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并不寂静。
有鸟儿叽叽喳喳,有松鼠跳来跳去,草丛中不时有看不清的小动物窜来窜去。草木折断后的清香气和着土腥与松脂香,沁人心脾。
宋止戈甩着棍子打来打去,不知惊动哪里,“咯咯咯咯”一串叫声,长长红褐色尾羽的一只七彩锦鸡扑棱棱,连扑带飞逃窜。
他“哎唷”一声,急忙去追。阿月也赶紧喊:“别去,当心有蛇!”
他只得遗憾住脚,四下拍打杂草,懊恼:“跑得真快…”,苏织压根没看到,只听见了咯咯叫声,好奇问:“是山鸡?”
“可好吃了。”,黑炭似的小子名叫大山,扯着才五岁跌跌撞撞的妹妹杏儿,吸溜口水,“这东西可精,套子能诓兔子田鼠,它就会把谷子吃干净,从套子上头跳着走。有一年宋大伯下套逮到两只,年关里头送来,我家吃了一只,给舅家送去一只,可香可香了。”
宋止戈没吭气。
他爹只会侍弄田地,不会打猎。但他舅家住山里,打猎好手。大哥从小跟舅亲,学了好手艺,打小入山。从他有记忆起,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或是山鸡,或是兔子,也曾经打到过两次獐子。那时候他家日子过得有油水。养得五个小子,还不佃田。
后来大哥出事,就有碎嘴婆子,说他见血太多,伤了天理,这是报应。还叫他娘去求神拜佛,给死了的生灵供香,叫里正娘子一顿好啐。
大山舅家有人在城里绸缎铺当伙计,人机灵,长得耍脱,被绸缎铺掌柜瞧上眼,当了人家女婿。
绸缎铺掌柜和善,让他在家吃喝不说,也不扣女婿的工钱,说他爹娘养他不易,好容易他有出息,叫他多孝敬老人。大山舅家有房有地,家里勤恳,又有出息儿子补贴,日子好过的很。
为给大哥治病,家里借遍亲戚邻里,大家都紧巴巴过日子,拿不出多少钱。大山他娘把家里积蓄全拿出来不说,又提着筐小葱回娘家,当日夜里敲门,给他家送了四贯钱。
他舅舅后来听说大哥的事,从山里出来,带来五只兔子三只山鸡,又偷偷塞给他娘一株有年头的何首乌。他舅问了家里近况后,做主让他娘把兔子并何首乌都卖了换钱。三只山鸡,送去里正家一只,两只给了大山家。
几次拍打,都没再见动静,他想了想,说:“这附近多荆棘,肯定有它的窝,你们先走着,我找找去。”
听到有这新鲜事,苏织哪里肯走,一行人全都停下,四散开找去。
香芸提心吊胆,草里深一脚浅一脚,又怕硌坏她新上脚的莲纹绢布鞋,又担心荆棘挂坏新得的石榴红裙——福金教训归教训,出手够大气。昨日翻出箱笼里的衣裳,给她一条石榴红罗裙,一件银灰褙子,说她既进了屋里贴身侍候,还穿粗使丫鬟衣服,不像样。
虽不是新衣,但只过了一水,颜色还崭亮亮。香芸从小没穿过这般好看的衣裙,当即就表态,定会好生伺候主子,好生听福金姐姐的话。
她是想在屋里,舒舒服服伺候主子吃喝,或也穿着丝绢衣裙,戴着一两银的钗头,跟着主子参加小娘子们的宴会。可没想来野山上,进草丛里头,找什么山鸡!
依她说,五娘子就该留家里头,和大郎君说说话喝喝茶,或者去探望探望客院里住着的陆小郎君。
想起陆景如那双似无情还有情的眸子,红晕悄悄爬上脸颊。
汤婆婆私下里说,大郎君都尊重的客人,又是京城来的,指不定就是官宦人家子弟,又和五娘子年岁相当,又这般有缘分,敢不是天定姻缘。
胡同里碎嘴婆子嚼舌根子,说起淮阳有名有姓的人家,东家郎君把陪房收了房,西家丫鬟被指给少郎君当通房,穿金戴银,从此是半个主子。
若五娘子嫁给陆小郎君,她肯定要跟着嫁过去伺候。五娘子总要生儿育女,等她开了怀,也总要给夫婿纳妾。外头的人不贴心,还得是自己人……
福金福银几个都大了,年岁上就不合适,其他几个长得又没她好……
“嘿哟喂!”,粗噶高兴的欢呼声,吓得她险些跳起来。
捧着个草窝,顶着满头干草和荆棘刺儿,宋止戈高兴地来献宝:“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有窝……还有鸡子儿呢!”
野鸡蛋比家养的要小一点,形状颜色上倒看不出区别。数了数,共有五个,苏织也很高兴。
“带上,回去我给你们打蛋汤吃。”
阿月和宋止戈对个眼色,没有扫兴拒绝。无论是他们,还是另几个跟着的小子姑娘,谁也没有当真。来前,家里头都叮嘱过,苏家大郎君来了,再不许去苏家青砖宅耍。
打着摘板栗的旗号,其实压根也没捡多少。成气候的,早早都被人成筐捡走,或卖钱,或晒干当冬天的粮食补充。留给孩子们,也就是树枝上没被大人发现的,或遗落在草丛里的寥寥几个。
苏织对此并不在意,她只是不想见顾祯,顺带出来玩,拾多拾少,谁还敢来数不成。
虽说不计较得失,但有这群熟知地势的孩子,收获也颇丰。一捧板栗,五个鸡子儿,树底下撅出来的草菇,大如山杏、小如婴儿指甲盖的各式野果。
苏织来时,福金不知从哪儿翻出个小竹筐。若叫阿月他们说,比家里阿娘装针线的簸箩筐大不了多少,顶多算个玩意儿。苏织就美滋滋一路挎着,福金数次想接,她都不肯。
等回去村里,她招呼孩子们去家里吃饭,孩子们两两对视,笑嘻嘻跑开,远远落下句:“改日上山,再招呼我们呀……”
拎筐进家门,自有丫鬟来接,苏织这次松开竹筐。上山沾得满身草泥,她回房换了身衣裳,急火火赶去厨房。
灶下娘子已把她带回来的山货分门别类清理,见她来,殷勤问:“今日难得采买上好牛乳,五娘子可要用到栗子糕里头?”,她以为苏织要亲自动手去做栗子糕。
苏织瞧她一眼,“我不耐烦,你做便是。”
找个借口而已,谁还当真给顾十三洗手作羹汤?
转念,她又道:“多做些,送去与阿月他们尝尝。”
灶上娘子自去蒸板栗不提。苏织翻弄带回来的草菇,因采买到了新鲜牛骨,她决定做道滋补牛骨汤。
先取来晒干的萱草(黄花菜),用温水去泡,剁块的牛骨洗去血水,下沸水氽烫,再捞出,用清水洗净。牛骨入锅,放姜丝,命烧火丫头加大火煮沸,半个时辰后,放萱草、草菇、木耳,加黄酒、青盐、胡椒调味。
看着灶上娘子把它盛出来,苏织叫人端着,去找大兄。
苏敏时本在书房,不知写什么,听到苏织身边人来叫,言说五娘子请大郎君用膳。
他嘴角含笑,语带抱怨:“偏她作怪,用膳还要人来请我?”
牛骨汤鲜美,苏敏时‘咦’了声,言道这菜味道尚佳,用料不麻烦,只搭配心思用得巧。
苏织得意一笑,这才告诉大兄是自己的手艺。
苏敏时当真惊讶。他也知阿织不喜厨房烟火,竟不知她何时学了这好手艺。只当她被撵来乡下,心里不安,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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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来讨好。不免心疼,又不愿说破,命人再盛,做出高兴样子夸赞:“阿织好能干。草菇肥美,萱草味鲜,木耳口感细嫩,有荤有素,正合养生。”
苏织笑得娇俏,“大兄可不能白吃我的好饭食。”
他扬眉,“钱不够使了?”
“小瞧人不是!”,看懂大兄揶揄,她赌气般道:“钱嘛,总是不够使,大不了我去寻二兄,寻婶娘,到年底总能还上。”,每逢年底,收礼收到手软,一年亏空可清。
“我是为了村里孩子。”,她娓娓道来。
此前就隐约想,在村里建个村学,叫适龄的孩子都读书明理。只是她再受宠,也是个小女子,兴学大事,等闲不能做主。大兄不同,他虽仍在读书,却已经可以代替父亲做主家中事务。
村学规模不必大。别院平时也都空着,就算她和大兄二人都在,也住不了那么多间屋。隔出靠外的三五间,单独垒墙,自成一处,既可用作学堂,又能供夫子住宿。
夫子嘛,大兄交游广阔,学兄学弟众多,总有个把家中贫困,无力继续科考,想要谋生的。她又不是想叫村里孩子去考秀才举人,认识几百大字,能通读一两本书,给他们多一条出路。
如宋止戈所言,农人土里刨食不易,但凡认识两个大字,也好去镇上,去城里,寻个店面给人家当伙计。
她兴致勃勃规划:“请来的夫子若仍有心思进学,可以不必久留,过个一两年,自去便是,我们可再找新夫子。实在不行,我也勉勉强强能教嘛。”
苏敏时失笑,揶揄她:“你怎地不算上大兄二兄?叫我二人来给你当教习,可好?”
“大兄不得送那灾秧子去淮阳?”,她脱口而出,大兄的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话一出口,就知犯错。苏织咬了下唇,只是不肯认错。
她又没说错。顾十三就是灾秧子嘛。
遣退侍候的下人,苏敏时沉吟了下,思考要怎么开口,才不伤阿织,又能教她。
“古人云,乱之所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阿织没读《易经》,他细细解释:“君子处事说话,当谨守慎密,重要的事情不慎密,会造成祸害。我知道你心有愤恨,但阿织,为事不秘,必遭灾殃。你今天当着仆下的面,能脱口而出,改日若见到他,又要如何?”
苏织心里明白,嘴上不想承认,拗着说:“左右不过两三日,大兄就要送他去淮阳,我是打定主意不见他。”
她怕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手痒想捅上一刀。
“我思虑一夜,他不去淮阳了。”
在她蹦起来前,苏敏时提醒:“阿织,我是你的大兄。虽不能明白你为何如此讨厌他,但你应当相信我。”
“但……但是……”,慌乱气愤中,苏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满心以为,顾祯马上就要离开,之后一切都由大兄处理,自己再不必见他。
“他身体抱恙,两三日歇不好。他失踪,京城定乱成一锅粥。淮阳人多眼杂,去了那里,不好安置,反更容易惹祸上身。”
他与顾祯详谈,顾祯也是想要留在帽顶村养伤,再作计较。
“更何况,你避不开他。”,他冷静指出,“认真算来,你是他救命恩人。他数次问我,想要与你当面道谢,被我搪塞过去。可阿织,你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女大防,只是推辞。”
人都救了,风险也冒了,很不必在小事上惹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