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嘴上服了软,情理上她能明白,却怎么也不想见顾祯。
苏敏时明白妹妹性情,知此事非一日之功,好在他已命人去书院告假,要留在别院陪伴,让阿织慢慢接受,慢慢来。
苏织本来郁郁寡欢,突然接到门房禀报,留在老宅收拾行李,迟迟没到的福银、春檀两个,终于来了。
此地距淮阳其实只两日路程,就算收拾行李费时,也早该赶到,只是他们路上遇到大雨,马车陷入泥坑,费了半天劲,车轴又坏了,这才耽搁至今。
福银、春檀两个,前世里头也很早嫁人,并没有跟她去往京城。苏织不是顾念旧情之人,于二人情分也只是淡淡。叫她惊喜的,是随二人来的行李。
首饰环钗、衣裳料子、笔墨纸砚,她用惯的茶具、香料,就连山泉水也装了五坛。
更叫人惊喜的是,婶娘捎了二十贯钱与她。
苏织历来手脚散漫,月钱总不够花,每每问人去借,年底再还。婶娘知道她手里没钱,生怕她在别院委屈,特特叫人带来。
钱是人的胆。
没找大兄商量,她揣着银两,叫上宋止戈,去寻里正说话。
“村学?”
听得苏织规划,里正又惊又喜。作为村里唯一有见识的长辈,他可太知道读书重要性了。别看他们平日里扯虎皮拉大旗,整天嚷着苏家老太爷的名号,其实里正心里明白,人家哪里顾得着他们,不过面子情罢了。
可若是村里出个嫡系的、土生土长知根知底的读书人,那就大有不同。比如临近米安村,前年文曲星降世,农家飞凤凰,叫他们举全村之力供出个秀才。
哎唷唷,可是了不得。婚丧嫁娶,都要遵古礼了。他们村里小子有意求娶米安村的小娘子,人家张口“书香门第”,闭口“家世相当”,气得那家老子回来骂了三天娘。
他早就有心多送两个看着机灵的小子去读书。奈何家家户户都不富裕,读书,哪有说得那般轻松。
苏家五娘子提议,辟出她家别院一部分,作为学堂。她出银两招夫子,若一时找不到,她也可以先作教习。学生不必缴纳束脩,头一年里笔墨纸砚也由苏家供给,若有心,学得好,第二年再做计较。若有外村人想要附学,需得交少量银钱。
只一条,帽顶村这些学生们今后有了出息,挣得头三年银两,得交半数回来供养学堂。
里正击掌,这算什么,莫说半数,全交……那是不行的。
种种样样都好,他唯一顾虑的,是五娘子说了能否作数。
苏织笑回:“我与大兄已有商量,大兄也说我主意甚好。”,只是说好,其实没有同意。
大兄说的是,得从长计议。毕竟是先祖曾居之地,怕人说他们苏家施恩于族人。
叫苏织说,大兄是读书读迂了。
整个村里,没几户人家不佃她家田,她家少收租,怎不担心别人说闲话?自别院建好,逢年过节,祖父都遣人给祠堂添钱,给族里老人送肉,怎不担心别人说闲话?
索性先斩后奏,叫大兄再无二话。
宋止戈作为被拉来的背景板,全程插不上一句话。五娘子娓娓而谈,语调柔和,一一回答里正的疑惑,样样都周到,全然不像个年方十二岁的小娘子。
他舅家表姐今年十一,成日里想得都是吃,进山摘果子,猴儿一样蹭蹭上树,爬的比三哥都快。
大山舅家的表姐十二,大山说,就会涂脂抹粉作怪样,到镇子上看到人家俊俏郎君,回家就发春。
他能看到五娘子侧脸。耳廓处一层薄薄的、细细的,透光茸毛,下颌是好看的弧线。这两日跟他们上山下河,也不带帷帽,显见黑了点。但相比其他人,还是白得发光。她目光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却格外笃定。
他见过的女子里头,他娘、里正娘子、村里婶娘婆婆,有的柔顺,有的泼辣,有的碎嘴,有的精明,但没有一个,能像五娘子这样,有主意、有主见,心里头不想着小情小爱,反而挂着他们这群乡里人。
宋止戈从来没为自己的出身自卑过。在他看来,大伙儿都是人,两只眼一张嘴,生出娘胎哇哇,谁比谁哭的声高?不过有人会投富胎,有人投了穷胎罢了。
认识苏织以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可能是自己之前没见识,人和人,确实不一样。
比如那个很讨厌的丫鬟香芸,就显摆给阿月,说福银姐姐给的见面礼,一根珠钗要五百七十文。
那珠钗上的珠子,不过米粒大小。福银说,叫她好好伺候,等回淮阳老家,送她绿豆大小的珠钗戴——那就得有二两银子。
不当吃不当喝,二两银子戴头上。宋止戈觉得匪夷所思。然而阿月听福银说,她们戴的不算什么,五娘子妆奁里头才叫珠光宝气,钗头动辄十几两,有她自己买的,也有长辈送的。
这样的妆奁,福银从老家就带了仨来,还有好些留在淮阳。
他不得不承认,一样是人,吃得是不一样的米。那些有钱人,难怪眼里看不着他们。
也因此,五娘子这样的心肠,就难能可贵。
里正也这样想,他绞尽脑汁用上毕生所学,极力夸赞之词。
苏织笑着:“您别忙着夸我。其实我有私心呢。”,她笑吟吟,看了宋止戈一眼:“这天哪,今年风调雨顺,明年指不定就有个阴天下雨。人多力量大,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咱们一族里头,更该拧成一股绳。”
里正心里忐忑。这听着咋不像好话呢。
“您也知道,我们家呢,做的生意杂,偏一家书呆子,于庶务上总差那么丁点,盼望有人能搭把手。”,她笑的人畜无害,“学堂里出去的人,优先得到我家做事。除此之外,再无条件。”
顾祯曾说,人才难得。培养人才更难得。他只叹年少不知事,没能提早着手培养信得过的人才,势力越大,越捉襟见肘,不得捏着鼻子用些讨人厌的世家子弟。
她私心想着,苏家早晚要甩开顾祯单干,不如早点培养人才?她不懂培养人才需要什么。但想来,识文断字,总是基础。
哎哟哟。
里正险些老泪纵横。
这是哪里来的活菩萨哟。
出钱建学堂,出钱给读书,如今工作都给找好了。
他越看苏织越欢喜。这哪里是什么主家娘子,分明就是菩萨跟前的玉女下凡,普度众生来了!拼着今年不酿酒,他得省出钱叫老婆子去庙里,给五娘子供个长生排位!
宋止戈不懂他心里弯弯绕绕。回到家里,大哥问他,他就如实说了。
大哥沉默良久,突然起身去了柴房。
三哥追上去问:“大哥,你干啥去?”,家里早不用大哥砍柴劈柴。
大哥从犄角旮旯翻出套工具,吹灰,拂尘,上油,说:“收拾收拾,你俩明早跟我进山。”
宋三跳脚:“就你的身体还要进山打猎,不要命啦!”,他放软声音,劝说:“你别怕家里银钱不够用。我托苏七伯帮我问的,粮铺缺个扛活的伙计,人家相中我力气大,叫我去呢。等我拿了工钱回家,也不愁你吃药。”
苏七伯就是阿月三翁翁家的二小子,他岳家堂妹,嫁给了苏家粮铺掌柜的儿子。
若是旁人,听说能去城里干活,必定高兴。苏大哥却瞪起眼睛:“不许去!你这个年纪,又不识字,能去干什么?不过是下苦力扛麻包。你身子骨还没长成,早早去下苦力,坏了身子,今后想当个庄稼汉都难!”
他急得咳嗽连连,训斥说:“我的药不用你操心。”,多吃一顿少吃一顿,挣扎活命,有甚么要紧。
许是觉得口吻太重,缓了缓:“家里头我干不得重活,狗子还小,只你能替咱爹分担。你若也走了,春耕秋收,地里的活指望阿娘去帮忙?”
宋三不吭气,蹲在旁边看大哥拾掇:“有老四呢。”
大哥嗤之以鼻:“指望他?不如指望山里熊瞎子。”
宋三宋四是同一天下生的俩兄弟,性情一个天一个地。宋三就懂事听话又顾家,打从大哥伤二哥“嫁”,他自觉长大得帮着阿爹撑起这个家,小小年纪,家里地里一把抓。
宋四就好高骛远,瞧不上地头活计,整天东走西窜,纠结一帮混小子,在外头瞎混,十天半月不着家。里正怕他在外头偷鸡摸狗学成下三流,多次来劝,宋四却振振有词,称他一不偷二不抢,在外头帮人做事换钱。
叫宋三说,他混个屁的钱,也就混个吃喝拉倒。
听着大哥拿老四和熊瞎子比,宋三噗嗤笑出声。
“主家娘子人忒好。又是蜜饯果子,又请狗子吃饭,如今还要兴学堂,咱家不用出钱给狗子读书,省下来盖间屋,你也该议个亲了。”
十四岁,放在农家,不小了。
大哥说:“你俩跟我去山里,走远一点,下两个套子,再看看能不能打到大家伙。回来送给主家娘子,也是咱的一片心意。”
“就咱仨,还打大家伙?”,宋三直撇嘴。一个瘸子俩废物。狗子上山偶尔还能套个兔子啥的,他就手气贼臭,下十个套,九个全空,好容易有一个套住的,还被狐狸啃半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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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就这样,老天爷不赏这碗饭。
“能不能看天。做不做,论心。”,大哥闷不吭出,下死手给他那把弓箭上油。
第二日一大早,三兄弟带着筐抗上被褥,拿绳索背好食水进山。
他们没去村人惯常打柴摘果子的山头。身后连绵大山,名义上大伙叫它‘帽桐山’,其实山头连绵总有几十座,有那人迹罕至的,寻常百姓不敢走,只有山里头的猎户能寻到出路。
秋后接连几场大雨,草木疯长,遮得压根看不出路。大哥几年没来,倒没忘了地形。循着日头山势,几番辨识,东绕西绕带他俩进了深山。
深山里头的确物产丰富。
野核桃、山梨、山桃自不必说,没人捡拾,树底下烂成片,化成泥又滋养,第二年结的更多。宋止戈一面走一面惊叫:
“好大的草菇。”
“好大一片山葵,咋没人要哩。”
“姜姜姜……大哥等等我,挖出去给咱娘腌菜。”
宋老三不耐烦:“你快着些,照你这个挖法,十天半月咱也走不到地方。”
大哥腿脚不便,走得本就艰难,还要顾着狗子的步程,更加辛苦。
走了一日半,宋老大吁出一口气,望望山头,说:“差不多了。再远,我也走不动。”
这附近有处山谷,谷底有一汪清水,是临近小兽们的饮用水源。类似熊瞎子、狼这一类的大家伙,带着两个弟弟他不敢去想,只盼能抓到头小鹿,或者獐子。
他们运气不错。在树上守到第二日天傍明,有一伙鹿群来谷底饮水。宋止戈迷迷糊糊中,被三哥推醒,正想发问,就见三哥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往下头一瞧,嘿,有鹿!
霎时来了精神。揉揉眼睛数了数,共有五只鹿,头上长角的是公鹿,两头母鹿,还有两只小鹿蹦蹦跶跶跟在母鹿身边。
它们渐渐接近大哥下套的地方,他心脏砰砰跳,瞪圆眼睛,双拳紧握无声呐喊:快过去,快过去!
可是那公鹿精明得很,一路吃他们洒下的诱饵豆料,到套前,居然一蹦高,打陷阱上窜过去了。
它呦呦叫两声,窜过去后还摆了摆脑袋上的大鹿角,似乎很是得意。剩下的几只鹿,也如法炮制,一窜高,就打套子上蹦过去。
他气得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只能去看因腿脚不方便,伪装了守在树底下的大哥。
宋老大抬头,悄然无声的朝两个弟弟摇摇头,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弓箭。宋止戈兴奋起来。
大哥要开弓了!
鹿群很警惕。下到谷底,来到水前,它们也没有着急低头去饮水。先是公鹿警惕的四处张望,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危险,试探的低头喝了一口,立即抬头再看,又没危险,这才叫两声,让鹿群饮水。
宋老大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一直挪到会惊动鹿群的距离前,才猛地站起来,拉弓,放箭。
箭矢如流星般划过,公鹿立即发出“嗷嗷”的嘶鸣,提醒鹿群有危险。跟随公鹿脚步,鹿群奔逃而去,一眨眼就越过灌木,消失在林间。
两人滑下树,来到大哥跟前,有点丧气:“没打到啊。”
宋老大摇摇头:“射中了。”,不等两个弟弟发出欢呼,他说:“但我气力不足,没能射死。叫它带着箭跑了。”,扯下身上的树枝树叶,说:
“赶紧去追,它受了伤,跑不远。”
去晚了可就不一定,野兽嗅到血腥味,很快就能赶来把鹿撕扯烂。
兄弟二人在前,大哥在后,循着血迹和鹿群足迹一路紧追猛赶。翻过一座山头,宋老大说看血迹,那头鹿应该不远了。再追百步左右,果然听到哀鸣,宋止戈大喜过望,拔腿就跑,却被大哥一把拽住。
举起弓箭,大哥凝重地瞥了眼老三,他立即握紧出发前大哥给的一柄短矛。
宋止戈没有跟上两个哥哥的脚步。关于进山后的种种,大哥早有预案,碰到危险情况,他小胳膊小腿帮不上忙,顾好自己就不算帮倒忙。
两个哥哥走进林子里,就听到有成年男子警惕:“谁?”
一阵悉嗦声,有弓箭上弦声,“锵铛”拔刀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三哥欣喜大喊:“大舅舅”,又是一声:“五舅!”
宋止戈大喜过望,连滚带爬跑过去,就见一雄壮汉子脱下兜帽,他来不及卸掉背篓,扑上去爬在对方身上,亲亲热热:“五舅舅!”
对方兜帽掉到一半,露出络腮胡子和乱糟糟头发,哈哈大笑,单手托住他转了个圈:“是我们狗子呀,哎唷,沉了沉了,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