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老夫人的身体一直很好,多年修身养性,不贪嘴,不贪凉,生活做事都是照着延年益寿来的,辛迢阙从来到她身边开始,就没有见过她被病痛烦扰。
印象中的那个女人似乎永远都是挺直了腰板。说话做事自有一番腔调,降得住人,也办得了事,很受底下人信服。
而现在,那个被她用多年时间营造出来的模样似乎要碎掉了。
辛迢阙隔着厚实牢固的病房门,透过一扇窄小的玻璃,向里看去。
医疗仪器堆叠在房间中,几乎要将所有的空间全部挤压干净,连空气都跟着沉重起来。灯光明亮,但其中闪烁的仪器亮光似乎能刺人的眼睛,让人很难坚持直视。
辛奶奶就躺在这些仪器构造出来的灯光底下,陷落在洁白柔软的被褥中,一瞬间好像轻了许多,像是骨头都被人抽走。
辛迢阙不确定地看她的头发,总感觉要比以前白了不少,丝丝缕缕落在这边,还有几根被被子卷走,光亮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种冰凉的微光。
“老夫人多年的身体检查都是这边负责的,”周奇瑞走到他身后,压低声音说,“报告您也都看过,这么多年都很健康,不可能摔一跤就走了。”
“不可能吗?”辛迢阙收回目光,带着周奇瑞往走廊那边走,“之前季家的当家人不也是这么走的吗?”
季为檀的爷爷,在他们都还十四五岁的一天,当着季奶奶的面没踩上台阶,摔了一跤,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
当时摔得很轻,胳膊撑着地,连皮都没划破,人还笑呵呵的呢,结果当天晚上就不行了。
医院给出的解释是,那一摔把体内的气摔散了,看似是没受什么伤,但其实已经到了头。
人都有死的一天,能这么安稳,已经算是喜丧。
直到今天,辛迢阙都对这个解释无法释怀。
达勒妮离开的那天,也是摔了一跤,只不过不同于从台阶上摔下来,她是站在了六楼的阳台上,拉开窗户,像荡秋千那样晃着腿,然后不小心跌倒。
父亲当时也是说,妈妈心里的那股气散掉了,她坚持不下去了,你要理解。
理解什么?
理解意外,还是理解死亡?
辛迢阙又开始头痛,眼前浮现出了摇晃的秋千和鲜红的木板,旧日夏天的光灿烂美好,黄昏给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蒙上一片晕黄,母亲光晕的最深处哼着家乡的童谣,脚边是碎的花瓶和被人强行夺下的小刀。
桃花的花瓣落在他眼角,赞美他的眼睛。
那双亦属于他母亲的眼睛。
辛迢阙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
医生给他的建议是尽量不要形成对药物的依赖,定时定量就那么些,不能多吃,不然后面会很麻烦。
辛迢阙一直很遵守医嘱,今天的分量已经吃过了,不该再吃,但他在离开病房之前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又倒了两粒进嘴里。
“哎,老板……”
周奇瑞想拦,但辛迢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去哪儿了?”辛迢阙问。
他没说具体名字,但周奇瑞知道说的是谁。
“顾先生已经打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辛迢阙“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个问题只是随便问问。
他抬步向前走去,各个专家正在来的路上,会诊就要开始了。
洛茨在和鲜花基地谈事情的时候,得知了这一消息。
那时基地的负责人正从一捧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花中挑选了一支最经典的大头红玫瑰,花头是红玫瑰中偏大的一款,花瓣质地偏向丝绒,颜色已经浓郁到了接近黑红色。
花梗很长,拿在手中时可以余下长长一截,花朵是带有香气的,很有辨识度,置身于百花盛开的基地中,仍然能嗅出手中这朵玫瑰的清香。
洛茨在鲜花基地的展览厅里转了一圈,对这种花型最满意。
他和负责人商议999朵玫瑰的事宜。
负责人表示其实一直会有想要告白或者做什么活动的人来这边采购花束,他们会给出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而且洛茨买的数量也不少,完全可以一个稍低一点的价格购入。
洛茨很满意,趁着负责人去调度的时候,就领着系统走到了更多的花束的深处。
花朵簇拥在一起,连绿叶都沾了几分娇艳的清新,馥郁芳香,艳丽夺目。
洛茨仍然拿着那支花,漫步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花束中,心里觉得辛迢阙可能更适合百合。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辛迢阙站在矮他一级的台阶上,看着他,伸手按他的手背。洛茨在他身上闻到了被雨打湿打透的百合的香气。
【我想要那种花瓣的边缘泛着蓝色的百合,】他告诉系统自己的想法,【花瓣一定要修长,最好有些香味,当然了,蓝色一定要是和他眼睛那样的色彩……】
系统嗯嗯啊啊地听着,他们在基地里逛了这么久,并没有看到类似的花,如果洛茨想得到这种百合的话,恐怕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又或者自己培育。
洛茨又说:【不过不着急,以后我有的是时间。】
当务之急是把关系定下来,吃辛迢阙一辈子就意味着他可以一辈子不做饭,不洗碗,不刷锅,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虽然未来的事不可预测,但洛茨就是这样坚信。
人不能总生气,而保持心情良好的关键在于不长时间劳动。
洛茨知道自己的毛病,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克制。
从来到鲜花基地到确定完全部事项,一共花了洛茨五个小时,主要是他们没太着急着挑花的事情,在鲜花展厅看了好久,而且还去培育基地转了一圈。
眼下天色将晚,暮云连绵,夕阳藏在几片薄云后面,晚霞灿烂。
洛茨签完合同,站在基地门前,拒绝了负责人送来的一捧,只拿着唯一的那一朵,等着车来。
闲来无事,他开始翻手机,手指一动,点开了步数统计。
然后就发现常年占据运动步数榜第一的周奇瑞,今天的运动步数才几千,排到了30名开外去。
很奇怪,因为按照辛迢阙的作息看,周其瑞今天应该恢复上班了才对。
很难用具体语言形容的预感促使洛茨点开了和周奇瑞的聊天界面。
洛茨:[在干什么呀?]
……
没有回复。
洛茨向上翻聊天记录。
在寥寥无几的对话中,周奇瑞的每次回复之前都压在七分钟以内,是一个既不会手忙脚乱,也不会让别人觉得被怠慢的时间。
洛茨时常冷漠放置别人,今天突然被别人冷漠放置,恼羞成怒倒不至于,但确实感觉不太对劲。
周奇瑞的老板是辛迢阙,做事都是跟着辛迢阙来的。
辛迢阙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洛茨马上就忍不了了,眼瞧着车没来,直接拨通周奇瑞的号码,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周奇瑞正躲在疗养院楼梯间的拐角那里抽烟。
说是疗养院,但因为住的达官贵人太多,所以各种医疗设施甚至比一部分的私立医院还要齐全。
手机铃声在这封闭空洞的空间里显的格外刺耳,周奇瑞不慎被烟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按亮手机,看清来电人以后又倒抽了一口凉气,险些呛出泪来,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接。
这位顾先生和老板之间的感情纠葛,周奇瑞虽不是亲历者,但到底是在旁边协助的,所以也知道不少。
他大概能猜出为什么顾慈会在这时候打电话过来。
……老板今天情况不大好。
半小时前,他们刚刚开完专家会诊,周奇瑞旁听。
各种专业术语绕得满天飞,听来听去,结论就是人能救,钱多成这个样,就算走到鬼门关都能硬扯回来。
但救回来是什么样子就不太好说了。
辛迢阙听的时候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那个药瓶从口袋里拿出来,就放在桌上不紧不慢地敲。
药瓶上没贴标签,外人看来可能是维生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周奇瑞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老板今天的服药量绝对超标了。
开完会诊,辛迢阙留下的意思是能救就救,于是花重金请来的专家们去研究方案了,他自己让疗养院开了个房,关到现在也没出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听,但周奇瑞有点儿担心自己老板会不会死在屋里。
当然,有点夸张了,辛迢阙是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折腾自己的,但他难受,这个是真的。
只犹豫了不到三秒钟,周奇瑞就接通了电话。
“喂?”他试图装出一副啥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但洛茨有自己的判断:“他怎么了?”
问得相当干脆利落,要不是周奇瑞知道遥山疗养院不可能被单独的某方势力控制,他甚至会怀疑洛茨在这儿安插了自己的摄像头。
“其实也没啥事,”周奇瑞用心斟酌着措辞,避免把自己老板说成因为打击过大,把自己关起来暗自神伤的脆弱男人,“就是……老夫人出事了,老板现在心情不是很好。”
“你们现在在哪儿?遥山疗养院?”
洛茨在手机那头追问道,他叫的车要到了。
洛茨挥手叫停车,坐进后座。
“哎对,”周奇瑞道,他已经把烟熄了,和人打电话的时候抽烟让他感觉很奇怪,“你要过来吗?”
洛茨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二十分钟。”
语毕,他挂断电话,看了眼司机:“去遥山疗养院,越快越好,十五分钟能到的话,这次的车钱乘五。”
他手里还拿着那支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