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决裂
    *

    陈硕最终还是没去参加那场汇演预赛。

    托他的福,季繁到家的时候,才不过八点。

    引擎的声音张扬,车轮碾过地面,飞速打了个急转儿,堪堪擦过墙边直角,而后缓慢停在了江原别墅区的路口。

    季繁愣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

    “那我先回去了?”想了想,她又试探性地开口,“你刚拿驾照,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闻言,坐在驾驶位上的陈硕偏头看过来,一句话没说。

    车内气氛依旧死寂。

    今夜天色略微有些亮。云层播散,远方天际处隐约可见五彩的霞光。

    季繁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极度梦幻。

    他们不过分开两年而已,此刻却恍如隔世,原来时间也会有所偏心,少年仍然俊美无俦。

    就着淡凉似霜的月光,季繁总算能够仔细地看一看他。

    也许是觉得碍事,陈硕一上车就单手脱掉了外套,上身只留一件纯黑色的短袖T衫。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却黑得透彻,眉骨硬朗,藏匿在额前散落的碎发当中,半露半遮。

    他好像变了,又似乎没变。长密的睫毛附着下小片的阴影,季繁发现,自己还是一如即往地看不透他。

    陈硕随着她这个动作低眼,若有所思。食指下意识轻扣在车前的转盘上,毫无规律。

    又过了两秒,陈硕出声。

    “你是觉得我车技不行,害怕我等会儿回去被撞了,都找不到一个人来叫救护车?”他笑起来,刻意拖长调子提醒她:“曾经是不是你说,让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见不念不相怨。”

    “怎么还会担心我呢。”陈硕边说,边停下动作,眼神盯向她的发顶,“嗯?”

    季繁的眸光微闪,所幸现下还垂着脑袋,忙不迭地收起调整好心态,抬头道:“哪有,只不过随口一问而已,你别想太多。”

    “噢,我明白了。”陈硕扯了下唇角,仿佛极为好心地给她递去台阶,“你对朋友都是如此。”

    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季繁没心思细听他的话,只慌乱点了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侧身去解安全带的铁扣。

    “所以,刚才那个男生也只是你朋友咯?”

    她怔住,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刚才在学校的饭堂门口,教育你不要厚此薄彼的那位。”陈硕虽然面上挂着笑,语气却凉,“虽然不知道你对朋友的定义,但就算先来后到,也该是我靠前一点吧?”

    季繁莫名其妙:“可他不是朋友。”

    好看的桃花眼蓦地眯起,陈硕手下用力攥紧了方向盘。

    “而且——”她松手,灰白色的安全布带蹭过指腹,“我也没打算和你当朋友。”

    季繁拉了拉把手,准备下车。

    “你注意安全,车稍微开慢点,毕竟……”

    车笛猛地鸣响,车门门锁应声而起,眼前光影瞬暗。黑团覆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拽住了她,随后反手将她压向门边。

    季繁后面的话堵在了唇边。

    视线划过他腕间磨损毛糙的红绳,铺天盖地的柠檬皂角香环绕在她的鼻腔。

    头脑不自觉发晕,她用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恼怒情绪顿时上头。

    “放开。”

    季繁冷下脸,复述道:“你我都记得说好的约定,不是吗?一别两宽才是如今最好的结局。”

    陈硕气笑了:“谁他妈跟你说定了。”

    “你别逼我动手扇你。”对上他晦涩不明的双眼,她愈加烦躁,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将态度挑明。

    “陈硕。”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艺名。

    “既然当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别后悔。”季繁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

    视线当中渐起水雾,她明显感觉到腕间的手忽地卸力。原本抵在车窗上的手没了支撑,毫无知觉地顺滑而下。

    停顿几秒,她越过朦胧看向他的眼睛,极其平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都应该学会往前走。”

    -

    季繁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回的家。

    她今天出门比较着急,屋里的窗帘还没来得及拉开,整间房子都乌漆嘛黑。

    脱下来的军训服外套被随手挂在衣架,她懒得开灯,干脆趿拉个拖鞋,循着记忆摸黑来到客厅,躺到在沙发上。

    黑暗里,她偏头,目光隔着厚重布料,没有焦距地落在了那条鎏金玄黑窗帘处。

    屋内装修是季繁自己事无巨细盯着办下来的,双层加纱网的设计,果然如店家所说那般,没有放过任何可能溜进来的光。

    于是,月亮也被她挡在了窗外。

    裤兜传来连续几阵震动,嗡嗡声响在静谧无音的空间中无限放大。

    季繁回神,伸手过去掏出手机摁亮。

    强烈的白光刺起。

    她眯睫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面容识别解开了屏保。

    微信红点消息积累了许多,随着软件打开一股脑儿地涌出来。

    季繁大体瞥了眼,新生群的消息尤其多。她没管,率先点进置顶联系人的界面。

    外婆发来一条语音。

    季繁指尖轻动,把手机贴在耳边。

    慈爱又略带沧桑的沙哑嗓音顺着电流从话筒中飘荡出来,连带周围的空气都带了点温度。

    “岁岁呀,侬做嗲锅?”

    季繁吸了吸鼻子,坐直身子。

    声音还在继续,后半段老人干脆换了普通话来说。大抵是刚学不久,出口明显感觉还不太熟练,半土半洋的腔调,听得她心中酸涩愈浓。

    “秋天风寒的喱,要穿好衣服暖暖和和,咱们身子骨弱,可千万别感冒,晓得不?”

    嘱咐完,外婆沉默了将近三秒,又道:“听隔壁老陈说,石页今年也上了你那所大学?”

    “这小子真是有出息,他可是咱们家这边五年来唯一一个凭读书改命的。”说到这儿,对面似有若无地叹息了声,“不怪他心思深,16岁便开始养家,父母还……”

    六十秒结束,话题戛然而止。

    季繁缓缓将手机挪到眼前。

    她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下一秒手机又响,随之带起的酥麻震动感自手心向上蔓延,她才堪堪扯回思绪。

    语音自动播放。

    外婆显然没有注意到录播时长的情况,已然换了另一件事儿:“我最近捣鼓手机时,不小心删掉了许多人,现在怎么都找不回来。你记得帮我转达给季南那臭小子,让他重新加我一下。”

    季繁手指摁住录音键回复:“嗯,外婆。我今天刚……”

    一开口,她的声线竟不自觉哽咽,导致尾调也发了颤。

    季繁微微皱眉,根据范围拖拽到“取消”键。

    她深呼吸好几下,又尝试了一次。

    还是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放弃挣扎般地开始敲字。

    外婆自幼没上过学,她只能先言简意赅,把所有问题全都笼统概括成一个通用字:【好】。

    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几乎是立刻,外婆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不出意外仍然是语音格式。

    估计是觉得她在忙,只说:“好就行,外婆不打扰岁岁喱。”

    无字可回。

    季繁打不出第二个“好”字。

    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落,砸到冰冷的屏幕上,溅起微弱水花,模糊了一切亮光。

    目之所及的菱形光圈越来越大,势不可挡地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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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万物虚化。

    时间不断退后,执着地想要让是非重演。

    窗外狂风骤雨忽至,帘起水迸。

    季繁下意识转头,怀揣侥幸的期待,试图去寻找记忆中的那抹月光。

    这样宁静的夜,这般暴烈的雨,这么糟糕的情。在她曾经不过二十载的生命岁月中,一共经历过两次。

    六岁和十六岁,她都在被抛弃。

    而十八岁,她再也不想体验期待落空的打击。抛置最高点后下坠,跌得最痛。

    她不敢重来一遭,因为害怕,也因为懦弱。

    暗恋这种事情,孤注一掷,不见天光。这辈子,冲动一次就足够了。

    瞬时感觉的喜欢,在万千人存在的快餐时代中分秒不歇地上演。爱情不停贬值,纯粹沦为信徒们的奢望。

    勇者无畏,以婚姻做注,围城内外,用利益为饵。动情者一路笙歌,动心者一败涂地。

    季繁看透了父母婚姻的一地鸡毛。她向来活得很通透,从不相信违背自我本性的感情。

    对她而言,爱太虚幻了。

    何况陈硕本身也没有多喜欢自己。

    不然又怎么会拒绝公司的邀约,明明在之前答应过她的。

    是他自愿说的,有机会,一定。可为什么后来有机会,却不一定了呢?

    原来月亮也会迷路啊,季繁失神地想。

    事业与她,陈硕选前者,人之常情。

    她不怪他。

    -

    隔天早晨九点,季繁从沙发上惊坐起来。

    手背搭上昏昏沉沉的脑袋,烫意即刻从额头渗入皮肤,融进骨子里,痛得她冷汗直流,整个身子都躬起打颤。

    季繁费劲地撑着身子,摸索到沙发梆,拿过手机。一打开,果然就见微信界面又出现了满屏的未读红点。

    她顾不得处理消息,忙趁清醒手指胡乱摁压一通,打算点个药品外卖。昨日是她临时起意搬过来住,家用药这些必需品还没有备齐。

    江原区属于A市郊区,位置实在偏僻,季繁大体扫了眼,距离最近的配送也得近两个小时。

    她觉得自己快要烧迷糊了。

    恰巧微信的弹窗跳出来。季繁换了个APP,查看消息。

    季南:【人在哪?我过会儿去找你。】

    见状,季繁没再过多犹豫,直接编辑消息:【在江原,路过药店打电话给我。】

    期间她头越发晕重,眼睛实在睁不开,手下一滑,竟也不知触到了哪儿,消息框直接清空。她无奈,又依照拼音简写重打了一遍。

    左边头像上方明晃晃出现一行小字,可惜季繁没太在意。

    她稀里糊涂将消息发送出去。末了,还没忘双击头像,拍了拍他。

    ……

    同一时间,与她相隔几十公里的地方。

    晨起阳光大好,北辰大学新生军训活动照常进行,然而,各独立方阵的训练安排却并不统一。

    特别仪仗队,简直是吃苦享乐的双重极端。

    平时零零总总的时长加起来,疲惫感绝对能碾压其他任何一个队列。可令人嫉妒的是,他们基本不用站在艳阳下暴晒。

    升旗、降旗的时辰固定,比其他同学略早。剩余时间,很大一部分都是由队员自己去安排。

    季南今早踩点踏进操场时,门口的值日生正好拿了花名册走出来。

    几人凑在一起聊天。

    无意中听到季繁的名字,季南脚步一顿。他皱着眉,给当事人发了条消息。

    半分钟后,

    所有大一学生手机的新生群里,同步出现两条最新消息。

    Allergic:【在家呀老公要低调等会勾。】

    “allergic拍了拍allergen,并说‘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