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今日是个晴天,但冷风依旧刮得人骨节硬疼。

    乘车赶到大通和水氏融并后的总铺,水图南立刻投身要务处理中,即便已是忙碌不休,可于霁尘的那副戎装遗像,仍旧在她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怎会不好奇,于霁尘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待结束和姬代贤等几人的议事,时间已是临近饭点,一名女伙计提着个食盒敲门进来。

    “您家里送来的。”伙计把食盒放在桌上,在水图南打开食盒时,继续低声道:“织造局里传来消息了,汤若固近来的确没怎么出过门,但出入他宅子的办事者,反而较往常多出数倍。”

    食盒里装着满满一碗饺子,尚有余热,这个量水图南两顿也吃不完,心里想起于霁尘总说她瘦,要多吃,嘴里问道:“是些什么人?”

    伙计闻见饺子香味,没敢抬头看:“除去平时来往的那些人,剩下多是些本地大户,也有零星的小商户和读书人,哦,还有钱庄的人。”

    在水图南听罢此言轻蹙起眉头时,腹中饥饿的伙计补充道:“那些人从汤若固那里,领取了不同数目的财物。”

    “仅是财物?”水图南问。

    伙计:“还有田产、宅院以及各种庄子和铺面,其余还有什么则尚未打听出来,那些人嘴巴紧得很,道是如果说漏嘴,许会招致杀身祸。”

    瞧,越是所谓不可被泄露的事,越是有人忍不住地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二其中隐私来。

    看样子,汤若固是在提前分散隐藏自己的财物,难道是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

    水图南将食盒重新盖上,叮嘱道:“告诉大伙,行事千万要小心,宁可打听不出来,也莫使身份泄露去,”

    “这个,”她又点点食盒盖,柔声细语,平易近人:“帮我拿去热一热,只是我吃不完整碗,若你无有忌口,还请你帮我个忙,分走一半去吃。”

    饥肠辘辘而无暇去吃饭的伙计,闻言还是有些高兴的,只是她面上没露出来,道了谢,提上食盒离开。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水图南独自坐了会,不由自主又拿出那枚私人玉印。

    羊脂白玉的材质,圆柄方底,小巧便携,造型简洁,通身无复杂花纹,柄尾穿着个黑色绳环,可以松松套在拇指上,绳结打得异常随意,和它主人的做派甚为相似。

    印底阳文官体刻四字,“于霁尘印”,上面几乎无印泥残留,可推断此印使用未超过五次。

    于霁尘,是个从不做无用之事的,所以她把私印给自己,意图究竟是什么?

    至吃饭时,饺子馅的味道让水图南小小好奇了一番,而直到饭后趴在桌上小憩,水图南纷乱的心里,仍琢磨不出于霁尘给她私印的真实含义。

    多思使人不安,连小憩时不慎掉进的梦境里,亦是纷繁杂乱。

    一个时辰后,直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把人唤醒,女伙计在外禀报道:“东家,九海钱庄牛老板到了。”

    “请至会客间稍待片刻,”水图南趴得胳膊麻,人还没彻底清醒,便已快速做出回应,“好生招待着,就说我立刻到。”

    水德音在九海钱庄放的八百金,待日后他死,那笔钱便会默认成为钱庄的钱,水德音的家人也取不出来。

    钱庄那种地方,从来欺客得很,钱庄大越欺人。

    孩子去取过世老人存的钱,被要求提供关系证明,证明“你娘是你娘”本是无可厚非,但当未销改的户籍册都不被钱庄认可时,所谓的证明就变了目的,成了钱庄昧过世之人钱财的有力依据。

    九海钱庄成立二十三年至今,未出现过一例吞客财之事,但水图南并不在乎能否将八百金取出来,她想弄明白的,是那钱究竟从何而来。于霁尘对那八百金的奚落态度,让她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九海钱庄的牛掌柜,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瞧着干练却不显犀利,在水图南进来会客间时,她似乎早已在恭候,立马起身相迎,客气而亲和地行礼,嘴里讲着官话:“九海钱庄牛朦,见过水东家,您康安。”

    “牛掌柜您亦安,久闻大名,今始请得到您,实乃我之幸。”水图南眉眼带笑回礼,相比之下,生意往来上她更喜欢和女子打交道。

    二人分坐,伙计进来换了壶茶,水图为牛朦斟上,敬道:“刚送到的狮峰明前茶,请掌柜品尝。”

    牛朦在生意场上往来数年,劝酒的多,敬茶的倒是少。由是相比那些酒肉声色而言,牛朦也更喜和女老板打交道,不由在谈事前先对水图南露出几分好感。

    品茶,赞好,牛朦坦率道:“实不相瞒,直至您进来之前,我一直以为,您在经营上,多少会承袭几分家传的灵活,而今看来,是我一叶障目了。”

    此话说的委婉,所谓家传的灵活品行,无非是在说水德音的狡兔三窟,这位牛掌柜蛮会反客为主,上来就表明中立的态度,反倒让人无法顺利开口提那八百金的事。

    牛朦有备而来,水图南岂能招架不了。

    她端起茶盏,借低头喝茶之机,给自己容出个思考时间,等放下茶盏,她微笑道:“掌柜在钱庄当事,谨慎严肃是首要,如此看来,水氏欲从九海借贷的决定没有错,有掌柜在,倒是更让人放心。”

    “借贷?”这倒是大大的出乎牛朦意料,她沉默片刻,望向水图南眼睛,诚恳道:“多年以来,似水氏织造、卫氏瓷行、钱氏南盐,包括于氏大通这般的江宁大商号,借贷时首选的是汇通、宝通、元通三家大型钱庄。”

    这三家钱庄包揽了所有上规模的商号借贷存储,官府衙门向民间借贷时,亦是首选三通。

    牛朦有此言论绝非是因自卑,而是面对巨大利益时的理性和清醒:“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九海皆是远不如‘三通’的。”

    在水图南洗耳恭听的态度中,牛朦拱手,实在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简简单单的,就能把事洽谈的生意,面上不动声色道:“恕我冒昧,不知水东家看上九海什么?”

    仅是比较的多得小型商户青睐的九海钱庄,水图南倒底看上它什么,才想要选择她进行借贷?

    九海的客,多是小作坊小铺面经营者,水氏织造对它来说无疑是庞然大物,那么水氏可能要借贷的数目,九海也未必提供得出来。

    水图南仍旧面带微笑,和颜悦色:“说出来只怕牛掌柜不肯相信,我想从九海借贷这么多,”

    她比出四根手指,理由有二:“一则是因为,牛掌柜确实保管住了家父存的八百金,让我看到了正经钱庄对待这般问题时该采取的正确措施,以及,牛掌柜谨慎严肃的态度让人折服,至于这二则——”

    看着水图南比出的手指,牛朦心下大惊,这个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九海掏空家底能凑够的数目。

    在牛朦暗中惊诧时,且见年轻的龙头东家眸中微光轻转,笑意分明未减,已然让人直观感觉到她的郑重:

    “‘三通’把持江宁钱庄行,距今已有四十余年,而今的江宁,是连水氏亦能被大通融并的莫测时局,长江后浪推前浪,钱行的三足鼎立之势,是否也该变变了呢?”

    从三家钱庄只手遮天的江宁钱行,杀出条血路来,使九海跻身前列,与三通平起平坐?

    牛朦用力掐着手心,才没有惊讶得倒抽冷气,她心里惊涛骇浪,而表现在外时,只是平静的眼里骤然凝起复杂之色。

    来这里之前,她以为水图南请她来,是要想办法从她这里取走水德音存的八百黄金,万万没想到,是她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了,水图南竟是向她递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机会。

    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一旦功成,九海从此翻身登云入志留载的机会!

    思量片刻,牛朦垂垂眼,实事求是道:“放眼整个江州,甚至全国,盖【1】除‘三通’外的所有钱行,究极目的便是并肩‘三通’、成为‘三通’,甚至超过‘三通’,当年家母克服万难成立九海,她的志向里,自也是有此一桩的,”

    水图南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牛朦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可以在巨大利益面前,持续保持头脑清醒的生意人。

    牛朦比出四根手指,努力保持的平声静气之下,可见指尖仍旧有些轻轻颤抖:“然料来水东家已是心中有数,若九海答应您的借贷,那么便是要我赌上九海两代人之积累了,一旦失败,我便是半生白干,另要搭上余生还两辈人的债。”

    “东家您的这门生意,收益让人心动不已,风险也等同的巨大深重,让人不得不慎之又慎,”好在牛朦并没把话说死,“不知水东家可否方便,容给三日时间?待我与家母好生商量,再郑重给您答复。”

    牛朦的回答,竟和水图南预料之中的如出一辙,她不由更加佩服于霁尘那个算盘精琢磨人心的本事,嘴上欣然道:“这是自然,此事非同小可,我也是和商号里几位总务掌事、以及大通那边慎重商议过好久,才敢请牛掌柜前来一见的。”

    “这不,”她拿出于霁尘的私印,晃了晃,有几分俏皮模样,又胸有成竹到令人觉得此事必成,“于大东家为此直接把印给了我,就怕耽误事,她的印在我手里,谈多久还不是你我说了算?”

    水氏由大通说了算这事,外面人都是知道的,水图南这般轻快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让陷在惊天消息中的牛朦,得以暗暗松出口气,跟着露出笑意,她拱手施礼:“多谢水东家体谅。”

    “掌柜莫讲外气话,我们互相体谅,谈生意嘛,有来有往,好事多磨。”水图南一派施施然,似乎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情况。

    牛朦听说过不少关于水图南的传闻,综合看来,水图南是个富庶人家里养出来的,不得不继承家业的大小姐,没主见、没魄力,在水氏遭遇难关时,选择嫁于霁尘那种商行龙头来寻找助力,但此番接触,真实的水图南让她惊讶不已。

    牛朦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商行里要是能多些像水图南这般的女老板,那该多好呐。

    至此,两人又闲谈了些别的,并在姬代贤的陪同下,水图南请牛朦参观了水氏和大通共用的总铺。

    小半个时辰后,牛朦拿着半斤狮峰茶,愉快地登上回九海的马车。

    总铺门口,望着九海的马车越走越远,水图南略显肉疼地嘀咕道:“那可是我磨了好久,才从于霁尘那里搜刮来的狮峰茶。”

    姬代贤没忍住,笑起来:“东家不是贪几口好茶的人。”

    “可于霁尘是个小气鬼呐,”冷风吹过,水图南缩着脖子转身回铺里,“要是这回没能谈下九海,她可才是要笑掉大牙了。”

    见牛朦的事瞒不住,兴许此刻于霁尘那个手眼通天的家伙,便已经猜到她见牛朦是在打什么主意。

    姬代贤笑吟吟跟在旁边:“我看牛掌柜对我们态度还算可以,四个数的借贷对九海而言虽然风险高,但据我对牛掌柜母亲的了解,她应该会偏向答应和我们合作。”

    “你还认识牛掌柜的母亲呐,”水图南哈着气搓手,路过堂里的小火炉时,直接停下步子烤手,她耐不住冷,哆嗦着笑道,“铺有一老如有一宝,老话诚不骗我。”

    对水图南两番上任的变化,姬代贤可以说是感受最为直观,以前总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小姑娘,如今成了谈笑风生手段凌厉的压舱石,做事风格也逐渐和大通于霁尘变得相似。

    姬代贤身为长辈,想到有句话虽然不合适,但实在形容的非常贴切——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想到这里,姬代贤莞尔道:“东家莫笑话人,真把九海谈下来再说。”

    “好说,你就看我的吧。”水图南调子轻快。

    “东家,”话音才落,伙计穿过人来人往的堂厅,一路来到水图南面前,“张老板的马车到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