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猜忌生发,无法湮灭
    她心急如焚,钻了过去,推开了衣橱,屋里依旧是吹了灯漆黑一片。

    她摸去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掩不住颤抖的呼吸声自木桌边传来。

    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不是有意偷听。

    一行人按计划潜入八方堂,却是人去楼空,王守一凭空消失了,计划中断。

    他只得提前归来以防她疑心,可这八方派的破屋子实在是隔音太差,竟叫他听见这样的真心话。

    “你都听见了。”

    她没有太过心虚,她是真心诚意对李焉识,也愿意将这层关系公之于众,引出萧影不过是捎带手的罢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是假,李焉识总不会这点自信也没有吧?

    他没有回应,摘了瓶里一只莲蓬,兀自扒着莲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字字锥心之言。

    “不说话,那我先睡了。”她起身脱了鞋,往被窝里一钻。

    沉闷的缄默之中,他一颗一颗剥着莲子,一颗一颗送入口中,咀嚼着。

    又苦又涩又硬。

    “别吃了。”她看着桌边的人影。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梁惊雪,是不是你要李焉识怎么做,李焉识就该怎么做。”

    “李焉识可以是你的木偶,任你摆弄。可李焉识他不是木头做的,他有心。”

    “可以听我解释吗?”她团在被子里,只探出个脑袋,轻轻地问。

    “我听得清清楚楚。前因后果,起承转合,标点符号一字不落,你自己说的话,隔了一堵墙便不认了么。”

    寂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还算是平心静气。

    “我没有不认,而是……”她没有想明白,难道要向他坦白自己让四人对质的计划吗?说着说着,便也迟疑了。

    他剥着莲子的手上一顿,看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阴影里的自己,看起来那样纯洁无瑕,任谁也无法将她与心机深沉四字挂钩。

    可此刻,他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他平静地继续剥着:“不怪你,是我错,一直是我在刻舟求剑,我自己骗自己。心里想着从前那个单纯美好的你,追逐的却是现在复杂可怕的你。”

    他的话,她没听明白。

    手边莲蓬碎堆成小山,他又扯下一只莲蓬,剥着:“为了见到他,你不惜委身于我,诓我说会嫁与我,说我会是好父亲,要我陪你做这一场戏引他出来,他便是教你这样糟践自己的,是吗?”

    他说得极是冷静。他想他该发怒的,可怒到了顶点,几近喷发,他却泄不出去。

    “我早该明白的。当你知晓他不曾给你下毒,你的心便还是站在了他那边。在你的话本子里,我不过是个男配,起到颜值上的作用,对吧。”

    “你三个月不回梦粱,当真是怕丢人吗?是因为你一直在找的根本就是他。你我之间,卑微的何时是你?你若回头,我合该跪迎,谢你的大恩大德。”

    他颤抖着手剥得越来越快,塞进嘴里一把,随便咀嚼两口便生吞了下去。

    好苦,真的好苦。

    他不想点灯,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

    他的自尊早就在来白水的那天,被他丢进一空湖里去了,早就在他一次又一次贴上来,她一次又一次推开,又抱紧中拗折揉捻为齑粉。

    “我不怀疑你曾经对我有过真心,只是,你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了。”

    “倘若说三个月前的你,对我尚存一丝愧疚,那么今日的你,连这点愧疚也荡然无存。”

    “只有利用。”

    他说完这话,吃下最后一颗莲子,起身拿了剑便要走,却被她掀开被褥起身奔来,自身后抱紧。

    他这团齑粉就这样被她拢紧。可破镜有痕,终究无法重圆。

    他冷漠地缓缓道:

    “你知道利用我,是什么下场吗?”

    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他没有办法蒙蔽双眼,捂住耳朵,骗自己。

    他可以走完二人之间的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但他无法接受她点头是为了别人,是勉强了她自己。

    他说得冷情,她便也吞下愧疚,咽下解释,没有好脾气了。

    自己是骗了他,可他难道就没有骗过自己吗?

    “当然知道。是关进将军府的地牢,最幽深,最破旧,最阴暗逼仄的那一间?还是干脆杀了我,再立个牌位,搁在忘了姑娘的旁边。”

    他不禁心底发寒。她不是仗着他的宠爱纵容而无知者无畏,她清楚地晓得他的底色,知道他的手段,他的过往,可她竟还要这样做。

    她怎么可以为他萧影以身犯险,做到这种地步呢!难道当真在她心里,她与萧影的感情远胜于与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说她与我李焉识的感情就像一阵狂风,来得轰轰烈烈,却也去得一地潦草。

    还是,自己不过是她话本子里的一个反派,起到阻碍男女主人公感情的作用。话本子之外,自己该被千人唾骂吧。

    猜忌生发,无法湮灭。

    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可一想到她的靠近,是为了旁人,他便觉着比杀了他还痛苦。

    他身子一颤:“松开,你别碰我。”

    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松手。越箍紧了,他的心便越发疼痛。

    他挣扎着,吼着:

    “我再说一遍不许碰我。”

    “滚!”

    “我不滚!”她死死抱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扭转此局。

    他像笼中的困兽一般嘶吼挣扎,哪怕不敌,死在笼中,也要维持兽的尊严:“我不会陪你继续这场戏的,不会让你心满意足的,你不滚,我滚!”

    “你也不许滚!”

    他拔剑出鞘,冷言冷语恐吓她:

    “今夜我不想见血。你最好是松开。我想你该记得,我还是手上无数人命的定远将军,宁安司司主。女人,我也杀过。厚颜无耻到你这种地步的,我是第一次见,我不介意让你也成为我剑下的亡魂,再把你送去换五千两,或者……”

    他的话,被她自颈后绵延转来的吻打断。她的手扯下了他的腰带,唇又自喉结一路吻上,强硬地覆盖上他的唇。

    “你干什么!你!唔……”他还没开口的斥责痛骂又被她堵了回去。

    当当两声,他的剑坠在了地上。

    他意乱情迷。

    她是还爱的吧?

    还爱吧?

    是因为爱,而不是利用,对吧?

    她这是在道歉,对吧?

    自己的离开让她意识到了她最爱的还是自己,对吧?

    对,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的,她不是的……

    忽然手臂一紧,竟是拥抱之际,她用他的腰带将他的手臂捆在了躯干上,缠绕两道,牢牢束紧,动弹不得。

    她赤足一踹,将他蹬去床上。

    他嘶嘶喘着气儿想:搞什么?这么刺激?

    不是霸道女侠爱上我,改霸道女侠强上我了?

    新剧情啊……

    为了道歉,不至于这样吧?

    他看着步步靠近床榻而来的人,心里的那杆秤再一次被压塌。

    “我不会屈服于你的淫威的!”他说得硬气,又傲娇。

    他昂起脸,还未将头扭去一边,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便听见了让他心如刀绞的话。

    倘若说,一炷香之前,他的自尊是一堆齑粉,那么此刻她亲手扬了它。

    梁惊雪站定在床前,俯下身子看他:“我告诉你,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明月宴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

    她自知再多解释也无用,他不是以为自己的爱皆是谎言吗,皆是为了萧影吗,那她偏要他看看,明月宴后,无论揭开怎样的真相,哪怕狗血到亮瞎她双眼,狗血到有些许伦理问题,她都要把他给娶了!

    他还想跑?她还能容他捂着耳朵,嘤嘤嘤哭着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溜走?他跑了她娶谁去?

    身世和帅哥,两个我都要!

    李焉识被捆着愣在床上,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分毫没改,指骨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你……还是为了他?”

    “你还是为了他!”

    她没听出来他愤怒的所指,凶狠狠地单足踩着床沿,继续恐吓:“你再敢跑,我就把你衣裳扒了,我看你往哪儿跑!看你敢不敢光屁股出门!”

    “梁!惊!雪!”

    怒意喷薄。

    他手臂用力一挣,刺啦几声,捆着他的腰带便崩断,撕裂成几段。

    他抬手重重推开床前的人,她踩着床沿站得不稳,毫无防备地趔趄,撞倒了瓷瓶,莲子莲叶和瓷片零落一地,痛叫一声。

    他站在床前,按住不听使唤要上前的腿,藏起下意识要抬起的手,只直直站在原地僵着,看跌坐的她怔愣着抬起眼睛,顷刻间便已泪眼婆娑。

    他想:演技越发炉火纯青。

    她想:啊啊啊,瓷片扎着手了,好疼好疼好疼。

    “又换招数了?你还真是会装可怜,堂堂女侠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从前便诈死,装崴脚,藏血包,当我还会信你低劣无趣的伎俩?”

    自己方才的丑态暴露无遗,他再也不想相信她了。拿起剑,狠下心抬腿朝外大步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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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她顾不得清手上的碎瓷片,心慌意乱,光着脚便追出门去。

    他顺着土坡跑得飞快,他不想用什么轻功,整个人也压根记不起什么轻功,什么招式,什么运气,只是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拼命地用双脚奔逃。

    逃离他的饲主,也是背后藏着弓的猎人。

    “李焉识!”

    她堕入暗夜,追在他身后喊着。

    她可以接受和他分开,但决不能是因为误会。倘若他不愿面对萧影龙钟月,那她今夜一定要向他问清楚:你的亡妻,究竟是不是我。

    “李焉识,你别走那么快,我看不见路,我看不见!你别走!”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顺着他的动静在一片虚无未知中,拼命追赶,茫然奔下土坡。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上哪儿去找你啊!”她哭喊着追,心头竟恐慌至极。

    “啊!”

    她被浅滩大大小小的碎石绊倒,整个人扑摔在地上,流血的双手撑着站起来,又踏着碎石在黑暗中追寻,双足划伤了,留下一个又一个血脚印。

    最终崩溃地摔在河岸边,伏地痛哭。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她听见了桨声。又急又快。

    “李焉识!李焉识……”她扶着碎石,拼命站起身,朝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一步一步踏去,“别丢下我!”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因为什么而追了。

    她到底追的是一个答案,还是他。

    冰冷的湖水漫过她的小腿,她的腿陷入泥沙,扑倒了好几回,呛了好几口水,整个人湿透了,拼命朝着桨声沥沥处扑腾着划去。

    她不会水。

    因着自小体寒,从小被禁止下水的她,无缘学会游水。此刻,这是她最怨恨的事。

    一道白绸飞来,束住她的手臂。轻而易举将落水的她拉回岸边。

    “你放开!我让你放开!”她撑起身,扯掉手臂上裹着的白绸,推开要靠近的手臂,“谁要你管我!”

    她推得自己都退后踉跄了几步。

    她不愿与之多纠缠,耳朵六神无主地寻觅着桨声的方向,许是船远了,再无桨声。浪声滚滚,嘈杂一片她什么也听不见,再度无力而崩溃地摔在碎石地上。

    “你别碰我!”她推开那人伸来的手臂。

    “如果你想,我可以用我的船送你出去。”他缓缓地说,“可是为了这样一个弃你而去,看到你这样也不闻不问的人,值得吗?”

    “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你以为他走了我就会接受你吗!”

    他沉默了许久,望了望湖面,取出袖中一叠白绸,递给她:“你的双足似乎受伤了,先包起来再回去吧。”

    她的泪混合着面颊上沾着的湖水,无心擦拭。她静静地枯坐着,他便静静地伫立着,站在她与湖水之间。

    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过了许久,她才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我这样,很狼狈吧……”

    他折了一枝长长的芦苇,递到她手里:“今夜乌云浓重,视线很是不好,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你,拿着吧,我在前面开路。”

    “他的船已经很远了,你若决意要走,也等到明晨吧。”

    她抬起头,转过脸对向茫茫水面,涛声不绝。

    “李焉识……你真的把我丢下了吗。”

    二人缓缓行至她门外约十丈远,隐约可见屋内摇曳烛火昏黄,他抬手一道白绸飞出,击灭屋内一豆火光。门内门外顿时昏暗一片。

    谁也看不清谁是狼狈或体面。

    “我不便入内,送到这儿,你回去自行包扎吧。”他走远几步,“看你心情不佳,需不需要唤萤萤来陪你?”

    她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拿着芦苇探路,扶着门扉,道:“常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的好意,留给旁人吧。”

    “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合,很快……你就会明白。”他落下这一句,没再停留,便离开了。

    一空湖上,漂泊无定的无主小舟,船沿搭上一只湿漉漉的手。

    黑黢黢,水淋淋的人爬上乌舟,在黑夜里,颓然冷笑。

    他一直在逃避。从湿透了,逃避到干透了。

    与其说是逃避她,不如说是逃避自己。他在逃避她谋划下将要暴露的自己。

    他想,人生若只如初见,她永远那样不谙世事,该多好。他向着那轮明月许愿。

    第二天一早,萤萤叩响她的房门,却无人应答,空空荡荡。

    梁惊雪失踪了。

    在明月宴的前夜,或是明月宴的当天清晨。

    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