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君生我未,再待来生
    她起初还有些抗拒,直着腰不肯搂,但逐渐觉着这感觉还不错,便伏在他背上,一手一个竹篮,环着他的脖子,趴着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很是欢喜,只恨这路途总有终点。

    “李焉识,你干嘛非得喜欢我呢?”

    她感受着他宽阔坚实的背脊上轻微的颠簸,在他耳边问道。她一说话,便带出一长道白气儿朝着空气中滚滚散去。

    “我只听凭心意。”李焉识想了片刻,郑重地回答道。

    她闻言,在他身后嗤嗤地笑出了声。

    “原来你还记着清微山庄那事。”

    “怎么,你敢做,我不敢说?”他眉眼之间亦是怡然。

    她过了许久才止住了笑,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口气:“李焉识,咱们,可能遇见的时机不对。”

    “只要遇见你,早晚都是好时机。”

    李焉识并没有理解她话里真正的意思,只是自顾袒露着心意。

    他向来如此。

    她的发髻在他的后脖颈不经意地微微蹭了蹭,终于说出了心里一直以来的话。

    “李焉识,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条狗啊。”

    “你侮辱我有瘾吧?”他嘴上还击着,心里却无半分气恼,同她斗嘴已然成为他茶余饭后的娱乐项目之一。

    “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凶神恶煞,笑里藏刀的老妖怪,后来才晓得,你不过只是一条小狗。”

    李焉识低头看着足下台阶,并不作声,只是听着她缓缓诉说。

    “那些过往,是不是很痛。”

    “所以你武装上了獠牙,尖刺,到处捡破烂似的往身上招呼,头盔,铠甲,锁链,面具……所有一切能保护自己的,你都套上。最后,套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妖怪。”

    她无暇注意到他的失神,只是继续任这些话语流淌倾泻。她隐隐感到,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其实,你本质上只是一条小狗,一条普普通通的,流浪小黄狗。即便你摇尾乞怜,只是想被挠挠脖子,揉揉脑袋,在别人看来都是在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逃离。”

    “那些东西很沉吧。李小狗。”

    “没有人可以拯救你,能脱下这些的只有你自己。”

    “那些东西已经长进我的血肉,汲取着我的血液滋生发芽,我已经……脱不下来了。”

    他哑然失笑,低声答道,他竟未发觉,她何时洞察了自己的内心。

    “李小狗,我没有什么拯救苍生的伟大愿景,也无法拯救你。我知道,割下这些,会很痛。你想要喘息,只能靠你自己。你好好想想,那些七零八落,东拼西凑的躯壳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学会放下那些负累,学会爱人。学不会付出,学不会靠近,学不会敞开心扉,就什么也得不到。”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你能轻松一些。”她终于说完最后一句,望着不断升腾又消散的浅浅薄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李小狗,努力。”

    他心里有万千话语要吐露,可最后涌到嘴边的,只有这五个字。

    他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时机,原来不是指先爱上了师砚,心中再容不下他人。

    而是,与他相遇得太迟。

    她只恨不能遇见幼时的李焉识,将他护在身后,免遭欺凌。

    可,君生我未生。

    当她第一次触摸剑柄,他已经疤痕纵横,长成如今的李焉识了。

    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了。

    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肩,双目无神地望着右侧一排排向后滑过的参天古树,过了许久才开口:“也许我喜欢上你,比你喜欢我还要早。”

    李焉识刚想反驳,她却又先开口。

    “李焉识,你还记得拜月节吗?我们一起在屋顶上看烟花。你说平欲止战,我听不懂,却很喜欢你的英雄气节。后来,你以雷霆之速替那些死者昭雪,你说,不会让大周的百姓白流一滴血。我便在想,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好看,这么有能力,三观还这么正。”

    “你在骂我?”

    李焉识心里咯噔咯噔,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你别插嘴。”

    她颠簸着,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所以当乔老板告诉我,你要以身犯险诱出敌犯,我想都没想,便骑着马来找你了。虽然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很少同人实战交手,还是那样的高手。但是我想,搏一搏嘛,说不定就英雄救美把你拐回家了。”

    “今天是说的真心话,还是打了小抄?”李焉识对于她这番话不置可否。

    “后来,你都知道了。我一直装傻充愣,躲着你,拒绝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我无法面对,你是那样的人。我害怕,越深入,越惊心。”

    她呼出的白气越来越短,一句一句之间间隔越来越长。

    “我,我没有办法,一边享受着你的权谋纵横,你的杀戮,带来的一切好处,又一边做着行侠仗义之事。这于我而言,太过虚伪。我既不愿随你踏入淤泥,你也不愿离开自己扎根的土壤。你我……注定背道而驰。”

    李焉识默默听着不作声,起初听见她说喜欢,心里还有些得意自满:看吧,你梁惊雪天生就该与我李焉识是一对儿,无论怎样的我,你都会反复爱上。

    可越听下去,他便越沉默无言,他的心沿着过去的伤口再度撕裂。

    “我很害怕有一天,我发现我真正该刀剑相向的人,会是你。与其,未来痛苦,不如,不曾沉沦。”

    李焉识并不死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她会看见自己也可以与她同一立场,并肩而立。至少,自己做师砚的时候,很合格。

    “那他呢?”

    他即便不问,她也会说。

    “师砚,其实和你很像。我总说他同你不一样,其实,不过是在糊弄我自己。他就像是,另一个时空下,不做将军的你。体贴义气,固执不屈,也有涵养,比你多了些分寸,却也没你勇敢。”

    “不让我做他的替身,感情他是我的替身。”李焉识打趣道,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失常。

    她有些乏力,体力如呼出的空气一般流失。闭上眼睛回忆起与师砚相处的点滴,脸上不由得浮现起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甜蜜的笑。

    “所以,当我遇见他,我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奔赴。我怀疑过很多次,他就是你。可惜,他不是。也幸好,他不是。”

    “果然是女流氓,一爱爱两个。那他走了,我能做大吗?”

    “来不及了,李焉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李焉识感到背上的她越来越沉,越来越向下滑。

    “你是不是困了?”

    “嗯,有点困了。”

    他手上使了更大的劲儿固定住,背也更加前倾了些,生怕她睡熟了滑落。

    “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李焉识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她向来视自己为死敌,将这些事埋在心底从不透露,怎么好好地便一股脑的全倒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迷蒙。

    “因为,我要食言了。我答应你的三月之期……我做不到了。”

    “你是天上的云雀,我是阴沟里的水草,我不强求你嫁与我,我只想守候在你左右,保护你一生。”

    李焉识对于她这个说法并不意外,正如乔玉书所说,她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摒弃心里的正义观来配自己。

    他时常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经常跟自己说,退一万步,再退一万步,只要她好好活着,过得幸福,自己能时常见到,默默守护就好。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占有,即便他说这话时很是违心。

    “对不起,李焉识,我不能答应你。”

    她手里的篮子松脱摔落在台阶上,滚落山间,余响回荡。他突然意识到她贴着自己脖子的双手已经凉了很久。

    “对不起,我才是那个懦夫。到这个时候才敢开口说我曾喜欢你。”

    她的气音随着呼出的浅浅白雾只落在他的耳畔便消散无踪。

    “你怎么了,身子怎么这样冷?”李焉识的心愈发慌张,他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愿相信。

    “我没事,我只是……好,好像快要死了。”

    她相扣的双手逐渐松开,只勉强搭着,倘若他步子的幅度再大些,便会滑落。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你,我也许在拜月节就已经死了。能偷生这几个月,看,看看江湖的模样,我很满足。”

    李焉识心乱如麻,脑子顿时堕入一片空白,很快又醒转过来。今日是初十,距离她服药之期,应当还有几日,怎地今日便至此境地?

    他万分懊悔,怎么早没有想到随身揣一颗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当即加紧了脚步,颠得她的身躯无力地撞击着他的后背。

    “咱们已经下山了吗?”

    她很想睁开眼睛,但是寒意已经从僵硬的肢端侵袭到躯干,此时任何多余的动作,于她而言,都在透支她最后与他相处的时间。

    “很快,已经到山脚下了,别怕。”他心急如焚。

    “前头,是不是有一株梅花树?我想……去看看。”

    “我现在带你回去找乔老板,等你好了再来看,好吗?”他恨不得带着她飞回乔宅,哪里顾得上什么旁的梅花树桃花树。

    “来不及了,李焉识。这次不一样,带我去,去看看吧。”

    他渐渐感受到背上之人如同一座石雕般沉重冰冷,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害怕,万一……万一真……自己的固执会叫她含恨而终。

    “好,好,撑住,一会儿就到了。”

    他安抚着,不断同她说着话,生怕下一句便只剩自己,下一句便没有回应。

    “到了,睁开眼,睁开眼看看。”

    他把她轻轻放在梅花树下,手撑着坐在了她身畔。她靠着粗壮的树干,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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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满目皆是一大簇一大簇,枝头白纷纷的花,正是盛极欲凋之时。不消风过,那暗香身不由己地飘零。漫天洒落,不舍,却无可奈何。阳光穿透过树枝,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脑子更有些眩晕。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绽出满足而苦痛的微微笑,半睁着的琉璃珠子般的眼睛里倒映着日光的光辉,她的睫毛平直着朝前,浓密而乌黑。整个人在这漫天纷纷飘落之中孤独而恬静,仿若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是的,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我看见了,师砚,真的好美。”

    她闭上眼睛,睫毛翕合,她的乌发依恋地靠在了李焉识的肩上。

    听见不是叫的自己,李焉识不知该不该揽她的肩,他的手此刻无所适从。

    “李焉识,能不能再,再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

    “你说。”

    李焉识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极快地拭去眼里盈满的泪。

    “还有一点怪不好意思的。”她有气无力地笑着。

    “你这个女流氓,还有什么是你不好意思的?”他不忍袒露自己的悲伤与不舍,强装着镇定,同以往一般打趣道。

    “难为你,替我,把这个给他。”

    她在怀里,吃力地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颗糖,放进李焉识握紧的手里。

    “我,骗了他……糖,我偷偷留了一颗。我,不想结束。我,不想让这一切过去。”

    李焉识的眼泪溅落在她衣袖上,绽开一朵一朵浅灰色的花。

    她比自己想得要脆弱得多,她只是不说,她只是逼着自己坚强,她只是对自己太狠。

    “抱歉,我知道,这样很为难你,对你也很不公平。”

    “我原本想,用三月之期,强迫我自己,走出来,结束掉。”

    “可是,对不起,我们等不到了。”

    李焉识的心抽着疼,连带着手臂僵得发麻。

    他缓缓摊开掌心,在她的手边,露出另一颗悉心珍藏的酸糖:“我……也不想结束。”

    她的睫毛在风里微微抖了抖,看着二人手心里的糖,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激动,只是微微转动,抬起他肩上靠着的脑袋去看向他,即使这转动已经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他的眼里,没有疑惑,没有震惊,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深沉厚重到化不开的爱意,只有无尽连绵的遗憾与眷恋。

    她微微呵出鼻息,尽可能扬起自己苍白的脸,将干涸的唇靠近他的脸庞,轻轻吻下。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轻轻地触碰。

    “但是……真的要结束了。”

    破损的堤坝再如何修补,也无法经起汹涌而来的阵阵潮水。

    李焉识的堤坝瞬间坍塌,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她的恐惧,攥紧手心,死死抱住了她冷若寒潭的身躯。

    “我不要结束!”

    “你不许睡,不许睡!你不是最不服输的吗!你要是死了,你就输干净了!你要是死了,我,我也一起死!”

    她尽可能扬起唇角,她想他看见她的笑,她不想他难过。可试了好几次,却只是徒劳,她的声音渐弱,渐渐含糊不清。

    “我也想活,我也没有办法,人总是要死的……我还想看看十六岁的花开是什么样子,乔老板的密室,我还……”

    他发疯似地抱起她,竭尽全力朝着回去的路狂奔,他想施展轻功,可这条路挤得水泄不通,来来往往全是上山下山的行人,完全无法施展。

    她的身躯随着他的跑动颠簸晃动着。她已经感受不到这份颠簸,只是用最后的气力,在他的怀里,尽可能清晰地,完整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李焉识,若有来生……”

    她早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对死亡的恐惧也在这半年来渐渐消弭,逐渐坦然。她很满足,在临死之前能与他袒露心意,从容相爱,只是太可惜,还没有爱够。

    她相信,这世界是美好的,也是蒙尘的,人这一生正是在灰尘泥泞里尽可能找寻闪着辉光的珠子,看到美好。

    她向来不信来生,可眼前光芒逐渐黯淡,堕入深暗冰窟之际,缘分已尽,她只能如此劝慰他,劝慰自己。

    像冬雪寒风里,饥寒交迫,衣不蔽体的乞讨者,找到了一根苇草便不管不顾往身上裹。

    久病者寻方无果,只得求神拜佛。

    “人没有来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李焉识和阿惊再也不能记得彼此,还有什么相爱,还有什么厮守!”

    她神情安详,唇角微扬,沉沉垂下了贴在他温热脸庞上的头颅。

    他抱着她在人群里嘶吼着,往外头拼命地挤。

    他只恨,这终点为何那样遥远。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人一旦有了欲望,便能清楚地体会到对欲望无力的滋味。

    只是这份滋味在很多年后的现在,才正中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