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清冷的,自持的,拒人千里之外的。
    云顶书院每三个月才会允许学子归家探亲,而为了解其家人们的思念之情,每月十八,便定为云顶书院开放学子家眷探亲的日子。

    这日还未到午时,肃朴书斋外的画木游廊下便有探亲学子的三三两两的家眷或小声细语,或翘首以待的模样,怀着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之情,认真听着讲堂内不时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叶玉颜今日作一身墨色男装打扮,此刻正神色恹恹的将下巴抵在游廊下长凳的栏杆上,瞳孔失了焦距的望向讲堂紧闭的朱色隔扇门。

    碧萝怀里抱着一个用浅青色绫罗纱盖住的罐子,也迫不及待的伸长了脖子等着堂内的学子们下课。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碧萝保持着小心抱好罐子的姿势迅速扭过头望去。

    剑竹今日穿了一身暗竹纹常服,待小心绕过那些家眷,便大步流星脚步沉稳地向她们的方向走来。

    今日秦闻潺特意派了自己的贴身护卫剑竹陪同叶玉颜来这云顶书院,唯恐她遇到危险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叶娘子,刚刚在下去拜会了书院的监院,得知学子黎知璋今日并未来上此夫子的课,而是……”剑竹拉长尾音,有些不知当不当讲。

    “而是什么?”叶玉颜出走的意识瞬间回归,她从长凳上翻身而下站的笔直,仰头看向剑竹。

    “听闻他犯了院规,这几日被罚不得上课,需在藏书阁清扫满七日才得以回来上课。”

    “犯了院规?”叶玉颜疑惑的眼神一转,“剑竹哥哥可打听出来是犯了何规?”

    剑竹被她突然的一句亲昵的哥哥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监院并未透露具体所犯何规,但听闻黎知璋为人落落寡合,方凿圆枘,屡次和同房的学子发生间隙,怕是……”

    叶玉颜心下了然,“我们这便去藏书阁寻他。”

    云顶书院院如其名,建在较为巍峨的山上,一路都是青石台阶,等到了整个书院最高的藏书阁前,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那屋顶的飞檐翘角,顶着正午最炙烈的日头,叶玉颜一边气喘吁吁地用袖角擦拭着满是细密汗珠的白皙额头,一边内心不停地忐忑纠结。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告知黎郎君那个消息,换位思考的话,她觉得自己若是突然从别人口中得知失去至亲之人的噩耗,恐怕是天塌地陷无法接受的。

    但她答应了水仙花神,一定会保护照顾好她的亲生胞弟。

    她抿住下唇给自己打气,紧张的呼了口气,便吩咐剑竹和碧萝就守在这藏书阁的台阶下,顺手抱过碧萝手中的瓷罐,坚定地踩着脚下的石阶往开着的威严的藏书阁大门走去。

    正午的阳光透过大敞开的朱门洒进一方光影,迈过高高的门槛,低头发觉阁内的地上湿晃晃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应是有人刚清扫完毕。

    叶玉颜抬头仔细四处张望了一番,可并未看见任何人影。

    她一边抱紧瓷罐向里面走去,在经过不知多少排高至梁顶的森严书架后,叶玉颜眉梢微扬,缓缓停下了脚下的步子。

    正午的强光透过东窗纸,耀在那紧挨着窗户的一方整洁桌面,雾蒙蒙的光晕游荡过简易的笔架,斜斜打在那摊开的空白书卷上,耀的人眼睛直有些发晕。

    叶玉颜眯了眯眼睛,仔细看着那桌前的人影。

    一个身着已浆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衣男子姿势清正的坐立书桌前在侧对着她的方向,清秀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毛笔正行云流水的虔诚抄写着放置在左前方的书本,全神贯注到竟然丝毫未发觉一丝陌生人的气息。

    那男子的脸庞煞是有些苍白,大抵是平日的饭食不足以支撑身体所需,只空长了一个又瘦又高的架子,骨骼清晰地凸显在那布衣之下,显得身上的衣袍有些空荡。

    叶玉颜觉得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就在那执笔人的笔墨垂落间静止。

    随着他的毛笔尖饱满的一腔又一腔的墨色一笔一划的在纸面上徐徐晕开,那抄写的真挚仿佛她可以观摩到暮色四合。

    看人与笔已合二为一的他写字,是一种切实的享受。

    “黎知璋。”

    叶玉颜耐心地待他抄完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正轻轻吹着书页待其速干的时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打扰出声。

    黎知璋正吹笔迹的动作顿了下,睫毛不经意地颤了颤,侧脸向声源的方向望来。

    如同水仙花神的清秀无双,黎知璋的长相果然也是毫不逊色。

    清澈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有波澜不惊。

    刹那间,叶玉颜想到了冬日山顶上的皑皑冰雪,想到了大漠孤烟下的漫漫长夜。

    清冷的,自持的,拒人千里之外的。

    “何事?”他问的言简意赅,遂而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向她走来。

    “我是你胞姐的好友,今日替她来看望你。”

    叶玉颜斟酌着出声。

    黎知璋颤了下睫毛。

    “黎知筝的好友?”

    原来水仙花神的名字叫做黎知筝。

    可惜再没有机会听她介绍自己。

    叶玉颜点了点头。

    他再没有出声,只视线向下移去,落在她怀里抱住的被绫罗盖住的瓷罐之上。

    背在身后沾染墨迹的手指轻轻的握紧,不着痕迹的轻轻滚动了下喉咙。

    仿佛那压抑恐慌许久的苦涩就要顶破喉咙宣泄出来。

    “她死了。”

    叶玉颜吃惊地圈紧怀里的瓷罐。

    在她听来,他的声音丝毫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波动。

    “你怎么知——”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他没有打算接过她怀里的骨灰罐,只神情淡漠的冷冷看着,“从她决定出卖自己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死了。”

    “你不可以这样刻薄的说自己的亲姐姐,”叶玉颜柳眉紧蹙,刚刚的诗情画意云消雾散,莫名的对他涌起一阵敌意,“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了你这个弟弟连死都不敢奢望!”

    “所以呢,怎么就死了。”

    黎知璋将视线又移回至叶玉颜愤怒的脸上,一滴清泪蓦然垂直落下,滴至地上,仿若从未落下。

    叶玉颜看到了那滴泪。

    她沉默收声,暗暗在心里调节好自己的情绪。

    “没有任何女子想出卖自己,她只是想让你更心无旁骛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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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她说过我不用!可她一意孤行!”黎知璋的嗓音里开始裹挟了悲愤的语气,“若是踩着她的血与泪来走我的官场路,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更不配读这圣贤书!她!”

    黎知璋深吸一口气,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根本不懂我!”

    “在学会懂你之前,”叶玉颜感觉自己的眼睛热了起来,“你的胞姐更想你可以吃饱穿暖,不必为了日夜抄书赚取那微薄的银钱而耽误夫子的课。”

    黎知璋没了回应,只剩胸膛在压抑着起伏。

    他白日课业繁重,还要抽出时间去饭堂清扫以换取不花钱的餐食。

    夜晚点灯抄书,却被同房的学子告去山长那里,斥他影响他们夜间休息。

    可他要努力攒钱,才能将姐姐从那狼窟里赎出来!

    可现在……

    他再也没有姐姐了。

    巨大的延迟的悲痛从心底崩泄了出来,无情的散向四肢百骸,浩浩荡荡的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

    黎知璋用满是被墨汁沾染过的双手捂住瘦削的脸庞,压抑着自己不去出声,任由泪水在脸颊和手掌的夹缝间艰难蔓延。

    叶玉颜静静的陪着他,任由他撕下冷漠坚强的面具,脆弱的哭了个够。

    良久,她看着早已不再哭泣而是跪坐在地上一脸怔然的黎知璋,静静的倾身向前,轻轻地扯过他的两只手掌摊在身前,将瓷罐安安稳稳的交到他手中,推回他怀里。

    “她最大的愿望从来不是你出人头地,加官进爵,”她也跪坐至他身前,同他一样,“而是顺遂无虞,烟火年年。”

    瞳孔的焦距渐渐清晰,黎知璋的下巴轻轻抽了抽,仿佛麻木绝望到死掉许久的心脏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我们两个来做笔生意如何。”叶玉颜深吸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知璋抬起自己眼睑,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只寻不到回家路的幼兽。

    脆弱,却又暗暗的倔强。

    “我负责你在科举前的所有吃穿行等所有用度,在这之前请你专心致志读书,”叶玉颜循循善诱,“待你状元及第游街踏马簪花之日,本娘子会亲手将害过你胞姐的所有罪魁祸首揪出,得到应有的惩罚,但你,也要还以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十倍酬劳。”

    他微微收紧唇瓣,想说的话却堵在嗓子眼里无法发出。

    “不必现在回答我。”叶玉颜站起身来,扶正自己头上的黑色幞帽,径直转过身来开,“过些日子我还会来看你的。”

    不说出索要那十倍的酬劳,以黎知璋那显而易见的极高自尊心,怕是绝不会同意。

    毕竟今日他们是初见,不表现的自己有所图怕是他也不会轻易相信自己。

    她感觉自己的心里仿佛轻松了些,虽然需要她去勇敢面对的还有很多。

    在她即将消失在高高的书架尽头的时候。

    “成交。”

    黎知璋恢复了初见的淡然,只不经意的带了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决然。

    叶玉颜面带微笑地背对着他高高地扬起自己的手臂挥了挥,转过书架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黎知璋跪坐在地上,缓缓地收紧怀里的瓷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