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不是荣耀,而是獠牙
    申时,将军府,她的厢房之内。

    “嘶……这就是你说的,会做饭啊?”

    她望着眼前三碟子或黑糊糊或黏糊糊或嘎嘣硬的食物,不,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不明物体,以及水唧唧的米饭或是……粥吧。

    她手里的筷子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她有些后悔,在将军府后厨时,没坚持和厨子蔡叔一道儿拉住他,劝他收了神通。

    “要不……我还是带你出去吃吧。”

    他坐在她身侧,有些尴尬,上一回做饭还是九岁,在宁安司之时。时间久了确实生疏了。

    “不不不,可能只是卖相差,我先尝尝味儿。”她怎好打击他的自信,咽了口口水,还是夹了起来。

    她紧紧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二三,视死如归地咬了一口,吧唧吧唧,舒了口气,呼,还好,还活着。

    “只是火候把握得不好,味儿倒是还都对。”她已然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顾得上卖相,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见此,他也放下了心,小口小口吃起来。

    “阿惊。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他望着又添了一碗,吃得认真的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最深的顾忌。

    她想都没想,也没看他的神色,一边吃一边开口道:“是个很会亲的坏人。”

    “坏人……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他垂下眸子,轻声苦笑着。

    “有多坏?”他再次开口。

    “渣男啊。”她漫不经心道,“说要为先夫人守节一年却亲我;说只爱她,却护我周全,替我去死;说我像她,却又说只把我当做我自己。你伤害我,却又尊重我懂我;你推开我,却又对我好;你骗我,却又不从我身上讨便宜。”

    “你这个人啊,在有节操和没节操之间反复横跳。”

    “我看不懂你,可我还是爱你。你乱了我的心智和理智,这就是你的坏处。”

    她继续认真扒拉着饭。

    “这就叫坏人了?”他苦笑着摇头,重重叹了口气,“我比你所了解的,要坏得多。”

    李焉识望着她,猝然起身,咵咵褪去上衣,系于腰间,露出健壮遒劲的肌肉来。

    她不知所措,当即撒了筷子和碗,退了两步,转过身去捂着眼睛:“不,不至于吧,这进度太快了也。”

    “你转过来。”他平静地道。

    “我……我没这么奔放啊。”她推开了他扒拉她手臂的手,更是沾都不敢沾。

    他叹了口气,强行掰着她的双臂,将她转了过来。她却捂着眼睛拼命摇头,发髻上的银竹簪一甩一甩晃悠着。

    他沉静而心平气和地道:“阿惊,我非粗鄙放浪之辈。你睁开眼睛看看便知。”

    遍体鳞伤,疤痕纵横。像几年大旱后,暴露土面交错的老树根,像雨后泥泞官道上的交叠的车轴印,各种生物遗留的足迹。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这是她头一回亲眼看见,头一回晓得什么叫体无完肤。

    方才捂住眼睛的手又捂住了嘴,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绕着靠在长案边的他走了半圈,仔细分辨,这些个堆叠的伤疤谁先谁后。

    她抬起眼睛,急切地问:“你是将军,这些,是行军打仗时留下的吗?”

    “不,这每一道疤,都是我的过去。我说了,我不是好人,更算不得人。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爬到人间来的。你不信,我只好给你看看了。”

    他说得坦然,又无奈。这些苦难已然过去,他不想叫旁人知晓自己过往的凄楚,尤其是,不想她心疼。

    他想多了。

    “让你看疤,你在看哪里啊!”

    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制止了她那双眼睛还在止不住上下求索的猥琐行径。

    “你旁的地方,比如屁股,没疤吗?”她擦了擦口水。

    “那能给你看吗!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李焉识又气,又想笑,虽然有点儿扎心,不过这倒也确实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在想,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呢?伤疤,并不算缺陷啊,我也有。”

    她止住了探寻,亦是望向他的眼睛,正色道。

    过往,他向她隐藏自己的丑恶,是为了贴近她。如今,向她暴露自己的疤痕,是为了推开她。

    他很清楚,她嘴上不干不净,可心中的道义从未变过。

    “每一条伤疤,都是我的一道劫难,我的过往并不光明,甚至丑恶,就像这些密密麻麻的疤痕一样,如影随形,洗不掉了。”

    她向来不愿撕开他人的伤疤细瞧,正如她也不喜欢撕开自己的伤口向别人展露。

    可他坦然,她便也坦然。

    他要她看,她便大大方方地看。

    “这一条呢?你做了什么?”

    她好奇地戳了戳他肩头的一道伤疤,这伤疤已然与肤色融为一体,只是微微凸起,看得出来这疤痕比她年纪都要大。

    他看向她手指轻触的地方,平心静气地道:“我爹拿鞭子抽的。不止这条,后面还有三道,都是。”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你做了什么?他要这样对你!”

    他迟疑地摸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旁人都去练剑,我捏泥人玩忘了,去迟了一刻。”

    她倒是并没有嘲笑或者显露其他情绪。她只觉得这是怎么样的烂爹啊!

    “那这道呢?”她戳了戳横贯他胸口的一长道疤痕。

    “这条,是七岁那年遭遇玄灵派的仇家,暗器所伤。仇已经报了,所有涉事之人我一箭穿喉,半分不曾手软。”

    “那,这些白色的点是什么?”

    “针扎的。还是七岁,宁安司的人调教我,要我……去学如何出卖自己,起初我不从,他们怕伤了脸,便这般对待了。”

    她诧异了一瞬,眼底透出心痛:“这不是你的错,更算不得缺陷,即便有那样的过往,你还是你。你不会因为别人的恶行,而失去贞操。”

    “没失成。”他侧过脸去,小声嘀咕反驳。

    她以为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地掰过他的脸,正视他的双目:“这不重要,我说了,你是你。我爱的是你,你活得是你李焉识这个人,只是你,不为其他的。”

    他看着她,继续道:“你看到这一道了吗?那个教习的人,妄图染指我义妹,我刺中他的后心,他也给我留下了这一条。”

    她没有多言语,眼神里只是充满了哀伤。他的童年,自己的童年,天差地别。

    他陡然握住了她柔软的手,向自己的身上探去。

    “这一块,还有那一块,是烙铁,宁安司干的,后来他们全都整整齐齐死得干净,尸骨我都扔去喂了狗。”

    “还有这一道,是当年清微山庄之人所为,我和旁人,合伙将他剁了手脚,拔了舌头,丢去了密室折磨。”

    “这一条,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仇家暗算的,我没出手,只是点点桌子,手底下的人便灭了他满门,鸡蛋都摇散了黄,蚯蚓都竖着劈。还有这一条,这一条,都是!”

    “我杀了很多人,我的手段更不光明。我还诬陷慎王谋反,灭了北斗门,因为他们勾连,不接受宁安司的管束,慎王更是在我身边安插奸细,坏我名声,拖我下水,要置我于死地。我身上爬满了仇恨的疤痕,远远多于我行军时留下的。这些疤痕,不是荣耀!是我的獠牙!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将军,我是炼狱里爬出来的鬼!”

    他愈说愈发激动,喘着气儿,胸膛起起伏伏,好似奔流一泻千里,终于畅快了一般。

    她没有言语,只是拧着眉,咬着嘴唇,抽回手,心痛地看着。

    他看见她的默不作声,心底悲凉泛起,这回,主动向她坦白,心中终于是松快了。

    李焉识这个人,终究还是败给了她心中的道义。

    正如她从前在清微山庄所言,她厌恶害怕这个城府深重,阴晴不定,把人当棋子拨弄的李焉识。即便此刻的承诺真诚,焉知今后不会变卦?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她瑟缩在被窝里像只脆弱的蜗牛,那时,她离家闯荡江湖不过一月,那时,她心里一定很害怕吧。

    在那时的她眼里,自己和绝云派那两个畜生,和林谦文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靠着这张脸,靠着谎言蒙蔽了她!

    那么,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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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一日不得不刀剑相向,她的心便不会痛了,下手也能干脆些。

    他悲怆地凝望着她哀伤的眼眸:“我是历尽了十八道轮回,从恶鬼地狱里爬出来的。我的灵魂早已被啃食得体无完肤,如今的李焉识不过一副躯壳,怎敢招惹。”

    她这才抬起眼眸来对上他的视线,她这才明白他今日说了这样多,意图何在。

    他不是来摇尾乞怜,不是来求摸摸脑袋,而是张牙舞爪,试图用自己的獠牙吓退她。

    他忘了,她说过的,她向来喜欢坦率之人。更何况,如今的他,早非彼时之他。

    她叉着腰,昂起脸,哼了一声:“李焉识,这年头,长得好看工作又好的帅哥也太难找了,你还想跑?就剩个躯壳我也要!”

    李焉识皱起眉头:哈?

    又沉着声音,暗了眸子,活脱脱一副反派嘴脸:“我这样一个自私虚伪,心狠手毒,无恶不作的人,你不怕我吗!”

    “大姐,我跟你说话,你手在摸哪里啊!”

    “好熟悉的手感。”她眨巴眨巴眼睛,手捏了捏那起伏的胸肌。

    “在哪里捏过呢?”她歪着脑袋多捏了两下,试图勾起回忆。

    “你,你适可而止!让你看疤痕,不是让你来调戏我的。”他气急败坏,合着刚才都白说了?

    她拿开了手,将他转了个个儿:“那背后这一道,最长的呢?看起来并不陈旧。你已然是将军了,谁还能这样伤你?”

    她所指,正是东方吹水与西门二狗决斗之时,他为她挡下的那一剑。

    他平息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道:“这是……为了救人。”

    她点了点头,捏着他两臂的肱二头肌,将他来来回回不停地旋转,端详,比对了半天。

    “嘶,你右边前后这两个最新的疤长得怎么像双胞胎……这是谁给你扎了个对穿啊!”

    “……”

    他一脸无奈,怎么跟她总是说不到一路去。

    她却一本正经地直视着他的双目:“李焉识,你不必用这些话来将我推开。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靠你嘴巴说出来的,我不是傻子,我感受得到。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同僚,对梦粱城每一个百姓,对狸子,你的所作所为,都不在我心中十恶不赦那一栏。”

    他亦是直视,狠心道:“总之,我算不得什么好人,你离我远些。否则,有朝一日,焉知我不会利用你,将你也当作棋子!”

    听罢,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止住,道:“有多坏?是报仇?还是算计政敌?你若真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至于棋子嘛,哪个猎人会对自己的饵说滚蛋滚蛋,不要影响我打猎?你当自己是姜太公?你想的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拧起眉:“可是……”

    她捏住了他还要长篇大论的嘴:“别可是了李焉识,爱没那么复杂。我只问你一句,你爱不爱我,就这么简单。你若说不爱,自此两不相干,再不打扰。”

    说罢,便松开了。她的眼睛就这样专注地望着他,她一定要这个答案。

    违心的话这些年他说得太多,太轻易,可这一句,他说不出口。

    他有些情急,更有些不安:“我,嫌你烦可以吗!”

    “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没个正形,打打杀杀,嘴里和手上也不干不净,毫不温柔,长得,长得也一般!相当一般!还想做我的将军夫人,做梦。”

    她嘁了一声,道:“谁说要做你的将军夫人,明明是你来做本女侠的贤内助,我看你很够格啊!”

    这话噎得他一声不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

    她捏住他扭向右侧的下颌,逼迫着他如自己这般注视着彼此的双眸,直抵内心,声音虽不洪亮却清晰:“我最后再问一遍,只问这一句。你,爱不爱我。”

    “我……我,我不……我……”

    他垂头痛苦地望着她,喉头哽咽着,尝试了几次,怎么也无法将这句狠心绝情的话说完整。

    他可以推开她,但他说不出不爱她。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他也做不到。

    她的眼神像一把匕首,又冷又锐。

    “说出来,看着我,说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