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翌日早,老潘特意换上一身体面衣裳,提着个菜篮子,装模作样来到这附近的菜市。

    “你是哪家的人,以前没得见过你呢?”闻得老潘一下子要买两百斤土豆,卖土豆的汉子笑眯眯给老潘扇着风,殷勤问。

    附近住着不少富庶家户,但这种门庭里的柴米油盐供给,并非是他们这种没有门路靠山的小商贩,能分得一杯羹,但若有捡漏的机会,对他们而言便是天降富贵,需得好生巴结。

    老潘抛着手里的大土豆,不冷不热道:“珍珠巷,水东家宅里的,你给我送上门去?”

    “水东家?”汉子脸上撤了笑,变得谨慎而挑剔,停止扇风的同时,打量过来的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是讲大通那个大老板,水图南哦。”

    老潘虎目回视之:“珍珠巷还有哪个水东家?”

    “晦气!”没想到,汉子一把夺走老潘手里的土豆,用破烂包边的芭蕉扇把人往旁边撵,“我摊子小,没得几百斤土豆,你上别家买去吧。”

    老潘把菜市跑个大半,无论摊子大小,菜贩们竟都不愿卖菜给他。

    他问菜贩们原因,大家谁也不肯说,只用那种嫌恶中带着惧怕,惧怕中又带着唾弃的眼神剜老潘。

    老潘也不为难寻常菜贩子,径直进了菜市门口的督市队差房。

    他表明身份,给屋里的四五个人散一圈烟卷,把空菜篮子往桌上一放,没有半句话,督市队的几人面面相觑。

    “那个,潘哥,”督市队的小头头夹着烟卷倒来杯茶,犹豫道:“这个事,是那些贱贩不识抬举,你也不要生气。”

    “这么讲,你们也都知道?”老潘虎目一扫,众人两股战战。

    江宁商行死了一茬,大通的新东家如今是江宁商行里,最大可能成为商会新会长的人,整个江宁,凡是吃买卖饭的,谁不小心巴结着点?

    另一人上来劝道:“那些菜贩都是些二胡卵子,正经本事没有,尽在些小事上窝赖人,他们记恨于大东家低价购田的事,自己又没得能耐反抗,只会在时候欺负人,贵宅的尚婶同他们吵过的,可是,也只能吵一吵了。”

    说到这里,督市队的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把事情道了个清晰明了。

    于霁尘低价购田,谁也没敢说个不字,如今于霁尘身死,百姓把对于霁尘的憎恨,全部转嫁到于妻水图南身上。

    尚婶来买菜,免不得和贩子们闲聊两句,在晓得尚婶是水宅的人之后,一夜之间,整个菜市达成默契,拒绝卖菜给尚婶。

    光是菜市还不行,连卖柴禾卖炭、卖香油调料,甚至是菜市外卖瓷盆碗筷的,尽不做尚婶的生意。

    老潘气得不行,又不想让水图南知去徒增烦恼,傍晚回家后,他私下找到尚婶说起此事,孰料不光是尚婶,连扶京和小厮小石头两个,在外面也是有同样遭遇。

    好像整个江宁城的人,合起伙来把水图南给孤立了,而且更让老潘意外的,是水图南也已知晓此事,是她让尚婶隐瞒身份,到更远的地方买东西。

    然而,比起被周围人刻意的孤立针对,老潘发现,东家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时间去在乎被刁难的事。

    立秋后,江宁的昼夜,依旧闷热得像蒸笼。

    听说大邑的季丞相乞骸骨【1】了,东宫大举清算季党,身在澈州的曹汝城被下澈州大狱,旋即槛送大邑审讯,罪名和季党撤其江州总督职的一样。

    ——拖延朝廷政令。

    一个姓蓝的官员调任江澈两州总督,跟着来任江州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一个唤陈鹤,一曰余逢生。

    这日,天阴无雨,闷热出奇,陈鹤主持江州商事,集齐了劫后余生的江宁大中型商号,按察使余逢生与议。

    堂上是两位官员在坐,下面几十把挂灯椅里,高矮胖瘦地坐着江州众商贾。

    江宁商会暨江州商会至今组织构架未恢复,只有套临时的机构在勉强运行,陈鹤来江宁后首次和商会众人会面,却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

    布政使端坐那厢,手肘搭在桌沿,逐个与在坐商贾浅谈。

    按照急缓程度,先是坐在最前面的粮行:“朝廷赈灾的粮食已经从北边运过来,再有大约十五日能到,江州现有米粮,还可供灾民食用多久?”

    赈灾不可全靠朝廷和官府。

    粮行首揆盛恒的老板,对答如流地报出个数,道:“按照近半个月来的消耗计算,余粮最多支持十天。”

    陈鹤很年轻,三十岁左右,即便时时刻刻板着脸,江宁这些老狐狸亦敢当面同她耍滑头,无它,乃因陈鹤是女官。

    立国以来,仅有两位女官,拜过正三品的地方正职实权大员,一位是陈鹤如今的顶头上司蓝总督,另一个便是陈鹤。但无论她头衔多大,地位多不俗,任职后影响多深远,男人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

    私下里他们都说,“朝廷不想蹚江宁的浑水,所以才会派陈鹤来敷衍了事,她一个老娘们,能懂什么治理百姓,且先看我们怎么‘治理’她!”

    “治理”二字,带着另一层意思,几个男商贾凑在那里说完低笑,水图南瞬间听懂,沉着脸离他们更远些。

    ——她能听懂那些不可理喻的话,乃是和于霁尘一起下作坊时有过了解。

    于霁尘的模样,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水图南脑海里闪过,堂上陈鹤还在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气场沉稳而有力量:

    “截止我到任前,江宁所有粮行储粮,加起来有八万四千余石,查抄入库的米粮,有十四万七千二百八十九石,亦交给了你们粮行安排划分,共计是二十三万余石粮。”

    这两个数字报出来,盛恒的老板及他身后其他粮行老板,已尽皆变了脸色,姓陈的怎么这样清楚他们的老底?!

    姓陈的既然如此清楚,那为何此前粮行往衙门报储粮量时,陈鹤没有戳穿他们?!陈鹤连他们手头的存粮数量都晓得,那会不会晓得他们其实还另外有粮?!

    粮行的人想交换眼神,一时又不敢,因为陈鹤的话没停:“此次灾,江州需赈灾民共计三十八万人,按照每人每日赈四两,每日便是七千石消耗,尔等既报严格执行着本官所定的赈灾方案,”

    “那么,”陈鹤语态丝毫未变,看着盛恒老板,问:“眼下余粮,只够耗十日左右?”

    “……陈布政恕罪!”眼见瞒不过,盛恒老板动作顺畅地顺着椅子跪下来,咚咚磕头,“是小民口误,报错时间,不是十天,是十多天,能坚持到赈灾粮来!”

    “是呢,该是如此。”陈鹤身体稍向后靠。

    随着陈鹤的动作变化,堂里那股头悬利剑般的压迫感涣然冰释。

    继而,在盛恒老板刚暗暗松出口时,陈鹤又道:“江宁之重要,诸位心里或许比本官更清楚,朝廷为维持江州行省稳定,这批赈灾粮,是从关原粮仓硬调来的。”

    三北之地烽烟常年没断过,关原粮仓身系北三防之安危,所有储备余粮是为三北军之军粮,绝不轻易向外借调。

    如今即将调来的这批赈灾粮,原本主要是供给幽北军的。

    政治之事说简单也简单,但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利益无法分割清楚,你想办他两个人,代价必是自剜十斤骨肉。

    陈鹤来接江宁的烂摊子,难就难在这里。

    陈鹤倒是不顾忌谁的面子:“军粮调给江州赈灾,但若有一两粮对不上账,本官绝不放过他。”

    此时,不懂经营事宜的按察使余逢生,恰如其分地补充了句本职差事:“提刑衙门的大狱,比布政衙门的更宽敞。”

    两人轻飘飘几句提醒,吓得粮行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接下来其它商行答话,个个得夹紧尾巴三思而后言。

    水图南心里不免赞叹,这位陈布政,似乎比前任布政使史泰第,更有真本事。

    简单提过粮行,接下来是工建行,陈鹤亲自追问百姓灾后复建房屋的事,一应建筑材料的市价,以及各类匠工每日的工价,她竟然了若指掌。

    问罢工建行之后,便是南盐代表的盐行、大通代表的茶行、卫氏代表的瓷行,以及新晋上来的九海钱庄,挨个等着答布政使问。

    关于江宁的织造,以及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事,陈鹤却是只字未提。

    按照胥吏写好的议事流程,至傍晚散议时,大家也才聊到瓷行。

    “这位新布政,都这么晚了,也不说留大家吃顿饭……”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着离开。紧随其后出来的的,是不得不回来继承家业的卫光文。

    他神色疲惫,把手里几本簿子胡乱卷起夹在胳膊下,几步追上水图南:“一起吃晚饭?”

    “还要抓紧时间回趟铺子,”面对从小认识的光文,水图南说话倒是直来直去,“有事?你说。”

    卫光文倦容难掩,自他爹被流放去三北,他在动乱中不得不接管卫氏瓷行,这青年脸上便没了水图南熟悉的笑颜:“没事,就是不想回家吃饭。”

    对于卫光文的遭遇,水图南做不到感同身受,安慰的话语总是苍白,如果管用,又哪里来的什么“浴火重生”、“凤凰涅槃”的可歌可泣的赞颂,无论光文心里是否接受得了加诸于身的所有,他都得自己慢慢消化着。

    水图南唔了一声,径直朝大门口去。

    她走的慢,及至仪门,被位女吏唤住:“陈大人有请,不知水老板可否拨冗?”

    这位陈布政还挺客气,客气之下,又是官要见商的不可推拒,别过卫光文,水图南跟着女胥吏重新转回衙门。

    衙门地大,东拐西拐,来到一处凉亭。

    亭下石桌石凳,桌上几样简单菜品,按察使余逢生在抱怨应该带位庖厨过来,陈鹤挽起袖子盛来碗粥递给余逢生:“再多吃些时日便会习惯的,江宁的饭菜味道还行不是么,”

    说着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她偏头,看到水图南,指了下身边的一副干净碗筷:“本该另外安排时间与水老板见面,奈何实在是诸事繁多,抽不来时间,委屈水老板,同我二人一起吃点这粗茶淡饭了。”

    说话不容拒绝和质疑,这是官身对待商贾的正常态度,陈鹤言词态度还算客气,水图南行了礼过来坐。

    “我找水老板来,是因为织造的事。”陈鹤喝口粥,也没有虚让水图南,道:“五十万匹丝绸,五十万亩桑,水老板打算如何?”

    被于霁尘贱买兼并的农田,是打着朝廷政令干的,既冠了朝廷的名号,便明知是错也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官府失其威,比百姓直接造乱还难办。

    水图南垂眸看着面前的空饭碗,并不敢当真动筷,和两道衙门的正官同桌而食:“灾民得以安抚,桑便得继续种,内廷命令既达,五十万匹丝绸便还得生产。”

    不向陈鹤示好,便是要保持中立的意思。若是换成别的商贾,很该审时度势,趁此机会向新布政使“投诚”。背靠大树好乘凉,上头有人好办事,历来如此,谁也别装清高,否则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拼不来个立锥之地。

    坐在对面的余逢生,从粥碗后面抬眼看过来,似乎感到有点意外。

    陈鹤无声笑了下,若无其事地夹菜吃,当官的好像都很会边吃饭边说话,不耽误吃的同时也不影响说话:“灾情尚未彻底解决,局势仍旧变化莫测,水老板的做法不无道理,可民失其田,如何安之?”

    “大人所言甚是,”水图南应该紧急想办法应对眼前状况才是,然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分析不了半点所谓当前形势,“不知大人有何高见?若能得大人指条明路,小民自是欣然遵命。”

    置身事外般的余逢生,此刻眼里浮起抹玩味,看向陈鹤,眉梢轻扬,似乎是再说,瞧见没,这位水老板不好对付的。

    陈鹤喝口粥咽干净口中食物,道:“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在移送大邑的路上,死了。”

    移送汤若固北上的是李持岸带领的飞翎卫,汤若固会死,只能说明上面有人要他死。他那个人,不能不明不白死在江宁,也不能安然无恙抵达京师,死在路上对谁都好,飞翎卫最多落个护送不利的罪责。

    可若是汤若固成功被送到大邑,朝廷和内廷,又会因此而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啊。

    水图南似乎懂了陈鹤未宣于口的暗示,又似乎目光只落在江宁的一亩三分地上,恪守本分道:“朝廷的事,小民不敢僭越多言,能做的唯有恪守此前的规章条例,按部就班做工。”

    陈鹤敲打不出什么,放了水图南离开。

    “这水老板,年纪虽不大,油盐不进呢,”余逢生道:“她若继续装傻充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时间也紧张,莫不是真要等内廷再派太监来接管织造局?”

    那到时候可就更加难办了。

    陈鹤摇头:“五十万亩田,种过桑再种稻,不知行不行。”

    余逢生的想法更直接,一板一眼,清楚得就像律法上的条文:“照我说,也别搞什么事缓则圆了,曹汝城那般的厉害人物,也因着事缓则圆两边不讨好,身陷囹圄,我们不若趁着灾情未竞,重新丈量田亩,分地于民,维//稳定安,如何?”

    “五十万匹丝绸呢?”陈鹤问。

    余逢生把筷子往空粥碗上轻轻一拍,语气带上几分讥讽:“继续织啊,织造局不是专为皇帝分忧的么,内廷不是天天把皇帝陛下挂在嘴边么,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余逢生的想法始终没变过:“行省之内,军、政、御史三衙互相监督牵制,本不该出现独立于三部衙门之外的织造局,既然那帮阉人非要打着皇帝的名义,继续把手伸来江州,那就必须答应把织造局并到布政衙门管辖,同时受提刑衙门约束,受巡察御史监察!”

    “这件事急不得,还要看东宫最后的意思,五十万匹丝绸,只是东宫驱逐季党的借口,并非是真要江宁一年之内产出那么多,江宁先稳下来,丝绸的事,我们慢慢处理。”陈鹤掰半个烧饼递过来,“再吃点?”

    余逢生连连摆手,她一个北方人,来在江宁,至今水土不服,饮食不服。

    那厢里,水图南走出衙门,发现卫光文没走,和车夫老潘等在一处,二人抽着烟聊天,吞云吐雾的,水图南下意识拧起眉心。

    “图南,”卫光文夹着才抽到一半的卷烟,指间一点火星忽明忽昧,“已经不早了,还去铺子么?一起去吃饭吧。”

    老潘已经飞快熄灭烟袋,两手扇散周围的青烟,去解拴在拴马桩上的马绳。

    “我在衙门里吃过了,陈大人请的,”水图南看着眼前这个面孔有些陌生的青年,道:“光文,你我自幼相识,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像和其他人那样弯弯绕绕。”

    “好吧,我确实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卫光文叹声气,眼神不敢和水图南接触,“不好在街上讲,我们找个地方坐吧。”

    水图南点头,转身朝另一边:“老潘,去附近的茶居。”

    老潘应了是,她继而看向卫光文:“你的车跟着老潘就好,茶居离这里不远。”

    她拒绝任何光文与她同乘的可能。

    大通主营茶叶,在江宁城内又岂会少大通的茶楼。卫光文摸摸鼻子,点头应好。

    据他所知,于霁尘虽然恶贯满盈,但对发妻还算厚道,干干净净地给图南留了三千架织机,六万亩桑田,二百家绸行,二百家茶叶行,十一座茶山,五万亩茶林。

    再加上水氏织造自己的家底,图南成为新的商会之首可谓板上钉钉。

    这个时候,母亲非要逼他来找图南,还说什么于霁尘死了,打铁要趁热,钻空要趁虚,可他哪有那个底气开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