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识和萤萤靠在东厨外樟树下,透过窗看里头常徜挥舞面团的身影。她将发髻拧起挽了上去,坐在他身后的方几上等着,时不时说着两句什么,听不分明。
这八方派虽然处处装修陈设透着一股战损风,主打一个能用就凑合凑合得了,可东南西北四厨倒是崭新亮堂。
“你们八方派真是够癫的。一个做饭三个吃,咱们今天这叫四修是吧?”站累了,李焉识手一撑,坐在树干粗壮的分杈上。
“你怎么抢我位置?以前姐姐都抱着我坐在这儿的。”阳光刺眼,萤萤仰头眯着眼睛看他。
“小屁孩,来来来,让你。”他一跃而下,拍了拍衣摆。
看着萤萤心满意足地坐了上去,与他几近平齐,他开口问道:“不白让,跟我说说,你们八方派还有没有什么奇葩的叫法?”
“我觉得……都很正常啊。”萤萤踢着两条小短腿想了半晌,得出这个答案。
“倒是她很不正常,很奇怪。”
“认同。”他点点头。
萤萤掰着手指,想着,数着:“她不会划船,不会游水;夜里眼睛不好,看不见路,会被滩上的碎石绊倒;她看不见星星,却能看到月亮;她不会做饭,却会吃饭,而且她还不会吃坏肚子……”
“你说……她看不见星星?”他脸上的笑意凝固在唇角。
萤萤用力点点头:“对啊,她送我回来的那晚,天上没有云,星星可美了,整个湖里都是闪闪的,亮晶晶。好可惜她看不见。她说,她见过最美的星星,在她心里。在一个叫……什么,晾着姜菌脯的屋顶上。”
萤萤见他脸色不太好,还以为他是吃起了酸醋,昂起脸来替她赶客:“你总是打探她干嘛,我师弟没份儿,也轮不到你。”
他轻哼一声:“轮不到我,轮得到你啊?”
“她有喜欢的人啊,上回我跟她一起睡,她说梦话一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两个字的。可不是你的名字哦,大蟑螂!”
见他不言语,她便又晃着腿,笑嘻嘻:“就不告诉你,急死你!”
他心里一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忽悠她,双手在胸前一抱:“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不就是那个那个谁吗,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有我个儿高吗,有我腿长吗,有我壮吗,有我……这俩须长吗?”
萤萤嘟囔着:“你还真认识啊,她说那是个自恋的人,比她衣裳都多。”
李焉识:“咳咳。”
“她还跟我说,不要跟着长老们学说谎。她说她撒过一次很大很大的谎,骗了那个人,想回也回不去了。”
“她骗什么了?”
萤萤刚想张口,脸色一变,捂住嘴:“你是根本不知道,想套我话吧?”
他靠着树,扬起眉来继续忽悠道:“我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命理,什么都知道。”
“不如……我先猜猜,长老们撒了什么谎?我若说中了,你便也说出你知道的,我来瞧瞧你到底有没有听她的话,做一个诚实的大师姐。”
萤萤那双灵动的眼珠一转,张口答应了。
李焉识前倾着身子,凑过头来,又看了看窗里的二人,低声道:“她……是你们……假借迷路,骗上岛的吧。小帮凶。”
萤萤的小手立马捂住小圆脸,试图掩饰她惊惧害怕的神情:“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啦!”
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他摸摸她的脑袋,立马安抚道:“不提不提,没人怪你,没人怪你。”
他越是哄,她越是哭得大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焉识没见过小女孩儿哭,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抚,又想捂嘴,又想给她擦眼泪,眼睛朝窗里瞟去,好在并未惊动。
“你别哭啊,你哭她听见还以为我欺负小孩儿呢。”
萤萤张着嘴,嚎得更大声了。
他两根手指堵着自己的耳朵:“别哭啦姐!大师姐!甩面流的大师姐怎么能随随便便哭呢!说出去让人笑话啊!”
她没理,张嘴接着嚎,泪珠扑簌簌掉。
“哎?你这掉了颗牙诶。”
他手指着这样一句,倒是让萤萤立马闭上嘴,止了眼泪,从袖子里扯出来一长条白绸来擦眼泪鼻涕,抽抽搭搭。
他看着萤萤,似乎在看十六年前,雪地里跪倒的自己。
见萤萤渐渐平稳下来,他便也沉定下来,看着她的泪眼,慢慢对她说。
“萤萤,说了谎,心里很沉吧。”
“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说过谎。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很没用地选择用说谎逃避。”
“雪球越滚越大,我编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去圆,却越圆越是破绽百出,每一天都在煎熬里挣扎。哥哥希望,你不要步哥哥的后尘,知道了吗?”他深深的眸子极认真地注视着她。
“知道了,叔叔。”萤萤抽搭着,点点头。
“怎么她是姐姐,我是叔叔啊!”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叠着手里的白绸,向袖子里揣回去。
他并没再同她计较,他好像生来就不太会对付女人这种生物。无论是幼年体的,还是成年体的,都很能叫他吃瘪。
“好了好了,既然叫我说中了。那便说说她骗了那个人什么,我瞧瞧萤萤如今是不是个诚实的大师姐。”
萤萤抬起哭得亮晶晶的眼睛,说:“她说,她骗那个人,硬夸他做的红烧肉好吃。”
李焉识没听到意想中的答案:“……这,善意的谎言,还是有必要的……”
萤萤听糊涂了:“善意的谎言,不也是谎言吗?如果是善意的,那我到底可不可以说呢?”
李焉识回答:“那要看你的初衷了,如果是为了自己的私欲,那就是恶意的谎言,不该说。若是为了别人好,可以说,但要好好思量思量再出口。”
萤萤垂着头,理着衣袖:“她还说,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故意伤了那个人的心。这样,算是为了她自己好,还是那个人好?”
“那要看……她为什么要说那些难听的话。”
“她说,她和那个人约定了一块生的,一块熟的。她要熟了,不想拖累那个人。”
李焉识蹙着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块生一块熟,是……一块生一块死……同生共死吧?”
萤萤吸了吸鼻子:“嗯,她说她当时身体很冷很冷,没有力气,快要冻死过去了。她很想做一个幸福的人,死在那个人的怀里,那个人的怀抱很热很热,像炉子,她很喜欢。可是如果这样做,那个人就会很伤心,她不想他伤心,只好躲得离他越远越好。”
萤萤抬起头来,思索着缓缓道:“所以……她这是为了那个人好,是善意的谎言。”
他凝望着半开的窗里撑着脸等开饭的人,声音微微颤抖:“她还说什么了吗?”
萤萤摇摇头:“没有,那天晚上她说了这些就抱着我哭了,哭得可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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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鼻涕一大把,用了我好几卷白绸,太浪费了。”
“萤萤,开饭啦!”
她端着热腾腾的面碗出来,白中泛黄的面上是堆成火山形状的物体,红红的,长条状,还有一些肉碎。
她一出门,极其浓烈辛辣的香气便袭来。
常徜素来苍白的脸上微微带着血色,看起来心情不错,自顾说着:“尝尝我新研制的‘炙焰旋风’,味道如何。”
香樟树下摆了张四方木桌,桌腿三长一短,垫了两块石头,才勉强稳住,桌上正央摆着笔墨纸砚和筷筒。
浓烈的椒麻香气萦绕在树下,飘出去很远,遮掩了他身上极淡的药酒气味。
李焉识一手接过面碗,一边冷言冷语调侃常徜:“你们八方派有这么大一个湖,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跟醉鹤楼合作合作,每年也该有几百两进账。”
“那种三流水平,只会玷污了一空湖的鱼!”
常徜手有些抖,手里的面碗却稳稳搁在桌上。原本还带着微微笑意的一张脸坠着,毫无生气,这样敌对的神情在他脸上,很罕见。
萤萤去里头洗手,漱口,跑出来就着袖里的白绸擦了擦手:“这叫暴殄天物,对不对,师弟……”她说着,看见常徜的脸色,声音愈发小了。
常徜抬起脸,已然挂上微笑:“对。”
李焉识看着面前的碗,热气缭绕,随手拿起筷子翻动着面,垂目冷笑一声,挑衅道:“呵,不为五斗米折腰,够高尚的啊常兄。到头来不还是为了五千两低头?不过是……给得不够多罢了。”
常徜才坐下,此刻微微向□□斜着头,解下长发尾端白绸,长发如瀑垂,遮住了右侧她二人的视线,他微微掀动眼帘,冷觑左侧的李焉识一眼。
视线对撞,心底的欲念毫不躲藏,憎恶,怨气,像溺死的水鬼。却只一瞬,他便重归方才的平静。
“我是与不是,阿惊姑娘自然知道始末,我无须向你解释。”
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李焉识你别碗还没端起来就骂厨子。”
李焉识瞪她:“胳膊肘往哪儿拐呢。”
他又面向常徜:“无论事实如何,真道侣来了,用不着你这个假的为她遮风挡雨。”
萤萤敲了敲筷子:“面要冷啦!尊重一下别人的劳动成果啊。”
常徜并未接李焉识的话茬,而是看向萤萤,佯作随意提起:“大师姐,今早听师父与长老们说,今年的明月宴不同以往,是与绝云派合办的,就在咱们八方岛上。届时,绝云派的龙掌门也会来。”
李焉识眼眸微动,看向她,果然,脸色一变。
萤萤正吃着,塞满了嘴:“绝云派?龙掌门?好啊好啊,我从来没见过绝云派的呢。除了绝云派的,还有谁会来啊?”
常徜:“旁的不曾听说,左不过就是如往年那般,再请些白水的德高望重之人,各界代表罢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佯作并不入耳,而是专心细细品着,现下正拿起一边的纸笔记录:
八月十二:油炸麻辣豆皮拌香煎猪肉末炸酱面。
总评分:……
色泽:……
摆盘:……
口感:……
建议:……
又看看李焉识:“你也别闲着。”
李焉识捞了几口,不情愿地拿起笔来:
八月十二:不明物体。
危险程度: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