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外企的好处大概就是还算丰裕的年假了,足够我逃离水泥森林长达十日。
只身去往新疆的飞机始于上午十点,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飞行,下午四点多才到乌鲁木齐机场,按照Xena妹妹提供的路线,我马不停蹄地拖着行李箱踏上驶向伊犁的高铁。
“最好的黄昏在C842的窗户里。”她在微信里留下一句浪漫的指引。
我如愿以偿地乘上这趟列车,落日下的雪山与白色风车框在画里,每一秒都不同,每一秒都是新风景。
Xena的妹妹叫高歌,跟她一起领队的女孩叫尤畅,两个名字放达得仿佛天生该属于旷野。在民宿碰头时,她们热心地帮我提行李,又问:“累吗?坐了十几个小时车。”
我摇摇头说:“还好。”
用晚餐时我还碰到了另一对来一楼接热水的母女,她们来自南京,女孩叫林毓之,母亲齐耳短发,面貌和善。
我们相互打个照面,又在第二天的商务车上真正认识彼此。
林毓之刚参加完高考,将去北京念书,来新疆是母女两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的毕业旅行。
“不只是我的毕业旅行,也是我妈的毕业旅行。”她吮着吸吸冻,摇头晃脑:“用的是我的压岁钱,祝贺她从妈妈这个身份毕业。”
我莞尔:“你很大方诶。”
林毓之咧嘴:“那是因为我老妈也很大方啊。”
林毓之的妈妈叫齐淑兰,对女儿始终保持“她在闹,她在笑”的慈爱态度。她坐在靠里的位置,放下擦拭镜头的相机布,越过女儿看我:“你呢,敏一,为什么来这里?”
我抿了抿唇,没有隐瞒:“失恋了。”
副驾上的尤畅闻言回头:“失恋了?失恋好啊,我们不要接待过太多失恋的女孩子哦,回去后全都得到净化。”
我转眼看她:“真的吗?”
尤畅言神态确凿:“真的。”她下巴一抬:“不信你看窗外。”
我扭过头去,林毓之赞叹的尖锐爆鸣也从我身后响起。雪峦下的赛里木湖就这样猝不及防进入眼底,渐变的果冻蓝,当风起,湖面似起褶的丝绒蓝幕,浮光跃金。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要被吸进去,心潮随波震荡。
“人生才该浪费在这种地方吧。”林毓之感慨了声。
齐淑兰说:“这怎么可能算浪费。”
她的相机咔嚓两声,遗憾叹气:“哎,拍不出来。”
当然拍不出来,就像我昨天努力记录的金色傍晚。悬日伏在青碧的山脉与原野间,马群朝我奔赴而来,全程我都举着手机录像,不管内存死活,但睡前再回味,已没了当下饱溢的感情,世界上最好的镜头都比不上眼睛和心灵。
当晚,我们很返璞地留宿当地牧民的蒙古包,米白色帐篷,外围接起木枝条栅栏,有只眼神明亮的小黑狗一直绕着我们讨食。
高歌抛了只羊大骨给它,它立刻跳起来娴熟地衔住。尤畅夸:“Nice catch。”
齐女士笑问:“你这外国话,新疆狗听得懂吗?”
高歌说:“听不懂没关系,知道在夸他就行,情绪价值到位。”
因为她发音标致,我好奇问:“你留过学吗?”
高歌看我:“是啊,我在纽大念的本科。”
我说:“难怪。”
高歌问:“你呢,你大学在哪读的。”
我说:“就在上海。”
她笑了笑,用纸巾擦去指尖的油渍:“我姐托我多关照你。”
“我?”我指一指自己,失笑:“我25了,又不是15,不用特别照顾。”我瞥了瞥一旁打手游在峡谷酣战的林毓之:“照顾小毓还差不多。”
高歌跟着瞧一眼:“小毓有妈妈照顾。我姐说你在公司就挺内向,这段时间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她叫我好好带你玩,玩尽兴。”
我怔住:“Xena姐?她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高歌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我问问她。”
尤畅也凑过来:“聊什么呢。”
我说:“没聊什么。”
尤畅揽住我肩膀:“还在为失恋伤神呢?”
我否认:“哪有。”——实话实说,一整天被丰饶的平野森林雪山湖泊环绕,我几乎没怎么想起许树洲,哪怕新疆曾是我们的向往地之一,“我的注意力全在赛里木湖上面,尤其是湖边的风。”
尤畅笑得咯咯的:“湖边风是很大,吹得脑壳疼。”
我说:“但也多亏风,湖才会活着。”
“哇,丁敏一,你像个诗人,”尤畅瞪圆双眼看我,又抱住双腿,将下巴枕在膝上:“不瞒你说,我也是因为失恋才来当领队的噢……”
我诧异。
尤畅掀起眼皮,笃定地说:“我以为自己不会好,要在回忆里内耗一辈子,但事实是,时间和草原上的风能吹走一切。”
“恋爱不算什么的,”尤畅竖起脑袋:“我知道这种话现在听起来很假大空,毫无意义,但恋爱真的不算什么。”
高歌若有所思地颔首:“嗯……有时候觉得恋爱,挺反人类的。”
尤畅说:“不是婚姻反人类吗?”
高歌拽拽尤畅上臂袖子:“恋爱也反啊——就说我和畅子吧,我俩是好朋友。某天我心情不好,被畅子发现了,畅子来关心我,我能坦率地告诉畅子,嗯,是咯,我心情不好。但奇怪的是,如果是我男友问我,有时就想要他‘猜’,甚至还会为此讲反话,没有啊,我没有心情不好。如果他没有追问,没有关心,我可就要生气了。人在恋爱关系里会莫名其妙的拧巴,友谊反而大方直接很多。”
“是诶……”我深以为然。
“男人的洞察力本身就没那么强吧,反正肯定不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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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尤畅搭腮:“感觉是对一个理解能力本就跟自己有偏差的人,提出了更高要求。”
高歌说:“不是说亲密关系都是原生家庭的镜子吗,我还是倾向于童年时代没有或很少被照顾到情绪,压抑诉求,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变得习惯隐藏,变得想被看见。”
尤畅拍拍我背:“其实是可以尝试的。”
我偏眼看她:“尝试什么?”
尤畅说:“明确地表示需求,有话直说。总靠别人的眼睛才能发现自己的话,那这个自己会很累吧,因为大家都只想要好评,最后就会为了更多好评偏离真实的自己。”
高歌忽然以手劈空气,没头没尾道:“该死的东亚环境。”
我们都默契通晓,这一总结的含金量。我提出疑问:“看你们恋爱好像也谈得磕磕绊绊的,我有些奇怪,世界上真的有滋养的恋爱吗?”
尤畅呵叹:“不知道,我就觉得……人类有点太抬举恋爱这个词了。”
高歌抱头:“啊——底是谁发明了恋爱?!”
尤畅接话:“是哦,世界上第一对恋人是谁,他们下场怎么样?”
我冥思片刻:“可能是亚当夏娃。”
“后来呢。”
“被上帝赶出伊甸园,终身劳动。”
“草,”尤畅爆粗:“难怪我们人类这么辛苦,当牛又做马。”
我们三个笑得前俯后仰。
暮色完全笼下来时,我走出了蒙古包,夜晚凉气如水,草叶间有窸窣虫音,抬眼即星空。
为了更好地观瞻群星,我放任自己躺入草丛。
我的“壮举”收获颇丰,本只观一隅的银河,刹如爆破后的白昼碎片,四散着,被沉浮群山托举,攒簇,可亲,触手可及,在浓黑中微光闪烁。
忽有张面孔取代星河,是林毓之的妈妈,她俯身看我,笑容里有关心,手上还抓着我冲锋衣:“你出来也不把外套穿上,还躺这儿,我怕你着凉。”
我忙坐起身,接过外套,道了声谢。
她要掀帘进去,回头见我又躺回原处,提醒我:“这地上很脏,牛羊马粪的,可能还有虫子。”
我笑了笑:“但这样看星星更漂亮。”
如果每天都能看见这样的星空,我甚至愿意变成一粒砂土,无言无心,与星尘相对。
“是吗?”出乎我意料,这位母亲走回我身畔,也依样画瓢地卧下:“我也来看看。”
又欣然:“哎!还真是!”
大概是听见齐女士惊呼,同行的领队跟女生都跑出帐篷。
我俩并排平躺的样子兴许怪异,她们从高处看得直发笑,最后也口嫌体正直,齐刷刷照做。
我们就这样陷在草野里,被静谧又灿烂的宇宙包裹。
我闭上眼睛,尤畅说的没错。
原来万物都只是风,只从我身上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