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八月仲秋已过,国南诸行省尚闷在金乌热炉里时,三北之北的草原,已经凉快到入夜穿皮袍。

    萧国南境之内:

    秋捺钵【1】已来到相对靠南的地方,离幽北军最北边的防御军长哨营尚且有些距离,冬捺钵时还要往南走,为避免和幽北军发生不必要的冲突,贤王庐【2】便暂时扎在蹜蹜山脚下。

    穹庐【3】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扎满贤王庐周围十几里地。

    高大壮实的胡女早时将羊群放到水草丰盛的地方,留了几条尾巴巨大的黑嘴土黄獒在看护,自己转回穹庐操持家务,远处的伏虎岭断续传来虎啸熊咆,是萧国皇族在打围【4】。

    及至傍晚,女子骑马去将羊群引回,五只威猛的黄獒犬恪尽职守,开路殿后并呼应左右两翼,成功帮助主人将羊群赶回。

    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羊羔,不慎被入羊圈的羊群挤了出来,黄獒见它朝人跑过去,遂未做驱赶。

    不远处的火炉前,海蓝色布面袍系腰的人,正像个大马猴蹲在个炭堆前,手里小铁棍有一下没一下戳着伤痕累累的草皮,忽然后背一重,毛茸软乎的嘴灵活地咬住这人的后衣领。

    “羔羔!”高大壮实的胡女笑着大声唤羊羔,嘴里的萧国话和幽北部分边城的民语如出一辙,“快些回来,小心千山把你也烤着吃了!”

    蹲在炭坑前烤羊肉的,正是死在江宁的,本名霍让霍千山的于霁尘。

    彼时,调皮的小羊羔已经靠在于霁尘怀里,咬着她身前的小辫子玩了。

    羊肉烤得差不多,于霁尘偏头用细铁棍往炭火堆里戳看火的情况,头往旁边一偏,羊羔看见更有趣的东西,松开那根如绸缎般柔软的细辫子,去咬她右边耳垂上戴的东西。

    咬一下没咬住,被于霁尘捏着嘴巴推开,赶羊的雅各笑吟吟过来,蹲到炭坑旁抚羊羔的背,佩服道:“千山的耳坠可是红珊瑚的,要是咬坏,把你卖了也抵偿不了的。”

    小羊羔哪里听得懂,既然不让咬耳坠,便胆大包天用鼻子往炭坑跟前凑。

    被雅各及时拽回来,她拍着它的小脑袋,问于霁尘:“江逾白何时才能回来?”

    于霁尘拿起铁钎吭哧吭哧挖炭坑,道:“大约到十月了。”

    雅各搂紧小羊羔,不让它傻乎乎往红彤的木炭上凑:“那他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吗?”

    “他不留在这里,不过会在这边逗留到年底。”于霁尘仔细且利落地挖出炭坑里的炭,露出烤得夋黑的大叶,继而改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将大叶包裹的东西挖出来。

    雅各腾出只手,帮忙拽了银亮的大托盘放到地上,没有说话。

    于霁尘戴上手套,蹲在地上开始扒烤羊,包裹严密的大叶被匕首划开,热气腾然冲出,于霁尘皱着眉头往后躲。

    这个空隙里,她偏头看了眼失落的雅各,道:“老江除去长的好看点,能说会道点,你还喜欢他什么?”

    雅各本就红扑扑的脸颊,在小羊羔雪白羊毛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红,羞涩得低下头去。

    “听我一句劝,”于霁尘拆着黑乎乎的大叶,摇头晃脑,“老江配不上你。”

    雅各失落地垂下眼睛,抱起小羊羔朝羊圈走去。

    夜幕将落,远方垂到草地上的落日红彤彤的,把蓝天白云和大地染得五彩斑斓,风穿过旷野,可以带走所有烦恼。

    穹庐里钻出来位头发花白的阿妈,走路左脚踝不灵活,踽踽行至于霁尘身边。

    她来帮忙收拾烤好的半只羊,朝雅各的背影望过去一眼,嘴里讲的是幽北官话:“江公子掉进了悟兰的眼睛里,也掉进了悟兰的心里,我要早些把悟兰嫁出去,才能断掉她的痴心。”

    痴心会害死人的。

    “能么?”于霁尘拧掉羊肚上缝口的铁丝,隔着手套还是烫到,疼得甩手。

    阿妈用刷子在金黄的羊肉上细细刷酱,笃定的话语传进于霁尘耳朵,又消散在暮色下的晚风里:“心意和婚姻是两码事,心意撑不起婚姻,婚姻若是有幸,倒是可以生出心意。”

    阿妈饱经沧桑的脸庞上,表情近乎坚毅,像是两军阵前闻鼓冲锋的夺旗将:“明天上午,阿哈家的小儿子会过来,悟兰的阿爸阿干不在家,你不要乱跑,阿哈的儿子,要向你敬酒的。”

    略带沧桑的声音响在耳边,恍然间让人觉得那软侬儒糯的江宁烟雨,其实是落在了前世的那把油纸伞上。

    于霁尘用切肉的小匕首,扎出块热气腾腾的土豆丢进嘴里,烫得抽几口凉气,感觉吸了一嘴羊粪味,又连忙徒劳地往外吐几口气。

    边挑着裹在羊肚子里的石头,她边道:“贤王庐离此不远,年轻人被召集去打秋捺钵,阿哈的儿子怎么在家?”

    问完,阿妈没答,于霁尘后知后觉笑起来。

    萧国皇帝牙帐要随着季节逐渐南推,离幽北军的防线越来越近,萧皇廷又怎会不留出些人手提防。

    孰料阿妈道:“阿哈的小儿子说话不是太利索,腿脚也有点不方便,不够资格入军。”

    周围人都知道雅各家的情况,正常的人没人愿意娶雅各。

    天黑了,远处的雅各点亮火把,开始检查羊圈是否全部关好,两只黄獒围过来,在于霁尘脚边嗅来嗅去。

    她削下几小块羊肉抛出去,遵守着草原人的习惯敬天地和草原,再拧出羊腿里的骨头往不远处一扔,两只獒争抢着扑过去啃。

    “收拾好了,端进去吧,天黑就冷,我们进穹庐吃饭。”阿妈说着迈步先走,朝羊圈方向大声喊:“悟兰,吃饭!”

    雅各悟兰的答好声,在逐渐狂大的风里闷闷传来。

    少顷,钉着毛毡的木板门紧紧关上,寒冷和大风尽数被阻挡在外,雅各洗好手坐到木头桌前摆放碗筷。

    小饭桌摆在小火炉旁,半只烤羊足够三人吃,阿妈熬在小炉子上的粟米粥也已好,浓浓的,色泽金黄,表面飘着层米油,是专门给于霁尘熬的。

    草原上粟米不易得,阿妈只盛一碗放在于霁尘坐的地方,交待雅各:“你喝壶里的咸粥。”

    雅各准备去盛咸粥,被于霁尘阻拦下,一人盛来碗粟米粥,下意识用汉话促狭道:“阿妈真小气,煮有粟米不让喝,喝什么咸米逐。”

    被阿妈白过来一眼。

    雅各得到碗香浓的粟米粥,正嘬着筷头给阿妈做鬼脸,转过头来好奇问:“你说咸米什么?”

    “······”于霁尘坐到桌前,切下块烤羊肉放到雅各碗里,没意识到自己的口音,被这般一问,字正腔圆答道:“我说咸米粥。”

    雅各像是发现了顶有趣的事,言之凿凿道:“刚才说的是‘咸米逐’,好听的,是南国话?”

    反正幽北地区没有这样的口音。

    “唔。”于霁尘端起碗喝粥,含糊应着。

    雅各趣味十足:“你这几年是待在哪里来着?江陵?”

    “是江宁。”于霁尘纠正。

    分明才过去没多久,这个地名说出口,如若隔世的恍然再次从心头掠过,有着隐隐刺痛。

    以及……不甘。

    “都一样,反正全在南边。”雅各眼里的江陵和江宁,同国南人眼里的戈林沁草原与乌海草原一样的没差别,因为都是草原。

    雅各关注的是:“我听过南边来的商人讲南方话,很好听,你再说两句呗。”

    被于霁尘用筷头隔空一指,眼神警告:“想的美,快吃饭!”

    偏生雅各悟兰胆子大,不怕于霁尘这个草场主:“听说你在南边娶了江宁女人,你也是这样对她的吗?”

    雅各说的话,每个字于霁尘都能听懂,那些字串一句话时,她似乎又有些听不懂了。

    下意识躲避道:“小孩子家不要打听大人的事,快吃饭,吃完跟我去给马添上夜草。”

    “哦,好!”雅各脆生生答应着。

    雅各悟兰虽模样壮实,个头和于霁尘相近,实则也才十六七岁,小孩子心性未泯,吃饭时憋了好久,等到出来给马添草料,又缠着于霁尘追问起来。

    “你们杨嗣王便是娶女人做妻的,你也娶女人,也说得过去,可为何你不带她回来?”

    “她不喜欢草原吗?”雅各抬手指头顶,黑蓝夜幕上,一弯明月,满空星子,“你有没有告诉她,草原其实很美?”

    于霁尘随意嗯一声敷衍。

    她不曾同水图南提起过和草原有关的只言片语,偶尔的闲聊中提起幽北诸城时,她也尽是玩笑的口吻,不知水图南是否当真过。

    更何况,水图南是要做商会会长的,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要成,北上算怎么回事。

    雅各瞄着于霁尘神色,在呼呼的风声中裹紧袍子,问道:“看你这个表情,是舍不得她吧,也是,你们一个在三北之北,一个住在大江以南,隔这么远,不掰还等什么。”

    “???”于霁尘满脸疑问转过身来,胳膊下还抱着装有豆饼的木桶。

    愣神的须臾间,栅栏前,有匹离得近的枣红马,一脑袋扎进豆饼桶里当面偷吃,被于霁尘薅着马鬃薅出桶。

    ······这玩意拱得自己满脸豆渣不说,还委屈巴巴地看于霁尘,纯真的大眼睛仿佛在不满控诉,控诉自己方才不仅挨了一巴掌,鬃毛还被薅得青痛。

    雅各被这匹枣红马逗笑,心想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边继续给水槽里注水,边道:“明日你带我去别处吧?哪里都行。”

    于霁尘:“你阿妈说明日有客人来,我两个都不可以乱跑。”

    “不要搪塞我了,你不是那种听话的人,阿妈的话拴不住你,”雅各把于霁尘当成救星,“我知道,明日阿哈的小儿子要过来,他是来求亲的。无论我同不同意,以后他还会来好多次。”

    萧国风俗如此,多求则贵,少求则贱【5】,男方看重女方,会不厌其烦来求亲。

    “我不喜欢这种习俗,显得我好像是那种待价的,待价······”雅各为难住,想不起以前江逾白常挂在嘴边的那个词。

    “待价而沽?”于霁尘提醒。

    雅各用力点头:“是的,求亲也好,定亲也罢,男人喜欢上谁,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提亲,女方分明不同意,他还要一遍遍去骚扰,直至打动女方父母为止,甚至形成那么个‘多求则贵,少求则贱’的说法,就为了帮助男人能娶到女人,真是可笑。”

    于霁尘道:“你们萧太后支持女追男的,你要是把喜欢的人带到你阿妈面前,阿哈家定然会作罢。”

    雅各沉默下来,阿妈说的对,她的眼睛里,只掉进一个江逾白。

    可于霁尘是清楚的,江逾白在男女之事上格外抗拒,不喜欢女子,对男人也没意思,他谁也不喜欢。

    “我想跟你走,”雅各决定道:“你不是还要出去跑生意?去关北也好,上武卫也行,我跟你走吧。”

    于霁尘笑,促狭:“你这样说得像是要跟我私奔。”

    雅各很认真:“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阿哈的儿子,阿妈这回铁了心要我嫁给阿哈的儿子,我要逃跑!”

    她下定决心:“我要逃跑!”

    “不管你阿妈了?”于霁尘正色起来,“依你阿爸的脾气,他会把你抓回来,用羊鞭子抽个半死的。”

    雅各下意识瑟缩了下,旋即更加坚定道:“那么我更要逃跑了,跑到天涯海角,让他永远抓不到!我从小就被他打,不想嫁人后还要被丈夫打,阿妈的腿就是阿爸打折的,千山,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于霁尘没有回答,反而是东拉西扯:“你们萧太后这点做的真不厚道,我们季皇后代政时,便更改律法,规定婚姻里只要有一方坚持绝婚,那么两人便能绝婚,你们萧国可好,成婚绝婚竟然是由男人说了算,你们萧国不是主张女人也是翱翔天宇的苍鹰么,怎么,男人是栓鹰脚的铁链子啊。”

    雅各被这不说正事的态度气到,感觉连于霁尘这么开明的人也不愿帮她,放下水桶朝羊圈方向走,独自去检查羊圈是否关牢,獒犬是否看护在附近。

    夜里有狼,会来偷羊。

    回到穹庐,洗漱罢睡下,一觉入梦。

    次日,是黄獒的挠门声和吠叫把于霁尘吵醒的,醒来时头脑昏沉,浑身乏力,炕上只有她和阿妈,雅各不见踪影,雅各的东西也一起不见了。

    屋里还残留有淡淡的迷香味道。得,这是玩鹰的被家雀啄了眼,雅各迷晕她和阿妈,逃跑了。

    于霁尘抱着头打开门,拧来条湿布给阿妈擦脸,把人擦醒,撑着额头告状:“雅各果然逃跑了,骑的那匹大黑马。”

    阿妈被于霁尘扶起来,坐着怔忡良久,沧桑而死寂的脸上,飞快闪过抹释然:“走掉也好,省得嫁出去被婚姻栓死,留家里被她阿爸打死。”

    “千山,麻烦你陪我演这出戏了,”阿妈到炕角掏找好一阵,拿过来个小手绢,打开,里面是几副银镯子和银耳环、银簪,“我只有这点家当,全部给你,当做这些年你帮助我和雅各的报答,我知道你不要——”

    在于霁尘刚想把小手绢塞回来时,阿妈补充道:“你的恩情如山重,我无以为报,这点东西是我的全部,你拿着,若是日后遇见悟兰,便帮我转交给她。”

    雅各逃跑,是阿妈精心筹划的,就是要趁着雅各的阿爸阿干被叫去秋捺钵帮忙,让雅各自己逃跑。

    昨日傍晚,她和于霁尘在收拾烤羊时说的话,其实是故意说给雅各听的,别看当时雅各在羊圈附近瞎忙,耳朵却很长。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于霁尘收下小手帕,“这些东西,定帮你转交给雅各。”

    阿妈没说话,冲于霁尘笑了笑。

    没过多久,在阿哈的儿子来拜访之前,奉鹿的人先一步找来。

    阿妈似乎没预料到于霁尘也要这样快离开。

    “阿妈,”于霁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道:“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你不要担心雅各,等找到她,我第一时间让人给你送消息,我走之后,克察一家也该回来了,有他们和你做伴,什么都不要怕。”

    克察一家是于霁尘安排来保护阿妈的,不让雅各的阿爸再殴打欺凌阿妈,顺带看护这片草场。

    阿妈点点头,没说话,默默帮于霁尘收拾着行李。

    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从来说走就走,行李也很简单,几套衣裳和几件贴身用品,打包起来挂在马鞍两侧就好。

    阿妈帮于霁尘戴好防风沙的帽子,又用枯树皮般苍老粗糙的手,一点点抚平年轻人的领口和袍角,像是在送别自己的亲女儿雅各。

    她一瘸一拐送于霁尘走出去很远,直到于霁尘和随行的几人,策马跑上远处的草丘,回头去看时,阿妈仍旧站在风里,远远冲她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