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湍院回去后,水图南并未再提过什么,除去千湍院的歌舞带来的视听震撼,她还觉得那位嘲娘,绝非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于霁尘做的事,许多是水图南不得而知的。
自水园被封后,水图南舅舅家的漕帮和马帮,受到了近乎减半的巨大损失,水图南一边被舅舅家记恨上,一边不得不老实蛰伏,暗中继续培养自己的耳目,却如何都不敢再轻易使用之,唯怕被于霁尘察觉。
这日,天光难得放晴,刮着风,尤冷,书房里,两张书桌摆放在明亮的窗户两边,光亮从左侧洒进来,水图南被汇报书上的白纸黑字晃得眼花,一名暗影坐在旁边,烤着炭盆给于霁尘汇报东西。
良久,于霁尘重新吩咐任务,要进一步逼汤若固,暗影领了任务离开后,水图南终于忍耐不住,问对面人:“你这样兴风作浪,史泰第和任义村为何不怀疑你?”
于霁尘好像整天很闲,更没有商号的事要处理,在水图埋头处理商号公务时,她便斜斜右倚在椅里,就着天光闲翻书。
闻此问,她眼也不抬道:“怎会不怀疑呢,可当我为他们带来的利益,足够让他们闭嘴时,哪怕你拿着证据跑到他们面前揭发我,他们都能找遍理由,反把你下大狱。”
水图南不可置信,觉得这说法荒唐到违背常理:“傻子都晓得,命不保时一切皆可抛,他们都是狐狸成精的人,难道会为一时之利,容你威胁到他们性命?”
“那只能说明,”于霁尘抬起头,从书后面看过来,“他们连傻子都不如。”
倒是让水图南一噎,撇了撇嘴:“算,不说就不说吧,大抵是我不配晓得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
于霁尘登时感觉自己委屈了水图南,卷起手中书道:“没什么不可说的,更也不神秘,无非是利用对了几个关键时间和事件,四年前——”
她脸上带了几分回忆的表情,边措辞边慢慢道:“四年前,汤若固到任江宁方两年,彼时曹汝城在澈州抗击沿海鬼寇大胜,海上商贸逐渐繁荣,沿江的丝绸生意进入再兴时期。”
江宁的汤若固赶上好时候,和以水氏织造为首的一帮丝绸商合作——彼时水氏织造表面是陆栖月或者水图南当家,实则还是水德音说了算,汤若固卖丝绸为朝廷大赚了一笔,甚至,在国库难以为继时,他们帮兵部和户部垫钱,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恰好江宁也是曹汝城的辖地,九相之首的右相季由衷顺水推舟,把汤若固推成红人,让织造局在朝廷狠狠出了次风头。
即便事后宫里的太监总管,把尾巴翘上天的汤若固狠狠打骂警告了一通,但仍旧为时已晚。
在江宁安逸好多年的史泰第和任义村,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视汤若固为敌的同时,忙从幽北王杨玄策的地盘上,引了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来的于霁尘,南下入江宁。
是他们主动找的于霁尘。
水图南有点想不通,打断道:“他们为何认为,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来的人,就是靠得住的?”
“因季后早已把季氏兰因房的姑娘,定给了幽北为王世子正妃。”于霁尘耐心解释着,彼时虽幽北世子之爵尚空悬,但姻亲既定,自是要比其他的联盟和契约都牢靠。
于霁尘道:“澈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曹汝城的人,却不幸在剿寇中双双战亡,两名三品大员之死激得军中士气大涨,军民合力剿灭流寇,但后续补缺的两名官员,是东宫太子的人。”
澈州此前归属季相势力,此举是季后的制衡,右相季由衷看破不说破,顺势放弃在澈州的一切,安抚了季后的忌惮和猜疑。
而后,他只是略施小计,连续数年表示收不上更多钱财的史泰第和任义村,不但当年出色完成朝廷下达的各项收缴任务,还给季相府孝送了比往年高出三成的孝敬。
江宁的疲软状态,彻底被织造局地位的水涨船高而打散,江州也在衙门和织造局的明争暗斗中,再度成为季相府的财库。
一时之间,水图南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何感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原来这几年,江宁百姓经历的一切水深火热,都只是那些高官之间的小小斗法。”
她不由地冷笑出声:“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可是荒唐又如何,上面那些高官大人,不会因为荒唐而有任何收敛。
于霁尘未再就此而多言,只道:“有我在江宁给季相府赚钱,史泰第和任义村的乌纱就戴得稳,若去了我,史泰第和任义村便等着成为弃子,被槛送大邑吧。”
布政使和按察使,头戴三品乌纱,在江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若是到了乌沙补服遍地走的大邑,他们甚至不够格被那些大人物多看半眼。
水图南轻轻吐出口气:“所以江宁稳,史任二人就稳,季相府好过,他们就好过,要怎么选择,他们比谁都有数,由是不得不依靠你。”
“可以,不算笨。”于霁尘靠在椅子里,比较满意水图南的反应。
水图南看过来,和于霁尘四目相对,于霁尘眼睛清亮,很少会给人压迫感这种具有攻击性的感觉,但这人做的事,却是步步为营,不留活口。
水图南心底生出股冷意,不寒而颤。她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汇报书:“过会我得去趟总铺,晚饭应该不会来。”
今日事有些多。
先是有几分拟订好的契书和计划,需她亲自去总铺和几位总务掌事商议,敲定后及时送大通那边,做最后的花押用印——大通掌握着水氏目前的最终决策。
水氏而今合融在大通,水图南但凡要与人签订什么超过一定规模的契约书文,都需要同时盖上大通,才算真正有效。
再则是见个人谈些事,以及和人推进一项新合约,过后她会请对方去吃饭,遂主动给于霁尘报备行踪。
其实不报备也行的,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和别人说过的每句话,或许都逃不过于霁尘的耳目。
“好,”于霁尘继续举起书看,“我的印好像在墙柜哪个抽屉里,你自己找了拿去用。”
大通大东家不常亲自过目生意契约,于霁尘鲜少有亲自用印的地方,水氏的文书,一直是送到江逾白那里花押用印,虽然有些限制水氏的自主之权,但水图南乍闻此言,反倒有些不安:“干嘛突然放这么大的权力给我?”
于霁尘一张脸遮在书后,淡淡道:“给你省些麻烦不好么,不要算了。”
“要要要!多谢多谢!”水图南连忙起身,到那边整面的墙柜前翻找。
实在是于霁尘这家伙爱把东西随手扔,再重要的东西都能被她当成破烂随意放。
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前,水图南时而蹲到地上,时而踩到梯子上,上下一通翻腾,不仅找到了于霁尘的私人印信,还找出一堆小玩意。
纯金的小蟾蜍,掌心大小,有点份量,嘴里含颗晶莹剔透的宝珠,背上沿纹理镶嵌十二颗大小不同质地绝佳的五彩宝石,光照其上,耀眼夺目。
翠绿色翡翠鼻烟壶,透明度甚佳,触感细腻,在光线下无有杂质,颜色均匀且鲜艳,连盖子上的一锥之地,竟然同样镶宝。
她还找到了把拃长指宽的弯形小匕首,一对装在盒子里的小巧的红珊瑚耳坠,以及,一份卷起来的,封贴上写着“天狩二十八年三月画”字样的画。
小匕首和红珊瑚小耳坠,看着像是北边萧国的东西,水图南爬上梯子找到小耳坠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下面的于霁尘。
她有些想象不出来算盘精戴耳坠的样子。
于霁尘是有耳洞的,仅右耳上有一个,被颗小小的耳痣遮挡着,很小,不像是经常戴耳坠的样子。
水图南举着那份画,靠在梯子顶端问:“你画的?”
于霁尘仰脸看了看:“画的我。”
“能看看么?”四年前的于霁尘长什么样,蛮让人好奇的。
于霁尘翻着书页摆了下手,那是随便看的意思。
水图南抱着份好奇,和一份隐秘的兴奋,靠在高处小心拆封,缓缓将画纸展开。
画纸剪裁长一尺两寸长,两尺二寸余宽,妙笔着墨的,竟是于霁尘的彩色戎装像!
身着黑甲玄披,头戴朱缨旗盔,腰佩军刀,手中一杆枪,挺拔俊秀之余,目光如炬,不失威仪。如此威风凛凛!如此英姿飒爽!!
不知不觉间,水图南脸上漾起大大的笑容,眼角几乎弯成条缝,举着画像对比下面人现在懒散的模样,故意戏谑问:“画的当真是你么,怎么变化这样大呢?不过好在一直都是好看的。”
但是……四年前这人就是壮实的,瞧起来像是能徒手掀翻一头牛。不过想想也是,单是身上那套甲胄和刀枪,加起来重量便不会轻,倘细胳膊细腿,弱如清风拂柳,倒是能取悦世俗,敌人同样也非常高兴。
于霁尘蹭蹭鼻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收起来吧,遗像有什么好看的。”
“遗像?”笑容僵在脸上,兴高采烈的水图南,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在心头浇下碗滚烫的热油。
胸腔出现瞬息的麻痹。
于霁尘嗯了声,淡淡道:“似乎是某场大战之前画的,怕战后回不去了,前来认尸的人认不出。”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实在没几个人能死得全尸,若是有点小头衔在身的人,萧兵会斩其头颅带回去受赏。
于霁尘在军时,是幽北大帅嫡部朱缨团副参将,常随杨严齐左右,算得上是这位幽北女大帅的心腹,若是不慎被杀,恐怕她会被萧兵砍分得什么都不剩。
据说当时萧军那边的封赏,是“凡阵遇霍千山,士卒夺其一臂者,赏金二十,擢什长;夺首级者,赏金二百,拔百夫长”。
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争夺,于霁尘肚子被捅穿,确实险些丧命,最后那场绝杀里,连幽北大帅杨严齐,都被她老对手萧国王子萧隆平,用把三棱匕首刺穿铔鍜,刺破喉咙,险些小命呜呼。
水图南不知怎么想的,指尖颤抖着收起那幅画,揣着小小印章爬下梯子,轻轻呼出口气:“而今不是放停了么,放停好,不必再打打杀杀,再用不着那画像,便从此束之于高阁吧。”
“倒是把你吓着了,”于霁尘笑,无所畏惧的样,“你有没有以前的画像?好让我也看看,水东家以前长什么模样。”
水图南摇头,边把那枚私印拿出来看:“这个还真没有,不过我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硬说的话,无非是长大了些。”
“你这枚印,没用过几回吧,”水图南故作轻松问,“你当真放心让我拿去用?万一我把你卖了,把大通卖了,怎么办?”
于霁尘莞尔一笑,无比大方:“那我帮你数钱,保管比老账房数得准。”
其实有那么瞬间,水图南觉得于霁尘已经全部晓了得她,只是没同她说破那层窗户纸。
而这枚私印,便是于霁尘对她进一步的试探。
见水图南举着玉制小印一动不动,有些发呆,于霁尘哎道:“想什么呢?不会真琢磨把我卖了吧?”
搁在以前,水图南遇见这种玩笑话时,第一反应是解释,毕竟这印是蛮重要的东西,但现在,她只会满脸认真地顺着促狭:“对,琢磨把你卖到哪里去,才最能卖个好价钱。”
“没人敢买的,”于霁尘倒是对自己非常有信心,“没哪个商号吃得起大通,也没哪个老板能代替我;至于官门那边,曹汝城不会要我性命,织造局要不起我的命,霍偃那里更不用说。”
她两手一摊,何其施施然:“这样一分析,你还能把我卖哪里去?”
水图南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琢磨片刻,问:“若是我来呢?”
窗户外传来秧秧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朝厨房方向去了,于霁尘笑吟吟起身:“若是如此,求之不得,我帮秧秧做饭去,你在家吃还是去外面?”
竟已是临近午饭时,水图南看眼西洋钟,轻呼一声开始收拾东西:“我出去吃,上了妆就走,你帮我到巷子外喊辆马车过来!”
“好,不过以后用车……”她答应的话音还没落下,着急忙慌的水大东家,已经抱着卷书文冲出了门。
跑得真快。
很快,周围里那点淡淡的腊梅花香,也随着水图南的离开而消散,暖笼子里的炭火努力散热,坚持不懈地和江宁冬日里独有的湿冷做对抗。
于霁尘吸吸鼻子,捏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蜡丸,暗影离开前,在水图南眼皮子底下将这个塞给她,自然是因为里面装着不好让水图南知去的东西。
蜡丸里装着卷来自大邑的纸条,写着朝廷新议出来的,明年准备拨给江宁的防汛款额。
纸条丢进炭笼,遽而燃烧起来,转瞬成烬,火红的碳块同时重归灰寂,秧秧的敲门声恰好响起:“尘尘,包饺子!”
“好,就来。”于霁尘应声,秧秧中午想吃酸菜饺子。
于霁尘想,等饺子做好,让人给水图南也送去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