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是个县,地势北高南低,相对平坦,江支穿域而过,引有西北方黄山堤为阀,水利便捷,是故拥有江州最多的农耕田。
黄山县民三十万,在册耕田六十万亩,其中十八万亩属大丝户,乃种桑,四十二万亩稻田,每年一季耕种,已算富饶。
大邑来命令,暴雨接连落五天时,夜决黄山堤。
黄山堤是整个黄山县的生死阀,黄山县之后,是地势平坦,没有任何阻拦的几座种粮大县,共计百姓百余万,良田数百万亩。
一旦黄山堤毁,大水漫灌,淹的就不是县,而是江州的安稳了。
黄山堤之重,列在江州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布政使衙门每年固定花费近百万两银,对黄山堤进行维护修缮,织造局也派督工常年驻守。
两方人马保的不是生民和耕地,而是保的各自身家性命。
大雨初落日,史泰第便让任义村,派了守备军在堤坝上。
天彻底黑了,雨脚粗密砸落,整个江宁笼罩在暴雨肆虐的恐惧中,沉重的雨阵被几匹快马尖锐地撕破。
马蹄声在提前落锁的城门下被拦住。
“何人夜闯城门?!”城门早已换成代总督史泰第的卫府兵,精兵信卒横枪合拒马,拦住冲破雨幕飞奔而来的人。
十来条红缨枪齐刷刷对准冲门之人,端的是十万分谨慎,和他们的都指挥使司申悯农,一般无二的仔细。
且见对方七八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在银光枪头前及时勒马,城门下火把彤彤,隐约照出几人蓑衣斗笠下统一的黑色公服。
若是公服不够说服,则几人腰间亮出的飞翎刀,已足够令城门放行。
为首的是个女青年,在瓢泼大雨中打马前出,马脸几乎怼上卫兵队长脸。
当队长稍微后退躲闪时,一块铁牌从她手里抛出,言词不失威压:“江宁飞翎卫,奉霍指挥使之命出城办事,速速开门。”
卫兵队长双手接住了抛来的腰牌,就光细看,真是飞翎卫,还是个百户!怪不得如此嚣张!
“原来是飞翎卫的将官们,恕小的有眼无珠,”卫兵队长绕出拒马来还腰牌,欲趁机打量青年面容,可惜对方把斗笠压得低,只看得见她棱角分明的下颌。
卫兵队长飞快把高头马上的几人扫过,大雨打得他睁不开眼,抹把脸赔笑,嘴里话却硬:“卫府奉代总督之命严守各门,防止有人趁大雨作乱,特殊时期,我们需得逐个检查,有冒犯之处,我们兵总回头亲自登门赔罪,还请几位将官取腰牌一看。”
旁边立马有人不乐意,控制着乱调头的马,抹把脸上雨水大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查看爷们的腰牌?大雨夜出任务已经够倒霉,还要看你个区区门卒的脸色,且换你们当值的尉官来答话!”
官高一级压死人,卫兵队长被骂得大气不敢喘,却也不敢去城门楼子上找今日当值的尉官,哪怕被飞翎卫的阎王们当场打死在这里,他也只能咬着牙硬抗。
比起得罪飞翎卫这帮凶神恶煞,队长明显更怕得罪楼上那位——那可是代总督史泰第的亲侄儿,在江宁横着走,连都指挥使申悯农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老黑,”就在这时,为首的女青年抬手阻止了呵斥的人,道:“腰牌取了交验看,还要抓紧去办事,若是走脱嫌犯,反而不好交代。”
女青年极有威信,名叫老黑的汉子立马闭了嘴。
青年百户朝身后一个壮实的飞翎卫招了下手示意,边解下马鞍旁的水囊扔给卫兵队长:“小将快些,我等赶着出城。”
到底还是领头的百户明事理,卫兵队长接住水囊,道了谢,示意拒马后的卫兵出来帮忙。
当卫兵队长查看到女百户身后那个身形壮实的青年,对方递腰牌的同时,也塞了几块硬物过来:“我们走的不远,到硌县很快就回,届时还得再劳烦小将官给开门,雨夜凄冷,兄弟几个沽几两酒暖暖身。”
往常飞翎卫入夜出城办事,遇见脾气好的也会给好处,卫兵队长刚收了为首百户的水囊——不用猜便知里面装的是好酒,又收了这壮实青年的钱,咧嘴笑开:“将官好走,小人在此给将官候门。”
对方道了谢,卫兵队长踮起脚朝门洞里用力挥手,拒马被撤回,笨重城门在吱吱呀呀中缓慢打开半扇。
更剧烈的雨声汹涌地灌进来,裹挟着大风,吹打得人身上发疼。
几匹快马在呵驱声中如离弦之箭哒哒而去,嚣张跋扈的马蹄声在门洞下久久回响。
城门又缓慢闭上了,门洞下恢复平静,卫兵队长站在火盆架子前,拧开水囊闻了闻。
“好香呐。”在充满泥水腥臭的大雨夜,离得近的士卒用力吸吸鼻子,轻轻叹了一声。
“等下了值,哥儿几个分着喝。”卫兵队长收起水囊,笑着从怀里摸出那壮实青年给的好处,一待看清楚,不由脱口道:“靠!”
“怎么了?”副队长好奇地走过来。
队长错愕抬头:“是金子!”
守在门洞下的十来个人齐刷刷围过来,火光下,队长粗糙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三块碎金,起码五六两。
众人沉默良久,不知谁道了句:“飞翎卫真他老子的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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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一行七八匹快马奔出城门,冲进漆黑咆哮着的大雨中,眨眼便没了踪影,飘摇得像是落入海鲸嘴里的几尾小灯鱼。
暴雨滂沱,如千万道锋利水箭破空而下,在空旷的城外尤其声势浩大,再加上马蹄飞踏泥水,说话得努力拔高声音。
为首的百户冲身旁那匹棕马喝道:“丑半在此五里亭碰头,过时不候!”
棕马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于霁尘,她没说话,向百户挥挥手中马·鞭子,调转马头直奔黄山县方向而去。
那一行共三匹马,马身上连只行路灯都没有,就这么摸黑冲进那条路况不明的岔路。
两拨人片刻未停,名为黑子的飞翎卫,边纵马边大声喝道:“持岸,千山只带两个人!帮她出城已经够冒险了,她万若再有个什么事,我们怎么给大邑的夫人交待?”
黑子说的“夫人”,是这位持岸百户的师娘,于霁尘的亲娘于冠庵。
李持岸单手控缰,腾出手来抹把脸上雨水,马鞍旁照明的行路灯,在奔跑的晃动中,照出她忽明忽昧的英气脸庞:“只带两人又何妨,她可是霍让。”
那个纵马向黄山县的家伙,可是一计抵千军的霍让霍千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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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县城。
绵延的黄山堤像条臃肿的蛇,笨重地盘踞在西北方向的漆黑雨幕下,堤坝上,士兵巡逻的零星火把光亮,像鬼火时明时灭。
堤坝上报警的铜锣又一遍敲响,示意着水位还在上涨,急促而嘹亮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大雨,像是牛头马面来催人上路的铃铛声,一下下刺着城里每个人的耳朵。
水氏织造黄山县分铺里,门窗开着,屋内的空气似乎反而更加稀薄,各家各户按照县衙要求,人员集中在一处,方便应急。
这般的气氛令人恐惧。
凝神细听时,甚至可以从大雨中,听到不知谁家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大人在抽噎,又像孩童在哭泣,混杂在雨声中,听得人心头笼起厚厚阴云。
地上,混浊不堪的泥水已没过脚踝,照此下去,半夜就能没过膝盖,门口几名伙计还不停地在往外舀水,但始终敌不过水漫进来的速度。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焦躁和不安。
下午时,离黄山堤不远的地方,有江水冲过岸边流下来,雨太大了,连下五天,有人说,黄山堤上其实已经出现裂口,只是衙门密而不发。
守备军的官军先后扑上去好几批,入夜时,堤上传来消息,道是堤坝无溃虞,但大家脚下的积水还在涨,有人想离家避难,被官军从县城门口堵了回来。
屋里一片沉寂,只有舀水的声音哗啦响,雨夜凄冷,年近六旬的老掌柜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打破了屋里针扎般的压抑。
她道:“不晓得这雨,何时才能停。”
门槛前往外舀水的,是这间铺子仅有的两名伙计,二人一男一女,其中的男伙计道:“不晓得衙门为何不让我们出城,万一发水,我们不就死定了?”
说着他用力往门外吐口痰,惶惶发起牢骚:“年年征税修新城,父老乡亲为避免遭难,勒紧了裤腰带缴税,可这都多少年了,新城连根毛都没见着,害得我们年年夏天要跟阎王爷周旋,这还让人怎么活!”
闻得他此言,屋里其他几位伙计纷纷低下头,缄默不语。
黄山县最初选址时,西北边的江还没有改道,支流也没形成地上河,黄山县城位于高处,无惧水漫。
百余年来,随着大江逐渐改道,江水一次次漫灌,黄山县成了倒霉催的低洼地带。
新城改址已经改了十多年,拖拖拉拉愣是才圈出一个轮廓,旧城一日不搬走,悬在黄山县百姓头顶的那把刀就一日不得消失。
老掌柜没想到,漫水把临时过来歇脚的大东家也困在这里,满是愧疚:“若我没有强留东家歇脚,东家这会儿便也该到家了的。”
东家从茗县过来,奔波中淋雨受寒,还顺路来黄山县的铺子看看,老掌柜关切,给东家煮了姜汤,留东家吃了顿午饭,歇了歇脚。
谁知留饭留出问题,下午衙门戒严了城门,便再出不去,送银子找关系向上打点也不行。
“老掌柜不要这样讲,”坐在高脚椅子里的水图南,鼻音渐重地宽慰道:“黄山县地处要害,是江州重县,州府派了守备军来守堤坝,不会有事的。”
“往年没有这种情况的,”在水图南低柔的话音落下后,老掌柜懊恼道:“今次忽然不让出去,大约还是和州府改稻为桑有关。”
“哦?”水图南不由轻声疑问,“黄山县的耕地,不是布政使衙门明文颁布了,说不参与此次改稻为桑么?”
“和耕地无关,粮食,是粮食。”老掌柜好歹吃了五十多年米了,有些问题看得还是比较刁钻,“我们黄山县是粮食产出大县,外县改稻为桑,耕地被官府逼着一股脑出售,本来就无以为继,再遇上个灾啊难的,若不疯抢粮食,可该怎么活。”
封城不光是阻止了城里人出去,更是为防止外面人疯狂涌入,一旦大量百姓涌入购粮,届时是购还是抢,是单纯卖粮,还是趁乱滋事,便什么都说不准了。
老掌柜嗫嚅着没有说——可是城里那里还有多余的储粮?众米粮行的储备粮,早已被东家的那口子购买一空了。
“我明白了。”水图南看出老掌柜未宣之于口的意思,坐实了心中所思。
忽而,狂风卷过,门槛外一股水浪涌过来,积水转眼涨高二指深,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水图南脑子里浮现出来。
“老掌柜,”她暗中掐着手心,问:“去岁碑林县管县决堤,二县离此还算近,黄山堤却安然,是的吧?”
谁知老掌柜重重闭了闭眼:“去岁曹总督还在任,碑林堤和管县堤被冲毁后,这边的堤坝也开了条口子,曹总督虽然不在江州,但他老人家的卫府兵第一时间冲上了堤坝······”
言及此,老掌柜动容且不忍,稍顿,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县里去年没上报实情,但黄山堤去年绝的口子不算小,沙袋投进堰口里,像盐巴投进海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卫府兵,一个个扛着石头跳进去堵的······”
老掌柜哽咽了声音,去岁发水的一幕幕好似发生在昨天,官兵们拿命进去填,一张张鲜活的脸庞被大水无情吞噬,才没让黄山堤出事,“可是今年,总督他老人家去了澈州任职,来堤坝上的,全是守备军。”
守备军和卫府兵虽皆属于都指挥使司,但本质却大相径庭。
卫府兵由都指挥司使申悯农直接率领,为江州总督所直辖;守备军则由兼任副都指挥使的提刑按察使任义村管辖,两支队伍平日里的作风,自然也有天壤之别。
让守备军那帮官兵老爷守堤,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便不好继续了。
水图南受了点风寒,此刻头又疼起来,没法找屋子趟下休息,便干脆靠在宽大的椅子里揉眉心。
面积不大的屋子里,再度陷入沉默,舀水的伙计们也累了,互相靠着坐在门槛里打盹。
水图南带来的女伙计和男车夫,分别坐在对面的椅子里犯困,老掌柜强撑着精神坐在水图南旁边陪伴。
在这个铺面里做工的,都是当年陆栖月做东家时,收容的无家孤儿,老掌柜也是孤身一人,她感念水氏织造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感念着陆栖月母女,便总是更上心些小东家的安危。
夜更深了些,雨势毫无转缓的迹象,屋里没人说话,在暴雨夜里互相靠着睡着了,车夫奔波疲惫,还打起呼噜。
等趴在茶几上的水图南,在头脑昏沉中不安地无声惊醒时,外面狂风大雨依旧,老掌柜将茶杯里的水给她递了递,低声问:“于东家可晓得您被困在这里?”
见水图南干净的眼里露出茫然,老东家声音更低几分:“我猜测,在暴雨结束前,衙门不会解除这里的封锁,堤坝上的情况说不准,于东家可千万想办法来接您走才是。”
老掌柜偷瞄几名伙计,道:“您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于东家,告知他您在这里,让他来接,我们这两位伙计,都可以帮您跑腿,二人从小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都能躲开衙门地巡逻。”
水图南被老掌柜一番话,说得眼角发热,也被问得有些怔忡。
自己和于霁尘闹掰了的,并不晓得于霁尘那边是何情况。
这段日子以来,于霁尘净做些助纣为虐的事,和史泰第任义村狼狈为奸,廉价收购耕田,不顾百姓死活。
水图南看不懂她,也看不透她,感觉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于霁尘的内心,即便两人同床共枕,同灶而食,她始终不曾懂过于霁尘。
“她······”迎上老掌柜的灼灼目光,水图南犹豫须臾,道:“她在忙改稻为桑的事。”
听到这个,老掌柜沉默片刻,委婉道:“于东家不容易,这件事谁来做都是两难,幸而,比起那些真正的歹毒之人,于东家有副好心肠,给那些卖了田的农户补偿有米粮,如若不然,一旦大雨成灾,农户们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大雨持续半月不停,那些农户打不了鱼,卖不得桐漆,也坚持不了多久的。”老掌柜的话,无一不戳中水图南心筋。
她和于霁尘最大的分歧,也正是在这里。于霁尘报复完水德音后的所作所为,水图南全然看不懂,而且于霁尘偏执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时已过子时,夜风入堂,头疼得像是有两只手在里面撕扯,水图南没接老掌柜的话,只问:“茅厕在后面啊?”
老掌柜识趣:“出后门右拐一射【1】之距便是,那边也有台阶,应该没得水淹,唤您的伙计陪您过去。”
大家伙都累,醒着时焦躁得心里有如千百只蚂蚁在啃噬,不如睡着踏实,哪怕只是浅浅打个盹。
水图南摆摆手,点个风灯,独自踩着积水,去铺子后面的茅厕。
屋里地基高,外面的水漫得比屋里深,一脚踩出去,几乎没过小腿,水图南把裤腿挽过膝盖,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昏惨惨的风灯,顶着蓑衣斗笠,慢慢往后门去。
出了后门,周遭一片漆黑,滂沱的雨声像只野兽在咆哮,风不知吹在哪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只有她手里的一盏风灯,在无尽的夜色中发着微弱光芒。
“谁在前面?”水图南骤然止步,不远的拐角处,似乎有个黑影飞快闪了过去,周遭的积水被蹚起涟漪。
她吓得咕咚咽下嗓子,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原地静默须臾,那厢再无丝毫动静,大雨很快淋透蓑衣,雨水顺着斗笠流下脸颊,她勉强用上臂抹一下,蹑手蹑脚继续往前走。
茅厕越来越近,路过转角时,脚步未停中,顺手伸出风灯照一照,果然什么也没有。
水图南暗暗松口气,抬胳膊再擦脸上雨水,毫无征兆间,身侧忽一股劲风来袭,同时被精准捂住嘴巴。
“……!!”
对方动作利落且有力,水图南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人按在了别人家的门口侧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