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行刑那天,告示栏贴的告示上,要杀头的名单里没有于霁尘,流放徒刑的名单上也全不见于霁尘名字。
几名大通的老伙计,在总铺厨房顾大娘的组织下,悄悄来衙门打听。
“于霁尘呐,”皂隶头子纪奋抽着老伙计们给点着的上等烟丝,胳膊下另外夹着两斤,吞云吐雾道:“几日前死在大狱里了,验明正身后,拉去乱葬岗埋掉啦。”
驼背的老伙计不敢相信,忍不住哽咽了声音:“吏爷没得是在宽慰我们吧?”
这话问得委婉。
“人命关天,怎会骗人,”纪奋拍拍老伙计肩膀,略有感慨,“于老板我也是认识的,在衙门一起吃过酒,所以我让犬子亲自跟着狱卒去埋的。”
老伙计十分感谢,几人又暗中打听着,见了几位衙门官差花钱求证,至当日傍晚才不得不相信,于霁尘死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纪奋当日便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水图南,次日上午,商号便有人向穆纯告密顾大娘等几个老伙计,不知避嫌,去衙门打听了于霁尘的下落。
大通正是和于霁尘撇清关系的时候,不乏有人想趁机在水图南面前露露脸。
“这件事,是否要处理?”禀报完,穆纯垂手站在桌前,静听吩咐。
水图南手里捧着九海递来的汇报书在看,沉默少顷,伸手提笔,穆纯上前来研墨。
且听水图南道:“你从我的账上支五十两,暗中去找那位顾大娘,让她给于霁尘找个好点的墓穴,把人从乱葬岗迁葬过去。”
新接手大通,有些事她不得不耍着心计来做。
老伙计迁葬于霁尘的事铁定是瞒不住的,水图南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让如今的衙门官员,以及大通的伙计们,晓得她明面上在和于霁尘撇清关系,暗地里又非完全不管不顾。
做事只凭真心亦或只讲计谋的,结局要么伤痕累累,要么一败涂地,想要把事做成,需得真心和计谋三七分着来,这是于霁尘教给她的。
至于告密的人,水图南道:“留意着点他就行,若他再有此类行为,不必向我汇报,直接开除就好。”
大通不留投机倒把之辈。
穆纯转身去做事,满室静谧,水图南给笔蘸好墨,却一时忘记是要做什么,干脆放下了笔。
等放下笔,看见面前放着份打开的汇报书,翻到第一页看抬头,发现原来是牛朦送来的九海上个月的经营情况,于是她从头开始逐页地看。
戚悦己来送新整理好的补缺名单时,水图南才把汇报书看到第五页。
“先放着吧,我处理完九海的事,再处理名单。”水图南食指指着汇报书上的字,正逼着自己逐字逐句看。
不晓得为何,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是会动,在纸上乱七八糟跑成团乱麻,让她怎么也看不进去,即便努力看进去几句,也如何都理解不了那句话的意思。
实在令人烦恼。
戚悦己偷瞄水图南脸色,发现大姐姐状态不是很好,倒了杯茶递过来:“左右不是等着回的急件,往后容一容再看也不迟,下工早点回去?我娘做红烧肉炖土豆。”
陆栖月腰疼还不能起床,尚在戚淼那里住,几日来,水图南每日下工,皆会买点菜和点心之类的零嘴,去戚淼那里吃晚饭。
“要得,我最喜欢吃土豆的。”水图南接过茶喝几口,立马感觉心头的烦躁被清香的绿茶浇灭些许。
戚悦己虽是新来大通任职,几日下来已和身边人逐渐熟络,有人告诉她,铺子里有伙计秘密去打听了于霁尘的下落,又有人去向老板告了此秘,毕竟大通正在努力摆脱于霁尘的影响。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明争暗斗,何况大通这般的大商号,事关“前姐夫”,戚悦己借着来送名单的由头,顺便来看大姐姐。
她想,管理这么大个摊子可真不容易,事多,有必要没必要的事都多。
水图南想起什么,放下茶杯道:“吃完饭我去奉老所看看爹,你要否一起?”
因着大姐姐找了老妈子去专门照顾陆栖月,戚悦己和戚淼皆轻松不少,今日,戚淼晚饭后有人约,戚悦己想趁机和王嫖一起去夜市玩。
想了想,戚悦己促狭着点头:“虽我并不想去看他,但是你去了,我也跟着去吧,省得他又和奉老所里那些老太太老头们,卖害我是个大逆不道的畜牲。”
水德音高高兴兴住进奉老所的第一天——当水图南提出送他住奉老所时,他高兴得不得了,陆栖月不反对女儿的决定——便把二女儿如何如何欺负他的事,广宣整个奉老所,连奉老所里照顾老人的老妈子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也换成了新来的水老头。
大家都在说,水老头真可怜,不到五十岁被送进奉老所,他二女儿是个不孝敬的逆女。
至于把他送进奉老所的大女儿,水德音也是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的。
他说,他原本和老妻生活的很好,夫妻和睦且恩爱,前不久,妻病了,女儿们嫌偏瘫未痊愈的他是累赘,把他送来奉老所。
入夜,水图南和戚悦己来到奉老所时,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一群老太太老头正坐在那里纳凉聊天,还有凑堆下棋的,颇为热闹。
老远就听见水德音洪亮的声音,慷慨激昂:“嗷呦,你这个算什么啦,我那次才叫一个险!”
他说得起劲,抬起一只脚踩在坐的椅子上,抱着膝盖,嘴里叼着烟袋杆子,在一群银发老太太老头里可谓虎虎生风,朝气蓬勃:
“天狩十六年,我才二十多,正是一顿吃三大碗米的时候,有次我下县里收丝,认识个老头,他让我帮他去砍六道木,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降龙木,老头说要不是他年纪大了,砍不来,才不会允诺我对半分,我一听,不就是上山帮他砍几根木头吗,这有何难,我腰里别把砍柴刀就上去了。”
大家对新来的人总是充满好奇的,有人捧场问:“你别也是掉下山崖九死一生。”
“山崖没掉,九死一生是真的,我找到老头说的地方,抬头一看,乖乖隆地咚,那么好一棵降龙树,就长在半坡一块大石头旁,”说着,他瞪大眼睛比着动作:“我呸呸地往手里吐点唾沫,三五下就爬上去,坐在树岔上挑了几根品相好的,抽出砍刀,一刀一根枝,四刀四根棍!”
“嗷呦!”有老头吹捧:“水老弟身手还挺麻利!”
别有人附和:“那是,小水年轻呐。”
水德音非常享受吹捧,摆摆手笑得满脸虚荣,继续道:“我砍完了,把刀跟枝往腰里一别,正擦着树岔准备滑下去,忽然听见树底下的石头旁有声音,我瞪大眼睛低头一看,几位猜怎么着?”
听故事很捧场的一位老太问:“呦嘿,怎么着?”
水德音两手一拍:“我看见了一窝豹子!”
“哦呦!!”众人齐齐发出惊叹。
“那你怎么脱身的?”没牙齿的老头问。
水德音手舞足蹈道:“幸亏那是窝小豹子,还不会咬人,母豹不在窝里,我跳到石头上跑的,日他姥爷,那老头差点坑死我!”
秃头老头夸道:“还得是你身手好,换成别人,怕是要吓尿。”
水德音摆手,颇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样子:“算他爹个吊根,要是换成现在,他喊我爹我都不会去的。”
有老头似乎对六道木挺动心,问:“那你砍回来的六道木呢?现在还有没?盘这么些年,应该更值钱哦,拿出来让我们长长眼呗。”
“嗐!”水德音摆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我把六道木削成两根手杖,一根上了清漆,一根上了朱漆,金贵的很,朱漆的孝敬给老娘用,老娘不识货,被我那哥哥看见,连哄带骗给弄走了,刷清漆的那根,被我大女儿和二女儿玩闹时,当成棍子给打折了。”
“嗷呦!”老头惋惜不已,连连啧嘴,“那实在是可惜了,你的两个女儿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也是,她们弄折了那么宝贝的好东西,你就没得一人给她们揍一顿,让她们好好长长记性?!”
水德音摆着慈父样:“哎呀,降龙木它再金贵,那还能有我的女儿们金贵?手拐她们弄折就弄折了,人没得受伤就好,降龙木算什么。”
众人纷纷夸奖起他来。
“嗷呦,小水真是个好爹爹!”
“你就是太仁慈了,才让女儿们欺负成这个样子。”
“就是,下回等你的女儿们来看你,老哥哥帮你数落数落她们!”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为水德音鸣不平,这边的芭蕉树后,戚悦己放下手里的点心,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头长椅上,踢飞脚边的小石子:“我怎么感觉像是吃了一口屎?”
水图南跟着坐下来,没忍住笑:“别说,你还真吃过,就是弄折爹降龙木手拐的那个表哥,他骗你吃的,还记得么?”
戚悦己回忆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被他骗吃干瘪的狗屎,差点吃进嘴里时你来了。你不由分说把他暴揍一顿,他反击你,用老头的降龙木砸你,结果一下子砸在假山上。”
木头裂了口子,下午老头回来,被那个表哥恶人先告状,诬赖是戚悦己弄坏了手拐,水德音举着手拐打二女儿,戚悦己躲到水图南身后,水图南带着二妹妹跑,水德音一追,自己敲折了降龙木手拐。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咯咯笑起来。她姐妹俩只差两三岁,比和其她几个年纪稍小的妹妹而言,关系要更为亲近些。
“我不想去见他,”戚悦己把带来的水果点心推过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水图南捂着眼睛笑片刻,摆手道:“我俩这不是看过他了么,精神蛮好,便不上赶着去他面前找骂了,我直接回珍珠巷去,你是回家?”
“时间还早,回什么家,”戚悦己起身,伸个懒腰,轻松几分,“白日里在商号累死累活,放了工可得好好补偿补偿自己。”
带来的东西拿给奉老所里的人,亲眼看着对方代为转交给水德音后,水图南和戚悦己在奉老所门口分道而行。
珍珠巷的宅子是水图南几年前自己买的,谁也不晓得,往日只有双老两口在看门扫院,水图南搬过来后,原本想再雇个厨娘和佣人,厨娘雇到后,她改变主意,让穆纯从牙行买了丫鬟和小厮回来。
再加上车夫,里外六七个人,珍珠巷的宅子里倒是不再冷清。
到家后,她自门口下车,车夫绕侧门停车,还没等走过去敲门,紧闭的宅门不紧不慢从里面拉开。
是看门老两口里的庆伯。
他手里提着把风灯,探出半个身子往门前一照,旋即彻底把门拉开:“就晓得是东家回来了,老婆子还不信,那我还能听错自家的马车声?”
水图南莞尔,把给水德音买松软糕点时,顺带另买的一份递给庆伯,迈步进门,在虫鸣阵阵的夜色中温声道:“给你和仲婶尝尝,栓门吧,夜了。”
庆伯连声道谢,放下灯笼和点心去栓门。
走进院子,直往厅里去,十六岁的丫鬟扶京迎接出来:“东家今日回来的晚,可要传饭?”
水图南已在二妹妹家里吃过晚饭,一时没想起来,点头道:“早上吃的有酸黄瓜还有剩?那个吃着不错。”
扶京微愣,心想东家诸事繁巨,许是忙乱了,道:“酸黄瓜是两日前早上吃的,已经没有了,东家若想吃,吩咐尚婶再做便是,只是这顿吃不着了。”
“是么?”水图南轻轻疑问,摆了下手,“那就盛碗粥就好,不要菜和饼。”
车夫老潘卸下车子,把马喂上草料,过来前面厨房吃饭,正好见厨娘尚婶在刷碗,他玩笑道:“我回来的正好,赶上尚婶的宵夜。”
尚婶指指给老潘准备好的饭菜,又示意手里碗筷:“什么宵夜,是东家刚吃完,我说,东家忙一下午,莫是直到回来才吃上饭?这样不行,要不以后你在车里备些点心,总好过让东家挨饿。”
“不是啊,”老潘不解:“东家傍晚下工后,在戚掌事家里吃过了的。”
尚婶擦碗的手稍微顿住,嘴里的话哒哒哒往外蹦:“扶京讲东家没得吃晚饭喀,东家又只吃半碗粥,我讲不应该的,忙一下午只吃半碗粥,怕是我手艺不合东家口味,或者讲是东家病了,这下就说得通了呢。”
“对了,”尚婶道:“明朝用你一辆车呗,东家想吃酸黄瓜,我明朝趁早去西城菜市,买些小乳瓜回来。”
老潘坐下大口扒拉饭,随口问了句:“非要跑那么远做什么,这边菜市没得卖小乳瓜?”
“······那边的小乳瓜比这边的好,做出来的酸黄瓜更好吃。”尚婶支支吾吾的,“总之我得用用你的车,还有好多其他的东西要一并买些。”
老潘从饭碗后面抬头,纳闷地看过来:“西城菜市那么远,你腿脚又不方便,在这边买就好了嘛。”
尚婶扯不得谎,已经露出几分慌乱,甩着抹布搪塞道:“你不要凶巴巴地看着我,吓人吧啦的,我绝对不会昧东家的钱,更不会对不起东家,就是得去西城买,你让不让用车?”
“让,”老潘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明日我亲自给你套好车,让扶京和小石陪你,给你提东西,”
说完,还学着江宁调问了声:“阿行啊?”
“那就先谢谢你了,”尚婶暗中松口气,指了指老潘身后的瓷盆,“饼不够吃自己拿啊。”
老潘点头,心想尚婶为人老实,之前在高门深宅里做饭,被管厨的欺负得狠了,才不得已另谋出路,应不会做那欺主昧钱的事。
难道尚婶在这边菜市也被人欺负了?想到这里,老潘决定明日到这边菜市走一趟,仔细查查尚婶买菜舍近求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