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最终以私人身份,表示自己晓得粮行向幽北卖粮的事,但却没有表明任何的态度,算是默许。
粮行仍旧有些人不服气水图南做会长,对水图南争取到布政使默许卖粮的功劳,解释为“陈鹤那女人自然愿意帮助水图南,还喜欢故意为难我们老爷们”。
这些话他们不敢让陈鹤听到,水图南对此不屑一顾。
一边是大通商号,一边是江宁商会,要主抓五十万匹丝绸生产,也要上心过问粮行分批卖给幽北米粮的实时情况,她忙得没昼没夜。
等最后两批粮送达幽北,江宁的隆冬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过了腊八,转眼进年节。
商会早已开始筹备祭灶头大会,水图南忙完那头忙这头,半刻不得闲,最忙的时候直接睡在商会里。
她第一次主持这般大型宴会,深知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便在处理问题时故意拿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的,叫伙计们看了,好比吃下一颗定心丸,做事时、遇到难题时,也能稳得住。
私下里时,她心里仍会慌乱,甚至忘性愈发大,每餐用饭也愈发少。
临近大会这日,手下人抓到个在宴会用菜上做手脚的临时伙计,穆纯来请示如何处理。
老一辈的商会领头羊们,在于霁尘“身死”和侯艳洁被斩首后,一个个流放的流放,徒刑的徒刑,新一代顶替上来,做事风格与老家伙们截然不同。
瓷行卫光文甚是恼怒,拍桌子道:“拉出去严惩,杀鸡儆猴,让那些想破坏大会,等着看图南笑话的人,就此忌惮收敛才行!”
打败自己大哥而成功当选南盐少东家的钱逸道,正好持反对态度:“若是如此,不正好说明我们怕他们找茬?震慑之弊可远不如使大会出差错的诱惑大,万一他们跟我们较上劲怎么办?”
其她人同样意见不一。
水图南综合考虑后,让穆纯低调把人送去衙门,边让伙计们悄悄放出话,说会长已做万全准备,准备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一网打尽,等祭灶头大会结束后再一起算账。
腊月廿三,祭灶头大会顺利举行,陈鹤亲临现场,对大会致辞,对商贾致谢。
陈鹤颇擅长大场合讲话,和以前史泰第那套高高在上的德行截然不同,她的讲话听得大伙干劲满满,充满希望,说完还分批敬大家一杯酒,在场之人与有荣焉。
第二日,商会自己的庆祝宴上,这帮新揽大权的年轻人无比兴奋激动,从小听到大的祭灶头大会,竟然在他们手上被圆满举办,令人不敢相信。
卫光文高兴得捧着酒坛子喝,和商会的伙计们打成一片,水图南举着酒杯挨桌敬酒,全场将近二十桌,她从头敬到尾。
商会里大大小小的伙计,从帮厨的阿婆,到管钱的账房娘子;从负责喂骡马的大娘,到严格执行命令的掌事;从打扫茅厕的老妪,到忙瘦两圈的会长伙计穆纯,水图南无一遗漏,结结实实敬了个遍。
钱逸道不愧是南盐的少东家,抬上来两筐碎银当彩头,撒着让大家自己彩娱助兴,瓷行大东家卫光文爱热闹,最先冲上台给大家表演脑门劈砖。
伙计们从没见过大老板们如此亲和的一面,凑在一处看得热闹,喝彩如潮。
那些声音传进水图南耳朵,像是闷在江水里,只觉嗡嗡嘈杂,但是半个字听不清楚,大家鼓掌时像浪起,安静时似潮退,反反复复,只有岸边的瘦石始终沉默在那里,在江水的冲刷下日渐嶙峋。
于霁尘“死”后,水图南生意逐渐风生水起。
九海在她的指导下迅速成长,在三通树倒猢狲散时,挺身而出收拾烂摊子,成为实力和声望并重的大钱庄。
江州灾情的后续解决中,她配合官府政令,履行为商之义,赈济受难生民;
而后当上会长,重整商行,让不服气的人认输,让无能之辈让位,第一次主持祭灶头大会这般的盛大宴会,也能不慌不乱镇得住场子。
但每次获得成就之后,她迎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更重更大的空虚。
那种喜悦无人可分享的落寞和孤寂,将她一层层地重重包裹,裹得她快要呼吸不上来。
正好大醉一场。
·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每个人都是面目模糊的。
“大通那位是鲜少出现在酒桌上没错,可我敢打赌,我们这些人,全部加起来不是他对手,压根喝不过他!”
“于霁尘的酒量,鬼晓得有多深呦,你们晓得他拿什么喝不?酒壶算什么,他直接拿坛子灌的!”
“我作证,我亲眼见过,当初大通的茶叶刚来江宁,进不得市,于霁尘请各大茶铺的老板吃饭,喝酒就是对坛子吹,不然你们以为,大通凭什么挤进孙氏把持下的茶叶行?”
……
大梦醒来,是在两日后的半上午。
水图南压下梦里的一切,半闭着眼睛洗漱,罢后在桌前坐下。
陆栖月端来鸡汤给女儿补身体,嘴里话语没停:“头回见你醉成这个鬼样子,阿记得自己起来解手的事啊?”
“……不记得。”水图南熏着鸡汤热气,头脑隐约昏沉,她想,酒应该早醒了的,这大约是睡太久的缘故。
“我们见到的是你起来四回,白天见你起来时,以为你是睡醒了,结果同你说话你也不搭理,从茅厕出来就继续回去睡,你三妹妹以为你在梦游。”陆栖月有无尽的话要讲,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水图南那股初醒的迷糊劲过去,感觉精力被睡觉补了回来,道:“中午我做饭吧,还有年货要置办吗?下午我和妹妹们去集市上买。”
陆栖月看着女儿忙碌成如此模样,心中百般不忍:“要不,你再多歇息歇息?”
水图南柔柔一笑:“不用,不累的。”
“那,那你接下来不去商会和铺子了?”陆栖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放假,衙门封笔,百工歇息,小商小贩的生意自有人负责维持,商会和商号统统放假了!”
往年这般的放假是在除夕当日,陆栖月盯着女儿看许久,由衷叹道:“你爹爹当年的担忧果然实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掌权,可是要倒反天罡,放假早开工迟,我猜猜,你们过了初五绝对不开张,阿对啊?”
水图南咬着汤匙咯咯笑:“对呀,我们和衙门一样,过完上元节才正式开工。”
“下午买年货去吧,”陆栖月吩咐道:“你妹妹们的新衣服还没买,还有要供神的香烛,酱油和醋的佐料,煮肉的八角香叶,排骨也要……”
要买的东西太多,陆栖月想不齐全:“我写到纸上,你们再补,这几日赶紧买,越晚越贵!”
过年总是欢庆热闹的,办年货,添新衣,备菜食,扫房子,同样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到了年初一,连续数日的忙碌忽然停下来,戚悦己和王嫖来找她们去逛庙会。
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跑去城隍庙逛庙会。
游神已经开始,不晓得今日请出来的是哪几位尊神,想来有元君,人群拥堵,那撒花瓣的小童才慢悠悠从路中间走过去,水家几个小姐妹手拉手,顺利钻进围观人群中,追着尊神跑着玩。
水图南留在最后,看不见人墙里面是何场景,后续高大英俊的神像接连过来时,虚空中还有粉色的花瓣在飘扬。
撒落的花很好看。
去年此日,于霁尘曾捡起来一把送给她:“难得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见到真花,挺香的,你闻。”
本地人水图南不肯要,又不好直说,找借口道:“地上捡起来的哪还有香味。”
于霁尘满脸疑惑:“地上捡的怎么啦,不好看么?我觉得挺好看呀。”
旁边的阿妈捂着嘴偷笑,于霁尘不明所以,跟着傻笑:“你不要就不要吧,我要。”
然后她就把那些花瓣,大大方方装进了自己荷包,旁边的阿妈看着她们,笑得促狭又亲切。
水图南被周围人看着,也不好意思给于霁尘这个莽撞的家伙解释什么。
于霁尘始终未曾得知那花瓣的真正含义,水图南却从小就晓得,求子奶奶游街时会洒花瓣,当地人求孩子时,才会去捡那些落花。
新岁初一,遇诸神游街,念起于霁尘,水图南捡起一瓣花,捏进手心。
新年里玩耍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
初二日,戚淼把陆栖月处当做娘家,带着新嫁的男人去给陆栖月拜年。
四五个丫头围着戚悦己的后爹喊姨夫,那男人高兴,大包大揽下厨做饭,厨艺挺不错。
初三日,没了亲戚要走,水图南坚持不让接水德音回来,陆栖月拗不过,干脆带着孩子们去看社火。
踩着高跷的人们,用浓墨重彩的妆造,把自己打扮成神明或者英雄的模样,各显神通地卖力表演着。
那厢的丑角踩着高跷,利落地连翻两个跟头,并且稳稳落地,有看客打赏,丑角接了钱,又连续翻起跟头,博得阵阵喝彩。
在周遭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一个绿袍红脸的人物,晃悠悠从后面过来。
只见此人右手提着青龙偃月,左手拿着酒坛喝,美髯飘飘,醉态醺醺,孤傲且凛然。
醉关公,从来值得一看。
那人踩在高跷上,不停有亲长把自家孩子往“关公”面前推,醉醺醺的“关公”不厌其烦,胳膊下夹住酒坛子,用自己脸上的红彩,挨个为小孩子们点眉心。
眼前的场景似乎割裂又重组。
水图南拉着于霁尘喋喋不休说醉关公:“我小时候,我娘总是忙碌,我闹着来看社火,她便让我爹带我出来,看见别的小孩点红,我就特别羡慕,也想点,可我爹要踩点去戏园子看戏,等不来关公就不点,偏偏我倒霉,每回都等不来关公!”
“现在还想点吗?”于霁尘看着路中间倒骑驴的“张果老”,漫不经心问。
“还好吧,”水图南习惯性拒绝着求而不得的东西,“你看全是小孩子在点,谁长大还要点那个玩呀。”
就在她们说话时,醉酒的关公终于晃晃悠悠走过来。
“关公”越来越近,在前面几个小孩心满意足地点到红点后,于霁尘随手揪住水图南衣领,三两下拨开人群,大大方方把水图南杵到“关公”前头。
一群孩童里忽然出现个发髻挽起的年轻女子,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落过来。
“关公”也明显一愣,狭长的丹凤眸把两人看了,弯下腰来在水图南眉心点上抹红,随后甩着袖子大笑而去。
为何要眉心点红呢。
关公赐你一点红,岁岁平安百病除。
······初三日,观社火,见醉关公,再念于霁尘。
兴高采烈的人群外,水图南孤身而立,茫然四顾,喧闹随着游戏渐行渐远,原地只剩下初春的料峭寒风,良久,她把脸埋进两只手心,深深吐纳几回后,唇齿间溢出低不可闻的啜泣。
在这人潮如织声浪如潮的新春街头,她终于坦荡而隐秘地抽噎出声。
星河不旦,岁月徒春。
当可以麻痹身体和精神的忙碌终有一日停下,当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再也镇压不住心底膨胀的酸涩,于霁尘,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