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镇是个破败的地方。城墙垮塌的只剩半边,随便来个比车轮高的小孩儿都能轻松跨越,街面上曾有十多家商铺,在两国和平期间,这些商铺沟通草原和乾国的贸易,往来都是大手笔。
早在八年前,阿土部攻入城后,一把火烧塌了几乎所有房屋。如今还矗立着的,只有原本就聚集于西南角,不起眼的平民土房。
也都半塌陷,活着的人在镇子里四处捡,挑出大火没烧尽的材料,修修补补又一年。
打从庄尧卿进镇,往西南角来的那刻起,土房四周的几间看似无人烟的破屋子,都静悄悄,屋里人竖着耳朵听,等到老头打开门把人迎进去,才都放下提着的心。
但也没人去睡,一个个提溜着耳朵,恨不得贴在墙上。
土房不隔音,离得近的人,能听到庄老四赌咒发誓。
“我原本想,好歹养了我一场,前程往事,只当死过一回,不再计较。”
也能听到庄尧卿淡淡的声音。
被苏家五娘子从山里带出来,五娘子告诉他,再不回去,亲爹娘性命不保。
他不明白五娘子为何对他的事情知之甚深,但在她的提醒下,想到父母的狠厉,忧心似焚。
五娘子帮他找好商队,连夜塞进北上马车,又派了五个人护送。他一路养伤,一路祈祷,只盼父母看在同族的份上,不会对爹娘下狠手。
其实五娘子嘱咐过,叫他回到真定府后,悄悄先把一家转移走,再谈其他。
但庄尧卿没有听。
他虽然对父母失去了信心,却寄希望于族内能为他主持公道。不顾窦英雄等人的反对,先回族里,找族老们告状说理。
那些看着他长大,曾经一口一个“吾家麒麟儿”,口口声声教育他要“厚德载物”,“君子之道”的叔伯们,听他哭诉后,各个勃然大怒,说着要给他主持公道,要开祠堂,判不慈。
可是只过了一夜,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和窦英雄几个,被绑在屋里,严加看管。
没人要他死,但也不打算让他活。每天只给丁点吃喝,饿的人头晕脑胀。期间只有一个教授他拳脚功夫的族叔,背着人偷偷来看过。
族叔说,庄家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
又说,你不该回来。回来就是个死。庄家不想你死,哈德氏也容不下你……
他不明白,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庄家子,怎么就跟草原上的哈德氏扯上了关系。
许是认为他必死无疑了,族叔告诉他,他那位宗法上的母亲,名义上是真定府大户出身,其实来自草原,是哈德氏的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鞑子。
真定府与草原接壤,从前太平的时候,两族也没少通婚,但鞑子的长相与中原人大相径庭,怎么看,母亲也不似外族,更不像混血。
族叔冷笑。
“从本朝立国算起,庄家送了七八十个女儿去草原,代代生下来,十个里头总有一个长相近似中原人。”
庄尧卿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骇。
不等他说话,族叔抢先说:“你是不是想问,庄家图什么?”
心里话憋狠了,无处可诉,逮住将死的族侄一吐为快。
“你看这高宅深院,锦衣玉食,”他手臂划拉着,逐一指过去,从桌椅摆设,到花瓶器物,“光靠明面上的生意,庄家哪里撑得起?”
他冷森的笑着:“寅吃卯粮,外表看着光鲜,其实早就入不敷出,却还想支撑百年大族的架子,又教育不出出息的子弟…”
于是就想了歪门邪路。一代错,代代错。
占着地缘优势,真定府和草原上的鞑子做生意的人家,不计其数。但他们做的,是官府允许,不伤本朝利益的生意。或许私底下也贩卖些粮草、盐铁,小打小闹,毕竟不伤本根。
可是那一代的家主,挥霍奢靡,把经过战乱,原就不丰沛的家资挥霍殆尽。庄家在前朝与本朝的战争中,没有站对立场,吃不到新朝红利,家底子挥霍尽了,又不愿意过苦日子,家主把主意打到了草原上。
朝廷命令禁止的盐巴、铁器、粮食,成车成车运进去,换成皮草、骏马、人参等等值钱的送回来。
只需花些小钱贿赂守关的官兵,银钱如流水般进库,庄家赚的盆满钵满。
这钱来的太易,没人愿意割舍。
从那以后,表面上是乾国的百年大族,私底下勾连外族。普通的盐铁、粮草喂不饱一代代人的胃口,随着庄家和草原交往愈密,草原上也不断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最初他们只要铁锅,后来他们要钢刀、箭矢、布防图……
族叔满目绝望,又带着疯狂:“你本是我们最后的努力。”
一个大族,行事纵密,瞒不过所有人。
核心里的族人,总有聪慧的,从蛛丝马迹里猜出族里在做得勾当。庄尧卿就是他们与家主和族老博弈的希望。
哈德氏是庄家几代前送去的女儿的后代,被哈德氏送回来联姻。她迟迟没有生下子嗣,族叔他们看到希望,劝说族老和家主将庄尧卿收入膝下,从此悉心培养,殷殷期盼。
庄尧卿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成长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他正直、孝顺、聪慧、机变无双,他们盼着他一路科举,将庄家这艘走岔了的大船搬回既定航道。
可是老天爷就是不开眼。
居然就送了哈德氏一个亲生儿子。
庄尧卿碍了草原的路,不是庄家容不下他,而是哈德氏,草原容不下他。
庄尧卿哀求族叔:“你既知道错了,悄悄放了我,咱们去告官,去想办法。”
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不知情的族人总是无辜的。
族叔绝望,目光中透露着凄凉:“你以为能有甚么好办法?”
他声音中带着彻骨寒凉:“朝廷知道了,庄家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更何况,你以为朝廷里的老爷们,就全不知情?”
他冷笑。
这么大的盘子,这么大的生意,光靠庄家,哪里吃得下?
“八年前,鞑子犯边,皆镇全军覆没。若没人在上头撑着,哪里做得如此好戏?”
庄尧卿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还是麻木。
身为真定府土生土长的人,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他也知晓皆镇。
庄家有个铺面开在皆镇,铺子管事叫赵海,是他亲生阿娘的远亲。每次赵海来真定府,都来探望阿娘。
皆镇没了,赵海全家葬身火海,阿娘结结实实哭过一场。
族叔说,他也是最近才知晓皆镇的秘辛。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大约就是皆镇的商户里头,有几家察觉了庄家借着铺子所行诡秘,试图往朝廷里头告密。
告密的人到了京城,被拦下。
具体是谁操作的,族叔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庄家在朝廷的靠山究竟是哪个。只是从他大手笔,使唤阿土部灭口,还能阻拦朝廷援军,对皆镇不闻不问,可见其位高权重。
“庄家早就烂了,朝廷也早就烂了。”族叔仿佛苍老十岁,“我活了半辈子,早就腻了。但我还有儿子,有孙子,有…”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不能豁出去揭露一切。
也救不得庄尧卿。
只能发泄一般,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他,叫他做个明白鬼。
族叔说完就走了。留下庄尧卿,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想。
过了两天,听到外头唢呐响,隐约听着是丧曲,他询问来送饭的仆役,对方说,族叔突发急病,来看他的当天夜里就去了。
后来,他们终究是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庄尧卿想去带走爹娘,趁夜赶去时,却只见到冲天火光。
是窦英雄和窦英华死死拽着他,才没让他冲进火海。
为了离开真定府,苏家死了两个人,都是苏本梁的族兄。跟着他的五个人变成三个,庄尧卿决定走一趟皆镇,赶他们回淮阳,却没一个肯离开。
这小半年,他们辗转于皆镇与草原,找到了苟延残喘的赵海儿,从他口里得知了当年部分详情,又顺藤摸瓜找到负责连通两边的庄老四。
当年,庄老四主管皆镇的买卖,赵海儿是他手底下干活的掌柜,一切行动听他指挥。曾经他以为鞑子们来买的,是茶叶,粮食,绢布,却没想到,那一车车包装严实,运出去的,在半路就换成了铁具,兵器,甚至是药材、火药。
他们悉心等候时机,终于等到庄老四离开真定府,前往草原,这才有机会,将他劫走。鞑子追兵一路紧追不舍,四人商量兵分两步,窦英雄三人引走大部分追兵,庄尧卿带着庄老四,迂回草原腹地。
皆镇是个好地方。
四不管,两不靠,他们带着庄老四藏匿在此,任谁也想不到。
庄老四虽然明白,自己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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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侄,经历生死,早不是旧日模样,但当他带着漫不经心,揪着自己头皮,扔破布一般将自己扔在墙角的时候,还是不敢置信。
“我是你的叔伯,你以下犯上……”
“呸!”庄尧卿一口唾沫,唾在地面,灰尘都没扬起来。
“少拿大义压我,没得犯恶心。”好容易吃了顿饱饭,他不想吐出来。
他用棍子拨拉几下火堆,捡出一条半边燃成红碳的木柴,问:“四叔,他们说,八年前,皆镇的生意都是你做主。我有几个问题,先说这个吧——当年为什么要把海伯一家接到皆镇?他家老母八十七,受不得赶路颠簸,你是怎么想得?”
赵海儿原本锁在角落里,死人般连呼吸都听不到。闻言一个哆嗦,虽然没有动作,呼吸却沉重起来,犹如拉车的老牛,喷出的鼻息又重又粗。
皆镇当年虽繁华,毕竟是军屯商镇,不比真定府有高墙深门守军严密。赵海儿孤身一人在外讨生活,老母亲和妻小都安置在真定府。
鞑子屠镇前,庄老四突然将他全家送来,说是想着他在外头照顾生意勤恳,他老母亲又想念儿子,正好自己要从真定府来皆镇,顺路捎带。
庄老四从来没关心过下头人的家小,此举虽令人疑惑,但赵海儿也没多想。老母和妻子对庄四爷感恩戴德,说他一路上关怀备至,马车也宽大舒适,没受什么苦。
一家人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可没过两天,鞑子就进了镇。
赵海儿全家死绝,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偏叫他自己活下来。
此刻,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着仇人那张惊恐的脸,他似乎有点明白。
庄老四嘴硬:“你说什么,我不懂。”
他偏过头去看角落里缩着的老头:“赵海儿,你摸摸良心,当年是你娘说想你,说八月十五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上一顿暖心饭,我才好心送他们过来。我哪儿知道就那么倒霉碰上鞑子屠城…”
赵海儿说不出话,他浑身上下都在哆嗦,抬起手想要指一指,却颤的厉害。
庄尧卿说:“海伯说,此前早有风言风语,他心里愁的不行,回真定府那次,特地去问过你,咱们庄家有没有往草原上走私违禁品。”
他用木柴烧红的一端去戳庄老四的手,但没有用力,饶是如此,刚从火堆拿出的热度,烫的庄老四连连撤手。
他戳一下,庄老四撤一下,再戳,再躲。两个人好似无知幼儿游戏,若非场合不对,围观的人都想要笑出声。
“海伯告诉我,你大发雷霆,说是有人构陷,这是嫉妒庄家生意好。”说一句话,戳一下。庄老四只有手能动,有心要躲,身体却如烂泥般,使不上力气。
“你又问他,回来真定府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哪几个人。”庄老四把手藏到屁股下头,庄尧卿戳不到,也不着急,转而去戳他大腿。
“从前海伯回真定府交账,你是只管对账,从不问他行踪。那次却连他什么时辰回城,走的哪个城门,回家和谁打了招呼,都要问清楚。”
“三个月后,你就好心的把他一家送来皆镇,”庄尧卿玩笑似的,一下下戳着他大腿,力度不算大,控制在可忍受范围内,“然后鞑子就来了,你说你不知情,谁信呢?”
庄尧卿的举动,让庄老四误以为他不敢真正伤害自己。虽然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依然嘴硬:
“这事儿吧,真就是巧合。我真是好心——赵海儿,你这不是还活着嘛,跟我回去,你给咱庄家干活儿,全家遭祸,咱们不会亏待你。我做主,给你房,给你地,再娶上一房媳妇儿,生两个大胖小子!”
角落里发出嗬嗬的笑声,那似乎是从嗓子眼里扣出来的声音,古怪,又带着奇特的喜悦。
庄老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捕捉到其中喜悦意味,眼睛放光:
“你劝劝,劝劝阿尧。你也算阿尧的长辈,你劝劝他,咱们一道回真定府,只要有我一天,保证你们俩……我艹……”
这句话的话尾,变成带着痛意的一句骂。
庄尧卿将那根木柴的尖端狠狠捅在他大腿根处,只差一点就要贴住他的命根子。
痛得他浑身抽搐,咬着牙骂出一句:“庄尧卿,我艹你祖宗!”
庄尧卿却笑得很是欢畅。
“去吧去吧。见了他们,别忘记替我多问候一声。”
他凑近庄老四的面颊,轻声说:“四叔,你当我跟你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