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六十八章
    恰如水图南所言,盛老板在商会门外抽了一锅又一锅烟丝,耗去小半个时辰,在水图南出门准备去衙门见陈鹤时,被他拦住马车。

    “粮行的事,会长不能不管!”他在人来人往的商会门口,这样大声委屈道:“粮行这单生意虽然盈利不如织造,但对大家来说是同样的重要,同样是数百粮行伙计等着挣钱养家,会长不能厚此薄彼!”

    商会门外进进出出的,尽是些来办事跑手续的本地外地商贩,盛老板的话引得过往之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

    “这不是粮行的盛老板么。”

    “盛老板怎么当街拦会长的马车啊,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向织造下过黑手,其他行业也不放过呗。”

    “盛老板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不然怎么会不顾老脸,来拦商会会长的马车,年轻人如此对待长辈,也不怕天打雷劈。”

    “······”

    不明所以也无心真相只图热闹的人,只管对着马车指指点点,老潘脸黑如张飞,刚准备瞪眼吓唬吓唬这些碎嘴子,马车里传出了他东家的声音:“盛老板不必如此要挟于我,如果你这觉得在街上把事闹大就能逼我退步,那你尽管来试试。老潘,”

    她故意道:“去布政衙门。”

    老潘驾着马车稳稳当当驶向远方,围观人群拥挤着围上来,七嘴八舌问盛老板。

    “是不是水会长侵害粮行利益了?”

    “她问你们要抽成?”

    “盛老板,你们粮行同水会长闹掰了?她要去报官?”

    一句“报官”,令盛老板醍醐灌顶,一个激灵从脚底板打到天灵盖,魔怔般挤出人群,跳上路边等客的小马车:“去康有全粮行!”

    康有全,和盛恒商号实力相近的粮行,康有全的东家和盛老板是姻亲关系的盟友,盛老板拿捏不住水图南,自然要赶紧去找人商议对策,更重要的是,北边来的那些人,今日在康有全看粮。

    更重要的是,织造行这会儿也有人在康有全,他们粮行单打独斗多没劲,水图南不是能耐么,看她怎么应对织造内部对她的刁难!

    一个时辰后,布政使衙门。

    和水图南一起来在二堂耳房的,还有其十几家大织造的老板,十几家小织造的老板,将近四十人。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暂代织造局事宜的陈鹤,对织造一行的诸般审核严格许多,虽让小规模的织造主受益,也让不少大织造的老板切身利益受损。

    他们不敢惹陈鹤,理所当然迁怒于听陈鹤吩咐办事的水图南。

    众人准时见到陈鹤时,后者刚从总督衙门赶回来,身着乌沙补服,手拿本卷起来的簿子,眉目间染有倦色。

    好在真正办事的人不玩官场上那套花花肠子,陈鹤在书桌后坐下,摊开那簿子的同时,开门见山道:“朝廷新下令,念江州发灾,百废待兴,五十万匹丝绸可容到明年年底交付。”

    声落,底下哗然乍起,纷纷交头接耳。

    “水会长,此事你看如何安排为宜?”陈鹤在嗡嗡吵杂的议论声中,抬头看向织造商之首,座位离她最近的水图南。

    后土娘娘,陈鹤就有些为难人了。在水图南短暂的沉默中,嘈杂的众人逐渐安静,目光尽数落在水会长身上。

    那些打量的、窥视的所有眼神之后,多是在等着看她出糗,他们心里清楚,再能耐的人,也做不到初问事宜便能做出对应安排。

    做决策安排时,若是遇见些上点年纪的稳重的老板,召集智囊团讨论五天五夜也未必就能说出点什么。

    在坐彻底没人嗡嗡说小话了,水图南翻开自己的小簿子,不紧不慢道:“皇恩浩荡,皇主圣明,大灾之后的江州,确实难在一年内产出五十万匹丝绸,现下已入十月,容到明年年底,不出意外可按时完成五十万匹生产。”

    瞧见下面的须眉一个个欲言又止,陈鹤道:“诸位织造老板有何想法,且说来。”

    “陈大人这事怎能说推迟就推迟?”

    “我们的新织坊已经抓紧时间建好,前期投入那样大······”

    “······”

    叽叽喳喳争先恐后,乱七八糟魔音绕耳,屋里乱成一团,陈鹤黑着脸,拿起茶杯在桌子上用力剟了下,“咚!”地一声,茶水从杯中震出,众人立时噤若寒蝉。

    说到激动处站起来张牙舞爪的、正拉着身边人要人家给他评理的,拽着前面人给他让路要来陈鹤跟前说的,形形色色的人被剟茶杯的声音,吓得老老实实坐回椅子里。

    “一个一个来,”陈鹤用被茶水溅湿的手,朝水图南旁边的空座一指,“轮到谁说谁坐这里讲,这样我和水会长都能听清楚,从最远的秦徐织造秦时老板开始。”

    下面的座位是一张茶几配两把挂灯椅,没人敢和水图南共用一个茶几,所以她旁边空着,众人惊诧中倍觉不可思议。而水图南却诧异于陈鹤的细心,她竟晓得秦徐织造这种小微型作坊,不仅可以准确叫出其老板的姓名,而且没有认错人。

    见水图南这个会长不说话,坐在水图南对面的万和织造新老板——原万和老板的弟弟辛老板,在众人的暗示下,委婉提醒道:“回陈大人,咱们是按照织造规模,从大到小排座的。”

    陈鹤拿帕子擦着手,向他掀过来一眼:“我知道,有问题?”

    陈鹤总是黑着脸,没有与人为善的亲和力,并非人们以为中的好官的样子,辛老板与之对视一眼,便被那目光迫得后背发寒,连连拱手示弱:“不敢不敢,没有问题。”

    最远处的秦时老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着从椅里站起来,不敢当着一众织造大拿的面,走过去坐到织造龙头水图南身边,那般近距离去向布政使汇报想法。

    她这是头次被叫来衙门参与这种事,头次见到织造众大拿,更是头次见到传说中的女布政使,看着那两位年纪轻轻便成就不凡的女子,秦时激动得浑身颤。

    “要不就算了!”这时,万和辛老板旁边的中年男人,神色里藏着鄙夷与嘲讽,向陈鹤拱手道:“这位秦老板头回来衙门,没见过世面,害怕得说不成话很正常,布政使时间何其金贵,不好如此耽误,不若直接让下一位来?”

    他说完,坐在秦时老板旁边的男人,便赶忙感恩戴德般冲这边拱手施礼,等待着陈鹤的点头。

    此时,秦时似乎想说什么,但被那两人的互动给吓唬住,她晓得,身边的这位小老板,是方才那位马老板的亲戚。

    在布政使和会长面前露面是有利可图的事情,既然有利可图,又哪轮得到她秦徐织造这种小门小户的来占份?

    孰料陈鹤对马老板的话未做理会,朝快排坐到门口的女老板招手,道:“快些,我时间不多。”

    秦时目光投过去,犹豫瞬息,鼓起勇气正准备迈步,尴尬在她前面的男老板,低低说了声:“聚宝赌坊。”

    “聚宝赌坊”这四个字像条铁链死死栓住秦时的双脚,不仅让她没敢上前,更令她扑通跪在地上,磕下头不敢抬起,那惊惧的模样,像是真的害怕在如此场合发言。

    实际上,是她弟弟在聚宝赌坊欠下巨额赌债,她父亲以自杀威胁她帮弟弟还债,她无奈,以建造织坊之由向九海钱庄借贷巨额,暂时帮弟弟还了赌债。

    这般行径若是让九海钱庄或者商会、衙门任何一方知晓,她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小织坊,便算走到尽头了。

    “哈!”见秦时如此,姓马的男人不冷不热笑出声,别有所指道:“就说这些女人不适合来抛头露面,这下大家见到了吧,不是男商贾欺负她们,是她们自己扶不上墙,在坐诸公,你们说是不是?”

    在坐诸公不晓得马魁吃错什么药,要当着陈鹤和水图南的面说找死的话,没人做声。

    “马魁,”陈鹤拧眉,声音放低放缓,反而威压更重,“你对女商有何意见,对本官有何意见,不妨直说来,今日织造行大小织造代表尽数在场,你有话当面说出来。”

    “不敢,”马魁挑高眉毛,用趾高气昂的态度讲着反讽的话,“陈大人履新以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把灾情处置得很好,马某对陈大人绝无意见,马某只是看不惯有些人小人得志,刚刚被推选上去,便仗着手里有点权力,拉帮结派搞小动作,破坏我商行风气,这是恶心谁呢!”

    这话是在说谁,众人心知肚明,甚至有胆子大的,偷偷去瞄水图南脸色。

    陈鹤问:“既对我没意见,那你在说谁?”

    “哼!”马老板鼻子里重重一哼,“说谁谁心里清楚!”

    他在讥讽水图南,水图南严格执行陈鹤的要求,对织造行的出入进行了严格把关,虽然大通同样有损失,但这不妨碍商贾们仇视她。

    “大胆马魁,安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寻衅,来呀!”陈鹤怒而摔出手边茶杯,瓷器乍碎在众人面前,水花四溅,惊得在坐者纷纷起身而立。

    “在!”门外应声冲进来两名魁梧衙差。

    “将藐视厅堂捣乱议事的马魁给我绑了,此人同拿!”陈鹤怒火中烧,在满屋噤若寒蝉中一指秦时旁边的男人,“即着吏司税课使并查二人商号税款,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织造这点事,用得着跟这阴阳怪气吗?”

    布政使用力拍桌,未拔高声音吼骂已足够令人胆战心惊:“告诉你们,干得了的就好好干,干不了的趁早滚蛋!容不得你一颗老鼠屎来坏我满锅汤!”

    在马魁不服的叫骂声和那个男人的哭求声中,衙差押了人离开,有人进来快速打扫走地上的碎瓷片,又有人进来给陈鹤重新换杯茶。

    水图南趁机扫一眼新送来的茶,发现和被砸的那杯一样,也是提神效果最好的酽茶。

    江宁是历朝历代都梳理不好的富贵泥潭,陈鹤在水灾严重外加五十万匹丝绸加身时来此任职,其所面对的困难可想而知,忙碌到用酽茶提神再正常不过。

    “我们继续,”处理完马魁和他那找死的亲戚,陈鹤喝口茶,示意还在地上跪的秦时,“秦老板,起身过来坐吧。”

    老话说“君闲臣忙国事顺畅”,经营生意也讲究个不必事事躬亲,可陈鹤却正好相反,履新至今,大部分事是她亲自在抓。

    五十万匹丝绸的生产,一年内完成和两年完成有很大区别,若是时间充裕,承产者可节省将近一半的生产投入费用,这是成本的主要构成,如今江宁织造行照着一年五十万匹的需量,把织机买好,作坊建造好了,朝廷又把时间宽限到明年。

    织造商的亏损,朝廷是不承担的。而每匹丝绸的成本,朝廷却给有最高限制的,但凡成本超过那个数,数以内的朝廷承认,超过那个数的,则由织造自己承担。

    这件事如何妥善处理,陈鹤同织造行众代表商议半个上午加整个上午,期间衙门管了顿饭,糙米饭配道炒青菜和道猪皮炒腐竹,两位不能吃炒腐竹的老板另用小灶炒了其他菜,可大老板们没怎么吃。

    糙米太糙,配菜太素,吃惯白米细面的大老板们咽不下去衙门的饭。

    遇事不怕议,只怕光议事,遇见陈鹤,江宁这帮富商巨贾们,才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议事。

    及至傍晚议散,五十万匹丝绸宽限至米明年年底交付的问题,已经被议得七七八八,议后再经陈鹤水图南等几人修改,便可成文办法,这不是上位者独裁专权的随意决断,而是陈鹤水图南对江州织造的了如指掌。

    陈鹤经过对整个江州织造的调查,形成一本簿子,她主抓簿子里的主体,捎带给少数兜个底。

    这般方法,和最初于霁尘教给水图南的经营思想如出一辙。

    散了议,一帮男人三五成群约着去好酒楼吃喝,没人敢来邀请水图南同往,因为水图南不参加私人聚宴。

    有几位接替父业的年轻女老板,在热情邀请了孤身一人的秦时后,小心地过来邀请水图南。

    看着眼前互相结伴壮胆过来的几位女老板,水图南因担心她和女老板们走的近时,会被有心人刻意挑拨起性别对立,本想拒绝,正欲开口,穆纯冲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水德音那个老作精,日前刚因种种原因,给他换到新的奉老所,这才几天过去,他在这家奉老所又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