赤·裸坦诚,但却把心里的一切藏得滴水不漏:“我要的,是所有人恩仇得报。”
下起如水德音般负责执行的爪牙恶犬,上至默许此事以解决朝廷所派生产任务的曹汝城,中间的有一个算一个,无论官身还是白衣,谁也别想脱身。
“我可以帮你,”不晓得水图南在想些什么,她低声而坚定道:“我帮你。给于粱报仇,我也有份。”
于霁尘并不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声音带了隐约笑意:“汤若固还算听他上面人的话,但坏在目光短浅,他来江宁六年,以为山高皇帝远,被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想办他并不难。”
不难吗?水图南诧异,汤若固能在水德音之事里轻松脱身,靠的就是大邑有人罩着,两州总督曹汝城让着,这样一个人,扳倒他会轻松?
此时,却见于霁尘暗暗靠近来些,好言商量道:“他养了一个女子,说是他的妻,平日在千湍院出入,故我近日需要出入千湍院几趟,阿行啊?”
事前报备,总好过事后被抓包。
水图南被她小心试探的模样逗得莞尔,故意道:“若是不行呐。”
于霁尘倒爽快:“那便让老江去。”
“我也想去。”水图南情绪被转移出来,“千湍院好有名气,我也想去看看。”
千湍院是江宁最大的妓艺场所,寻羊头买狗肉的人们去得多,于霁尘思索片刻,提议:“便一起去?”
水图南想了想,偷笑起来:“我们去那里,会不会碰上熟人?”
碰上熟人这种事,想想都尴尬。
“放心吧,”于霁尘指指自己,“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