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雪怀里揣着两个肉包子,想起方才遇见的小娘子,小娘子心善,应是一开始就看出了她寻死的心思,还问她:
“你愿意同他和离么?”
愿意么?
庄雪不知道。
男人第一次打她时,她也想过和离,只是双亲俱亡,哥哥嫂子却说“哪个男人不赌两把?”“那个男人不打媳妇?等生了孩子就好了。”
年幼的她像个憨子,真的信了。
怀上孩子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田里收成差,整个冬天寻摸出的一点吃食,都被男人拿了去,美其名曰:我要做力气活,吃的自然多,你整日在家躺着,吃了也是浪费。
来年开春时,庄雪明明已怀胎五个月,可人瘦得厉害,肚子和其他妇人怀胎三月的肚子差不了多少。
春日里,吃不饱却要日日下地拔草施肥,实在可怜,有时庄雪饿得厉害,树叶树皮都往嘴里塞。
村里几个大娘知道后,在那个家家户户都吃不起饭的时候,常常给她带些自家做的杂面饼充饥。
后来男人又赌输了,回家发了好一通脾气,一脚将庄雪踹翻在地,她第一次流了那样多的血,生出来的孩子,跟猫崽子一样大。
生孩子时庄雪以为自己要死了,她不怕,死不就是解脱么?
她想娘,想爹,不想听哥哥嫂嫂的话,早早的嫁人生子。
她想起娘还在时,自己跟着娘去山上摘果子,果子真酸啊,酸得她流了一脸泪,娘怎么擦也擦不净……
可老天爷真狠啊。
她偏偏没有死。
偏偏不能解脱。
或许是庄雪生产时太过凄惨,也或许是男人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血,总之刚生完孩子的那几个月,庄雪总算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没有打骂,没有虐/待,每顿饭都能得一碗豆饭,男人也诚心悔过,向她许诺:
永不再赌。
可是男人的诺言像地里的杂草一样廉价,很快,庄雪又遍体鳞伤……
一想到这些,庄雪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滚落,她抬手抹了下,想起小娘子说:
“你怎么这么傻,明明是他的错,为何到头来是你要寻死?”
“如果必须死一个,也一定是他。”
是啊,若是自己死了,家里的孩子怎么办呢?他们不过才六岁。
那小娘子瞧着瘦,力气却大,说完话硬是把肉包子塞进自己嘴里。
浓郁的肉香在嘴里喷发,许久没吃过饱饭的庄雪狼吞虎咽起来,干瘪的胃塞满了食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欢喜。
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悔意,怎地就那么馋,吃了人家一个肉包子不说,还拿了两个,人家是心善,自己怎地如此没皮没脸,真就收了!甚至连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
可知道了又有何用?
纵然有想赔的心,也没有可赔的包子。
庄雪深深叹了口气,瘸着腿往家走,到家时男人还没回来,两个小不点站在灶台旁烧水。
一瞧见庄雪,女娃娃里面从身旁捧起一个破了边的陶碗,奶声奶气道:
“娘,喝水。”
庄雪眼圈一热,接过陶碗,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蹲下身,道:“春花,瞧瞧娘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春花吸了吸鼻子,眨巴眨巴眼睛,伸头一看,惊喜道:“是肉包子!”
在一旁站着的石头呆愣在原地,他已经饿了整整三日了,每每饿了只能喝水充饥,娘忍着饿摘了许多野果子,要拿去换饼。
石头咽了咽口水,肉包子!他从来没吃过肉包子!
“快尝尝。”庄雪将肉包子递给春花和石头。
石头接过包子,圂囵吞枣般塞进嘴里,腮帮子涨得鼓鼓的,吃得津津有味。
“娘先吃。”小春花咽了咽口水,有几分不舍的递到庄雪面前。
庄雪摇摇头,摸了摸小春花的脑袋,柔声道:“娘吃过了。”
如此这般,小春花才极其宝贝地把肉包子送进口中,捂了一路的肉包子还热乎着,咬一口又香又软又暖和,滋味无穷。
石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连忙学着妹妹,将剩下的包子递给庄雪:“娘吃,娘吃。”
不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油星,咂了咂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娘快吃。”
只是未等庄雪说话,屋门被人粗暴推开,一个身形瘦弱、贼眉鼠眼的男子走了进来。
“哪里弄的包子?”黄四狗脸色骤变。
“给我。”
站在一旁的小春花摇摇头,怯怯开口:“这是娘给我买的包子。”
黄四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给老子拿过来!”
说着便要上手去抢。
“你又发什么疯!这包子是……是我!给孩子买的!”庄雪忍无可忍,气急道,“他们已经好几日没吃饭了,你当爹的,怎有脸从孩子嘴里抢食吃!”
“就你?你哪来的钱!”黄四狗说着甩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贱人,给老子滚一边去!”
庄雪脸上很快浮现出红痕掌印,整个人也踉跄倒地,小春花被吓了一跳,急忙把包子递给黄四狗,张着嘴哭起来:
“不要打娘,不要打娘……”
不成想,黄四狗抬手接过包子时,一旁默默无言的石头突然冲上前,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掌上。
“兔崽子!我是你老子!你他/妈敢咬我!”黄四狗用力一推,石头应声倒地。
“妈/的!都是你这贱人教出来的好儿子!连自己老子都敢咬!”说完,他狠辣地撇了一眼,朝地上的庄雪啐了口唾沫,一把抢过小春花手里的包子,往里屋走去。
黄四狗不愿打石头,如果不是石头咬他,他才不想伤了父子情分,黄四狗还等着石头长大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娘……”小春花含着泪,抱着庄雪,干瘪的小脸上满是泪珠。
一旁的石头攥着拳,愤恨道:“他才不是我爹!”
庄雪的泪好似流干了,看着眼前两个不过六岁的幼童,只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不好,当初怎就嫁给了这个混蛋。
庄雪拢了下散落的发丝,心中暗暗发誓:
她要和离!
哪怕是休妻,她也要离开这个男人!
刚刚到县衙的叶云昭并不知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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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往里走,女人胳膊的伤实在严重,历历在目……
她忽然瞧见刘麻子,立马快步上前。
“刘班头,你可知陵南县人户状况?”
刘麻子以为她问的是数量,干脆开口:“西乡有一百三十五户,东乡……”
“可曾记录吃不起饭的户数?”叶云昭打断他,又试探问,“或是被殴打的户数?”
“不曾。”刘麻子挠了挠头,不解道,“叶县令,你问这个做什么?被殴打的户数是何意?”
“子打父、夫打妻这种情况可有?”
“子打父前两年倒是处理过几家,夫打妻的案子从未见过。”
闻言,叶云昭一顿,怎么会,那女人不就是家住陵南县,且被丈夫殴打受伤的吗?
“你可知如何和离?”叶云昭直接问。
“和离?”刘麻子一愣,心中暗暗讶异:莫不是叶县令早已成婚?眼下已闹到和离的地步?
“不是我。”叶云昭看出了他眼中的几分猜测。
刘麻子没了八卦的心,正经道:“和离哪有那么容易,绝大部分都是休妻。”
“休妻?”
“是啊,妇有七去,不孝顺父母休,无子嗣休,犯/淫/乱休,善妒休,胡言乱语休,盗窃休,身患恶疾休。”刘麻子补充道,“因此,被休者常常身有恶名,邻里不与其交好,亲朋均断。”
“什么!?”叶云昭蹙眉一惊。
怪不得那女人挨打也不愿被休,这七去的理由对女人名声实在伤害极大,更何况,现如今并非是上辈子那样的现代社会……
许是看出了叶云昭的愤懑,刘麻子急忙开口:
“不过像方才你提到的夫打妻,倒也有解决法子。”
“便是官府判其义绝。”
恩断义绝?叶云昭猜。
可官府判其义绝,被判之人便心甘情愿分开?且不说别人,就说叶云昭遇见的女人,被打者自然愿意义绝,可打人者会轻易放弃“出气筒”吗?
“若是有人不愿义绝呢?”叶云昭问。
“徒两年,杖八十。”
如此叶云昭脸色才算有些好看,杖八十的刑法极重,普通人若被杖责二十,已然要休养月余。
她冷静下来,道:“何种情况可判为义绝?”
“殴/杀罪、通/奸罪、谋/杀罪,即可义绝。”
若这样,那个被打的女人何不来报官呢?
“叶县令,莫不是有人想让咱们判其义绝?”刘麻子问。
“今日我见一女子被丈夫殴打,只是分开的太快,忘记问她姓甚名谁。”叶云昭欲言又止,眼中尽是自责。
“那女人个子不高,又黑又瘦,我只知她有两个孩子,年纪……许是将近四十。”叶云昭双手紧握,道,“烦请刘班头帮忙寻寻这个人。”
“叶县令放心,我自当竭力寻找。”刘麻子见她神情恍惚,关切道,“县令注意身子,若有消息,我即刻来报。”
刘麻子行了礼转身就走,叶云昭突然叫停:
“她丈夫大概率有恶习,或嫖/或赌/或偷,你可先查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