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 72 章
    进入十一月,一日冷过一日,苏织也不得不穿上夹棉衣裳,外罩灰鼠皮褂子,自角门而出,上马离开。

    巷子里头有户人家碰个正着,目睹她的身影不无羡慕:“还得是五娘子,出行不禁,自由自在。”

    她家住四合院,院里不止一户,东厢房住着的婶子常因鸡毛蒜皮和她拌嘴,闻言嗤声:“羡慕啊,叫你家大囡去族里学堂学两个字,学上个一两年也能跟在五娘子身边自由出入,最不济去柜上、去田庄,摇笔杆子也能挣钱呢。”

    苏家就是淮阳城的风向标。

    苏织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整个城的风气,小女子们也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族里办学堂收男娃也收女娃,五娘子那里摊子铺的大,总是缺人。不管男娃女娃,送了去,果真好的就带在身边管各种事儿,资质一般的送去柜上或盘账或管出入库,或去田庄管着种植事宜,总有一分银钱。

    那妇人将脸一板,正色道:“婶子休要胡说坏人名声,我家大囡转过年就要说人家,若说不着好的,我可赖着你家。”

    她叫婶子的那妇人也不比她大几岁,撇嘴:“我可不敢领这个罪过,你呀,就把大囡好好关家门里头绣花,指定能寻个顶顶得意的女婿……”

    话说的阴阳怪气,嘲讽意味十足。

    偏她好似听不懂,美滋滋道:“我家大囡那手艺是认真拜师学过的,走哪儿都不差,指定能寻好人家…”

    对方笑了声,转过脸去没再理会。

    这就是个棒槌。

    有思想开放愿意让女儿出去挣脸面的,就也有故步自封,说什么都不肯放孩子出门长见识,非得关在家里学什么大家闺秀。

    大囡是好孩子,可惜没摊上个好娘。

    她转身回屋,问躺在床上不动弹的自家幺儿:“五娘子一早打马出门,我瞅着是往城门方向去,干啥去了?”

    昨儿是山间行军日,幺儿在山里摸爬滚打一整天,错过入城时间在城门外猫了一宿,好容易回家刚迷糊着,闻言从嗓子里挤出句:

    “玩儿去了吧,我哪儿知道。”

    “放你娘的屁!”妇人大手拍在他头上,半点没留力气,拍的人瞬间清醒。

    “三条和你是一块去的,比你早回来,如今又跟着五娘子出去,你瞅瞅人家,再瞅瞅你!”

    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模好样的,家里头给吃给穿,她不舍得,把肉都省给他吃,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混了一年多,还没混到五娘子身边护卫!

    那个三条,个头没他高,身量没他壮,说话瓮声瓮气,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打小儿他们小子一块玩儿就是挨欺负的那个,怎么人家就那么出息!

    幺儿更加无奈。

    那能比吗?

    三条在族里头比武次次拔头筹,学字学算数都比他们要快一步,可不就被五娘子看重。

    为免阿娘再啰嗦,他只好说:“有个庄子烧窑烧出的瓷器不大对劲儿,很可能查看去了。”

    他昨儿听了一嘴,说有人偷摸,中饱私囊,被派去的算官查出来,不仅不认错,反把算官打了一顿。

    妇人闻言眼前一亮,一把掀开幺儿被子,不顾他叫嚷,拿过外衣甩到他身上:

    “快快,穿好衣裳跟出去,你立功的时候指不定就到了!”

    那些庄子上的人,都心大眼空,很有些不把主子放眼里。幺儿说的那个田庄她知道,庄头不是个东西,庄户也都不是善茬,五娘子才带几个人手,恐怕弹压不住。

    “阿娘,我一天一夜没睡了!”幺儿哀嚎。

    “睡睡睡,你是猪嘛就知道睡——等回来,有多少睡不得…快去快去,阿娘现在就去割肉,等你回来擎等着吃肉。”她哄儿子。

    “我在家舒服躺着等肉吃不好嘛?”幺儿蜷缩身躯,想要把被子盖上。

    妇人一巴掌呼在幺儿脖颈,“不出门,给你个屎橛子你吃不?”

    直到拗不过阿娘,幺儿只好不情愿的起身,嘟囔着老娘不疼人,在她催促下穿好衣裳,胡乱填了口红薯饼,边系衣裳边往外头走。

    正碰上邻舍族兄,问他:“捡儿哪,往哪儿去?”

    他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有事儿,出城。”

    快走几步去主宅角门处,说了几句话,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门离开。

    族兄目送他离开,啐一口在地上:“什么玩意儿!”

    仗着自家选进族里护卫耀武扬威,见到他这个当哥哥都半点不尊敬。生在茅厕捡回来的东西,也好意思跟他面前充油子!

    正嘟嘟囔囔,苏本捡的亲娘,他婶娘从屋里出来,立着眼睛问他:“你哪儿喝了一夜大酒不赶紧回家,跟院儿里立木桩子?”

    他可不敢招惹这位出名彪悍的婶娘,闻言忙挤出个笑:“瞧您说的,我哪儿喝酒了,我那是有正事儿,正事儿…”

    干干巴巴说着话,就迈进自家门里。

    正好对上婆娘充满怒火的注视,他自知理亏,嘿嘿一笑,绕过婆娘往里头去,边走边喊:

    “大囡,给爹打水,我得洗把脸,哎唷这天忒冷…”

    大囡低垂着眼眉,从屋里挪出来,从外屋大缸里给阿爹舀水,又兑上些热的,端到跟前,等他洗完脸,端着想走。

    天冷,大囡却还穿着单衣,她缩着脊背,瞧着瑟缩可怜,却没有激起苏本炎分毫怜惜,反而招他眼,呵道:“没有规矩,瞧见你爹,连句话都没有?”

    大囡放下脸盆,转过身来,朝着他福礼:“阿爹。”

    “嗳。”苏本炎这下气来的快去得也快,脸上挂着笑,看了眼女儿手上冻疮,打从怀里掏出盒脂膏,递给她:“喏,别说阿爹不疼你——上好的冻疮膏,放铺子里得卖个一二两呢。”

    他婆娘恰好走过,从他手里劈手躲过,拿在手里上下看,横眉:“你打哪儿来的银子?”

    眉毛立起来:“又去赌了?”声音既尖且利,想到隔壁,又强忍怒火压低声音:“你们又偷偷赌去了?不要命了?”

    族长那里早说过,博戏无妨,年节下小赌怡情无妨,但谁要是敢开盘子当众聚赌,一旦逮住,轻的罚没赌资,重的要开宗祠!

    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苏本炎打年轻时就爱赌,没钱小赌,有钱大赌,多少家产都不够他输。她上了几次当后学乖了,哭闹几次把控家里银钱,还是搁不住他隔三岔五偷钱去赌。

    男人身上几个钱,她这个当婆娘的最清楚,就他身上那仨瓜俩枣,莫说买一二两银子的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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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膏,正经去买个馍都难,又哪来钱儿给闺女买好东西?

    就有钱,家里头冬衣还没着落,拿回来给儿子添件袄子也好,怎么又浪费给丫头片子买甚么冻疮膏!

    “你懂个屁!”汉子有些心虚,旋即又瞪起眼,“我这是帮了人的忙,别人拿来酬谢我。什么赌不赌的,净瞎说!”

    虽然他的确是赌了一夜,但这话可不敢乱说。婆娘要疯要恼是一回事,若给隔壁听去说给五娘子那头管事儿的,他要遭殃。

    吓!苏家真是越来越瞎包!

    好好一个家族,就因家里头宠女儿,任凭她搅风搅雨,管束着族人这不许那不能,早晚要瞎!

    “你帮人忙?你能帮人什么忙?”婆娘逼问,满腔不信。

    自家坑头睡着的是什么德行她心里头清楚,好吃懒做,自私无情。他们这个院里头住着的,原先大伙儿家境都差不多。这一两年间有些人跟着五娘子瞎折腾,家底儿竟就渐渐厚了起来,她看着眼热,想叫男人也去寻份活计,他却说甚么丢份儿,死活不肯。

    跟他瞎混的那帮狐朋狗友也都是差不多东西,他又没个权没个势的,能帮什么忙,叫人送他这般贵重东西?

    提到这话题,他本能心虚,又嫌婆娘问的太多,一副不信任模样令人火大,当下把手里东西一摔,胡乱踢了鞋,歪躺上床,脚丫子勾过被子裹住,胡乱说一句:

    “妇道人家,少打听爷们儿的事!”

    婆娘心里窝火,有心想去摇晃问清楚,男人却已经打上呼噜,她怕挨揍,只好把火窝憋回去,握着冻疮膏往外屋走,走没两步,看到大囡弯腰通炉子,手上冻疮成片,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正看过来。

    她心里一紧,挤出个笑,难得好声气:“等明年娘问你舅母要点樱桃泡酒,抹上管用。咱小户人家,用不起这好的脂膏,娘去找人卖了,好歹把你和你弟的冬衣赎回来。”

    大囡嗯了一句,低头继续干活,没多吭声。

    苏本炎躺在床上,看似呼噜震天,其实压根没睡着,闻言心里怪不是滋味。

    他给小葛庄的管事牵线,对方酬谢他十两银子,昨晚上没忍住都输了。心里有些懊恼,想着应该先把俩孩子的冬衣赎回来。

    心念回转,想到小葛庄管事说的那些话,不免动心,合计着等睡醒了就去找薛家商行认识的人,再牵一次线,好生赚上一笔过冬。

    至于他们的生意会不会损了本家利益…谁叫他们吃香喝辣,自己家却穷得置办不起冬衣呢。

    五娘子一个丫头片子,手里的钱填山填海,供应族里那么些人花销,却非要卡出些条条框框,害他一文钱拿不到,如今被手底下管事蒙骗,也是活该!

    这一两年,不知道她打哪儿找来些手艺人,改良磁窑,又实验无数,烧出来的青瓷一次比一次精美,运到左近州县颇受欢迎,如今还商量要走海船去番邦,怕不得赚个千万两。

    小葛庄的管事说了,他们从窑里偷出来的那些,专门运到北方,不怕被人发现。他朋友多路子广,但光给他们牵线才能挣几个大钱?

    不如跟管事说,也要掺和一手,想办法多分点才是。

    苏本炎算盘打得飞快,却不知道小葛庄的管事已经大祸临头,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