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只有短短一瞬,很快辛奶奶就恢复如初,将佛经从盒子里拿出来,短暂翻看后走去卧房里面收好。
房间里安静无声,洛茨合上檀木盒子,深吸一口气,平稳住因为紧张而过于激烈的心跳。
他们目前所处的空间其实是房间的会客厅,庄园里的房间都很宽敞,尽管辛奶奶着意选了个小的,也要比寻常房间大上许多。
阳光穿过晨雾和花园,落到他们面前。
洛茨能看到会客厅中央的茶几上还摆着两盏冒着热气的茶,都有喝过的痕迹。
——在他们来之前,还有人来过。
洛茨瞥了一眼辛迢阙,发现他也在看茶几。
“她去放东西,那我能走了吗?”他悄悄问。
辛迢阙摇摇头:“再等一会儿。”
他安慰一般拍拍洛茨的肩膀,宝蓝色的袖口边缘镶嵌着贝母,洛茨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喜欢?”辛迢阙微微转动袖口。
洛茨点头,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说谎。
辛迢阙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言辞间也没有表露自己是否会有后续行动。
系统围观了全过程,这时候终于飘下来,问:【他就是想让你夸夸这对袖扣吗?】
洛茨:【不是。】
【那他是什么意思?】
洛茨挥挥手,借着这个动作把它按到自己肩膀上。
他说:【你还小,别问。】
系统:?
趁着这一会儿功夫,辛奶奶放完佛经,又回到会客厅里,看到他俩还站在原地,便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坐下。
洛茨和辛迢阙对视一眼,挪动脚步,选了一个斜对角的位置坐下。
辛奶奶又冲他笑笑。
其实能从她脸上的皱纹分布看出她平时应该不是很爱笑,在洛茨所能听到的绝大多数传言中,辛奶奶都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身上似乎缺乏身为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柔情和温软,但是仍不妨碍她笑起来的时候令人感觉很舒服。
洛茨也回以微笑。
辛奶奶开口道:“顾先生看着很年轻,今年多大呀?”
洛茨回答:“我今年21。”
“还很年轻啊!”辛奶奶感叹,“年轻就是有朝气,让人看着也舒心。”
她接着问:“顾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是一名公众号的雇佣作者。”洛茨再次把这个自己临时的工作拿出来应付。
“作者啊……”辛奶奶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不一定真的了解这份工作代表什么,但她没有表示出怀疑或者轻视。
洛茨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提问环节到此为止的时候,辛奶奶突然又问:“顾先生现在住在哪里?”
“我……”洛茨有些迟疑。
因为怕麻烦,洛茨一直没有搬地方,现在住的地方一是晨星公馆,二是季家祖宅,两者都与季为檀挂钩。
辛奶奶应当是看出什么来了,所以才这么问。
但洛茨不太想在这时候提及自己名义上的亡夫。
果然还是应该今早搬出去,他想。
“奶奶。”
正当洛茨犹豫怎么回答的时候,辛迢阙出声打断了辛奶奶的提问:“喝水吗?”
他指指桌子上的茶杯。
“不用,”辛奶奶偏头看了辛迢阙一眼,目光沉沉,顺着他的意思换了个话题,“宴会是什么时候开始?”
“晚上6点正式开始。”辛迢阙了如指掌。
闻言,坐在一旁的洛茨瞪大眼睛,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钟表。
时针、分针组合在一起,现在是上午10:47,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不到八个小时。
洛茨:……
按照规矩,宾客应该提前一小时入场,再重视一些也不过是两小时。
但现在,洛茨提前了整整七个小时。
七个!
辛迢阙安的什么心,不言而喻。
洛茨阴沉沉地瞪他,想要一个解释,但辛迢阙不肯与他对视。
“嗯……”辛奶奶应了一声,并不理会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是说,“顾先生来得早,礼物也很用心,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中午饭是辛家人一起吃,算是个小型聚会,原主是外来人,如果不是辛奶奶邀请,应该是上不了桌的。
“谢谢奶奶!”
洛茨收回瞪着辛迢阙的视线,乖巧地笑了一下,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长得好,年轻,加上脸嫩,这么一笑跟个小孩儿似的,很讨人喜欢。
辛奶奶见状,面色也柔和了许多。
这么些年,她只有辛迢阙一个孙子,虽然没有从小养到身边,但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孩子先是去国外住了阵子,情况稳定下来以后才回到她身边,那时候性子就已经定了,虽然稳重大方,但和她不算亲近。
辛奶奶很少见到洛茨这样的年轻人,自然会多喜欢些。
——当然也不会太多,一指甲盖那么大吧。
“好,今天来的这么早,顾先生也累了吧?”辛奶奶说,“房间都安排好了,你挑一间先去休息一下,等开饭了,我让迢阙来叫你。”
这是祖孙俩有话要说的意思。
洛茨听得很明白,于是当即起身告别。
辛迢阙送他到门口。
洛茨冲他笑了一下,阴森森的。
辛迢阙试图解释,让他别生气:“……晚上不容易抽出这么多时间。”
抽出时间做什么?
送礼物还是见长辈?
洛茨一想到自己被辛迢阙坑了,就觉得生气,信任被辜负了,脸颊不由自主地鼓起了一点。
落在辛迢阙眼里就跟个河豚似的,可爱得不行。
“午餐有什么想吃的吗?”他主动问。
洛茨:“没有。”
“好的,”辛迢阙颔首,“休息一下吧,有问题联系我。”
他嘱咐得体贴,并不为之前的所作所为愧疚,洛茨和他僵持片刻,败下阵来。
“你们可别吵起来。”他小声说。
辛迢阙笑了一下:“怎么会吵起来?”
怎么不会?
你带我见你奶奶,其实也是让你奶奶见我。我们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做?
我们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关系呢。
洛茨抬头看着辛迢阙,眼睛好像能说话。
疑问的、迷茫的。
零星的期待闪烁其中,像船只航行于深海,穿透迷雾后看到的星辰。
辛迢阙的心倏地酸软下去。
“……不用担心,”他最后说,“我会解决的,不用担心。”
“好哦!”
恢复愉快的洛茨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离开。
辛迢阙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他默默片刻,关上了门。
……
房间里,辛奶奶姿态端正地坐在会客桌前,面前摆着两份手抄佛经。
一份是洛茨刚才送来的,另一份是辛迢阙的。
门锁合拢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她一动不动,眉眼没在沉思的阴影中,显得坚硬、冷漠。
辛迢阙站在她身旁,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久后,辛奶奶缓缓开口:“你知道他是谁吧?”
“知道。”
“他是谁?”
“他叫顾慈。”辛迢阙从心里补充,也叫洛洛。
“顾慈……”辛奶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辛迢阙的答案,“我记得这个名字,是季家媳妇吧?”
沉默中,辛迢阙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走到辛奶奶边上坐下:“我以为您一见到他就知道了。”
辛奶奶冷笑一声:“我知道管什么用?”
久违的愠怒浮现在她脸上。
辛迢阙淡然应对:“您是我的长辈,这些事您应该知道。”
这话说得明目张胆,几乎就是将他的私心摊开在光天化日下。
辛奶奶用力瞑上眼睛,像是在极力克制。
“他是你养兄弟的妻子。”她慢慢地说,“你养兄弟死了,你是该照顾他,但不能到这一步——你怎么对得住他?季家待你不薄!”
“季为檀喜欢女人,顾慈只是个挡箭牌。”辛迢阙缓声说,“季家对我确实好,而我也在尽力回报。”
“不管他们的事是不是真的,他都是你的弟媳。”辛奶奶说,“你这样做,会被别人耻笑。”
辛迢阙淡淡反问:“我被人耻笑的还少吗?”
“那不一样,你那是因为她——”
辛奶奶的反驳戛然而止,她瞪着辛迢阙的蓝色眼睛,像是看自己的仇人。
半晌后,她才咬牙切齿地说:“人死如灯灭,我尊重你母亲,不会再提以前的事,但你也得尊重季为檀。”
“我很尊重他,”辛迢阙说。
辛奶奶把洛茨送来的那份佛经推到他面前:“那你把这个还回去。”
经书封面上的字也是洛茨亲笔写的,辛迢阙看着,想起了刚才在门口时洛茨看他的眼神。
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垂眸看着,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寂静与对峙仿佛流淌成河,一切都在水流中凝固、下沉。
声音打破了屏障。
辛迢阙突兀开口:“奶奶,我想改遗嘱。”
辛奶奶愣了一下。
被推过去的经书,又被一只手推了回来。
辛迢阙安然承受着审视的目光。
他再次重复:“我要改遗嘱。”
“为了他?”辛奶奶语气中带有一丝颤抖。
辛迢阙没有回答,可答案在场两人都清楚。
辛奶奶不可置信,她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她觉得这简直就是疯了。
为了一个不知如何的人……
但她看着自己孙儿的眼睛,数年的相处让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在告诉自己自己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了,他决心要做,无人可改。
辛奶奶仓促地吸了一口气。
曾经有人告诉她,人老了,之所以会眼盲耳聋,就是因为老天让她少看少听,别管闲事,这样才能长久。
辛奶奶听了,也信了,放权之后一直是这样做的,她不后悔自己的任何决定。
即使今天,她选定的继承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儿孙自有儿孙福。
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