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百姓不晓得黄山堤决口和于霁尘有关,这家伙做为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走狗,兼并良田、低价贱买的事却不容置疑。
江宁百姓把遭受的苦难全部责怪到于霁尘身上,小儿夭折要怪她,懒汉娶不上新娘要怪她,学子学业不顺要怪她,猪狗不如的逆子虐待老人也怪她。
“于霁尘”的坟墓无法扎在江宁的土地上,埋下去三回,被掘出来三回。
大通的老伙计们实在没办法,最后几经商议,把那不成型的骸骨一把火烧干净,撒进江里顺水而去。
只将块潦草牌位送到水图南手里,似乎不晓得二人已绝婚。
彼时当着几些老伙计的面,水图南不好直接拒绝,心里明知于霁尘在别处活蹦乱跳,还是换了个黑漆描金字的小牌位,让穆纯替她送去状元巷的宅子放着。
于霁尘在大通伙计心里很有地位,有伙计想去拜时,可直接去状元巷。
也不知是不是老潘故意选的这条路,从奉老所回珍珠巷的家时,恰好路过状元巷。
水图南鬼使神差地喊停马车,她从挑开的车窗里,看见那熟悉的烟囱上,正不可思议地飘着袅袅炊烟。
像是被什么暂时控制了心神,她下车,走进巷子,独自敲开紧闭的家门。
缺少半截腿的男人踉跄地跪到地上,把懵懂的女儿也按跪下磕头,开口就是恩谢:“若非大东家施救,我们一家三口早就死在路边了!东家放心,您选小人来看宅,我们就是豁出命去,也一定看护好大东家的牌位!”
那厢,厨房里出来位三十来岁的妇人,系着围裙正在做饭,也不由分说跟着跪下磕头感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水图南拉不起几人,更不晓得这家人是于霁尘从何处救的,选他来看宅无非是因为他截了半条腿,不好谋生,妻女跟着遭罪。
正是不知所措时,她蓦然看见了厅堂里的景象。
天色昏暗,薄暮冥冥,朦胧的厅堂里,一盏油灯映着方牌位,竟让人觉着熟悉。
“你们起来吧,”水图南放低声音,淡淡道,“我想独自待会。”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赶忙让女人和孩子把他扶起,见东家望着大东家的牌位露出哀伤之色,二人忙带着孩子,悄声进了厨房去。
数月前离开时尚且杂乱的庭院,眼下已重新被打扫干净,被打砸过的厅堂同样收拾得一一当当。
太师壁上精美传神的字画不见踪影,水图南依稀记得,是被那晚冲进来的官兵说成赃物,揭走了。
八仙桌上摆放着整齐的糕点和时令鲜果,八仙桌后面,条屏上没了东瓶西镜,取而代之的,是写有“于霁尘”三个字的亡人牌位。
从两边的烛台上和正中间的香炉来看,这家人俸香倒是勤快。
长明灯亮着团昏惨惨的光,博物架上没了装碎钱的茶叶桶,也没了秧秧的零食盒,只剩下桌椅沉默地摆放着,昔日装饰温馨的厅堂,此时看来如此空荡。
水图南在八仙桌前静立许久,恍然间,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少顷,她一声不吭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满身疲惫地回到家,饥肠辘辘地终于吃上饭时,百无聊赖的陆栖月,坐在她对面同她说话:
“今日竟然有人登门来问子群的亲事,我说子群才十三,不着急,嘴上这么说,其实是我看不上那人给介绍的小孩······”
陆栖月年轻时忙于织造经营,退下来后又懒得和人私下往来,至今说来没有朋友,她喋喋不休说些闲话,水图南看似在听,实则已经走神很久。
她在琢磨北边来人买粮,和朝廷宽限丝绸交付日期,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联系,实则千丝万缕。
粮行和织造行的人看来,买卖粮食和丝绸生产无有牵扯,从水图南的角度看过去,结合盛老板说的买粮人所提条件,会发现两件事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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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于霁尘以前说过的那样,事情的处理大多是简单的,爱把简单搞复杂,从而从中获利的,是人。
粮行的老板们总想欺负水图南年轻,想拿捏把这位女会长一道,省得织造行出身的水图南,以后会无条件地偏袒织造。
于是盛老板拿着端着,逼着闹着,使出十八般武艺给水图南下套,只为把“求会长帮忙”,变成理直气壮的“会长心甘情愿上赶着来为粮行分忧”。
北边来人买粮的事,硬生生被拖到十月中旬。
不料却惹恼买粮的人,这日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走人,直奔东南边的澈州而去,谁也拦不住。
盛老板傻眼的时候,织造行这边,水图南已经处理好生产可能过剩的问题。
布政使衙门:
买粮人离开的消息传来时,陈鹤正在看水图南交上来的汇报书,不免起好奇心,面无表情问:“水会长让织造上照常生产,如何笃定那些买粮人买江州的粮?”
离书桌不远的茶几旁,水图南刚喝下两口菊花茶,和声细语道:“那些人从北边来,购粮量又那样大,说明他们只可能来自两个地方,一是关外,二是三北。”
关外买粮,为掩人耳目,保证粮食运出关,惯于以多批少量之法购买,这样看来,那些人只能来自三北。
陈鹤了然。
关原的关原侯季秀甫,在监国东宫的牵线下,把本该卖给三北的粮食,以高出五厘的价格卖给了闹水灾的江州,江州如今得以安稳,但三北缺少的粮食又该从何处获取?
据悉,幽北主政的那位,下令把筹备的军粮投放进粮市,保证了幽北百姓能顺利过冬,陈鹤心里清楚,那些买粮的人,十有八·九来自幽北军。
那些人诚心来买粮,却被江宁粮行当成争权夺利的工具,换谁谁不生气啊。
想到这里,陈鹤冷峻道:“水会长的分析倒是严谨,那么你此番来,是想让我答应你,允了买粮人的条件,通过他们把丝绸往更远了卖?”
说完,她隔过书桌看过来。
近十年的地方执政经历磨练出陈鹤极具威压的气场,常年板着脸镇下面的牛鬼蛇神,使得她脸部轮廓冷硬疏离,不说话时嘴角习惯性轻抿,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见人心底最肮脏卑劣的想法。
面对陈鹤不动声色的威压,水图南确实生出几分起身逃跑的怯惧,稍顿,她应着那目光回视过来:“不是在让大人知法犯法,反而是邀请大人,参与一场真正的为生民谋福利的豪赌。”
“什么意思?”陈鹤神色丝毫未变,心里已然生起细小的波澜。
水图南道:“此前,小霍指挥使的母亲从我这里购买了几匹古香缎,我的人去大邑送货,无意间从大邑打听到些事情······”
和三北边贸互市有关。
季后最初代理国事时,互市是开放的。
后因三北边境常有敌人侵犯,几方摩擦不断,萧国内部皇权不稳,元夏边将佣兵自重,后来甚至爆发了“三北屠杀”事件。
季相遂命三北彻底关闭互市,断了与萧、夏,及许多草原部落间的贸易。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严齐接替其父杨玄策,成为幽北新一代的镇边石,萧夏内政逐步解决,民生有需,互市到了再次开放的时候,朝中那些因循守旧的保守派却极力反对重启边贸,理由是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三北屠杀”。
在一场有预谋的偷袭里,互相不信任的应、萧、夏三国被挑拨起战事,三北百姓损失惨重。
幽北军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险些全部折损,失城七座,催生出后来的说书人口中惊心动魄的“老北王马失前蹄困狼谷,小严齐火烧乌彭救帅父”;
关北军同样遭遇埋伏,被趁虚而入的后金部落屠光整整三座城,鲜血浸染土层三尺厚,才有了此后那句流行一时的“出关去,过柳东,诏徙十万填兴丰”;
武卫地处西北,离事件的主谋后金部落甚远,虽和元夏打了几仗,但总体而言损失没有幽北和关北大。
一场“三北屠杀”,最终以北域三军联手,对后金部落以犁庭之屠进行了报复,但那场屠杀至今让人羞耻愤恨。
陈鹤虽在外为官,对大邑眼下的时局还算清楚。
皇帝常年隐居深宫,早有退居太上皇的打算,昔太子年幼,季后代政,今太子年过而立,季皇后松手放权,季由衷告老还乡,东宫只差一件大功,就能名正言顺登居大宝。
而互市边贸,正正是件大功。
水图南小小一介江宁织造商,竟然能嗅到如此诡异莫测的政机,不禁让陈鹤刮目相看。
“这可是稍不留神就抄家灭门的险事,”陈鹤还是那般的威严模样,“水会长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水图南:“就凭幽北军没有粮食。”
“幽北军缺粮与我何干。”陈鹤不为所动。
水图南:“陈大人虽由东宫推荐至此,成为我朝唯一的三品实权女官,确然最初是被幽北举荐起来的,虽只在任半年便因绩高升,但大人有情有义,不会对幽北缺粮之事袖手旁观的。”
同样身为女官的余逢生官拜提刑按察使,照理来说也该是和她的前任官员任义村一样,拜至正三品,然而却只挂了从三品。
究其原因,正是陈鹤从幽北起家,吏部的人任用官员,不敢不考虑幽北那位嗣王的影响。
陈鹤早就盯上了粮行的私粮,嘴角似有若无地提了下,露出个隐约的笑:“水会长的消息倒是灵通,我确实在奉鹿军衙管过半年的承发科。”
“不敢称消息灵通,”水图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令人熟悉的促狭,嘴里却谦虚道:“无非是做生意到处跑,有幸多认识了些人。”
这让陈鹤有瞬间的迟疑,看向水图南的眼神,也跟着稍微发生变化。
她低头喝口茶,须臾之间稳住心神,她赌水图南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这倒不假,有时候官门行事,还得请商行帮忙。”
“这样吧,”陈鹤斟酌道:“此非小事,我一人难以决断,正好等购粮者重回也不在这一两日,我和抓紧向蓝总督汇报了,看她对此是何态度。”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是结束,水图南顺坡而下,就此告退。
差役前脚引着人离开,余逢生后脚从墙角的小暗门后面出来。
“这水图南到底什么来头?”那些话听得她心惊肉跳,“竟然敢试探到你头上来,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够下大狱,真是胆大包天,幸亏你反应快,不然非得被她试探出霍千山来不可。”
陈鹤合起水图南的汇报书,随手放到桌角:“能什么来头,霍千山身边哪有省油的灯!那个折磨人的狗货,买个粮非要兜那么大圈子。”
嗣王竟然由着她。
余逢生坐下来喝茶:“没办法,谁让霍千山会赚钱呢。”
“诶,”余逢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亮起来,“你说,霍千山在这里和水图南不欢而散,要是让水图南北上见到霍千山,知道买粮和宽限丝绸生产,都是她在背后搞的鬼,你说水图南会是什么反应?”
陈鹤伸胳膊去拿待批的公文:“什么反应我不知道,我们俩被霍千山报复便是板上钉钉了嘶······”
霍千山那个狗货,睚眦必报的很。
“怎么了?”余逢生关切地站起身。
“没事。”陈鹤咬咬牙忍下肩窝里的疼,翻开公文粗略看两眼,唤门下差役进来,“执我旗牌下硌县,让知县带着半年以来的税簿,下午未时前赶到衙门来。”
“是!”差役领命而去。
余逢生看着搭档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仙之呐,你的伤还没好,这几日事不多,你多少歇息歇息。”
“无妨。”陈鹤心神坚定。
余逢生无从再劝,想起陈鹤肩窝的伤,便觉得那个被仙之困在官邸的女子,是仙之命里逃不过的劫。
为何这样讲呢?因为那女子名叫裴擒鹤。当年见裴擒鹤第一面时,余逢生便劝陈鹤离这女子远些。
太凶险了,一个名叫鹤,一个名叫擒鹤,这不是天生的死对头么!
至而今,玩笑语不慎成谶,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