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阳十七年,这是南魏与西芥开始商贸往来的第八个年头,位于三国边境的雍州,一如往常的热闹。纷杂的叫卖声混着过路的牲畜留下的腥臭,一队车马松松散散地朝出城的岗哨走去。
“师兄,你说今儿西芥的兵会拦我们吗?”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粗布马褂的伙计,看起来估摸着只有十四五岁。他手里牵着被货压得毫无生气的马匹,转头乐呵呵地望着前面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商队长。
“最近是恪多的巡防期,就是拦了也能走。怎么?又想贪点过路费?”
少年被师兄调侃,不好意思地绕着头,不再言语。而领头的年轻人撇了少年一眼,也没再说什么,抬眼朝着城门口望去。
年轻人身量高大,多年的马队生意也没掩住他天生就白的皮肤,倒是常年搬货,让他练得很结实,挽起来的袖子露出隐约的青筋。
“你上次的银子又拿去斗蛐蛐了?你不小了,把这趟货送好,回去给你娘把家里的顶修修。最近雨多,那几片碎瓦根本顶不住。”
听了师兄的话,少年微微红了脸,一边点头,一边将手里的缰绳紧了紧,转头招呼后面的队伍跟紧些。别过头的时候,依稀能看到国境线上插着的龙虎旗。
那是北梁昌安营的军旗。
“站住!”
马队行到城门口,门口的哨兵喊停了商队的车马。
今天的岗哨确实换了新面孔,为首的士兵二话不说一把长枪便抵在了年轻人胸前,周围的哨兵也都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出关文牒或者行商令牌。”
士兵的长枪渐渐往上,最后停在了年轻的咽喉处,刀尖碰到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而年轻人赔着笑,缓缓躲开面前的长枪,转头冷着眼看向少年。
“平芜,有点眼色!”
名叫平芜的少年应了一声,忙从队伍中间跑过来,学着师兄的模样挂着人畜无害的笑脸,装模作样地在马褡子里翻了半天,最后哭丧个脸望向师兄,“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叫你拿个令牌你都能忘,我们从平州过来山高路远的,难不成还要折回去?赔了东家的货,你我下半年喝西北风?”
年轻人俯着身用手指点着平芜的额头,看那些哨兵没反应,又撩起袍子一脚踹在了少年身上。而那少年反应也很快,立刻侧身躺在地上不停叫唤。
“行了,”哨兵叫住了年轻人,“你们是平州过来的?怎么走雍州道?”
说罢,哨兵的手在空中摆了摆,那年轻人自然知道其中意思,忙不迭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腰包,恭敬地递到了哨兵手里。
那腰包不大,但是看着有些分量,哨兵在手里掂了一下,又打开向里面瞅了两眼,随后给后面的人使了使眼色,文簿就停了笔。
“我们是北梁的商行,最近不是岭扬江发了大水嘛,澎州那边的关隘落了锁,我们也是好不容易从平州走了官路才来的雍州。一路上光打点就花了不少银子,要是这临了了没办成事,回去我们也没得干了。”
那年轻人言辞恳切,本来高大的身形如今缩作一团,故意矮了哨兵一头。
“下不为例!但是这流程还是要走的,登记姓名,籍贯,往来货物名录,然后把抽验的货交上来。”
哨兵的话刚落,地上的平芜快速翻起身,抓上一个布袋就朝哨兵出走来,要递的时候还用自己的衣服蹭了蹭袋子上落的灰。
“你小子有前途。”
哨兵嘴上笑着,随意地打开布袋子捻了捻里面的东西,只是他眼神里的蔑视却没逃过年轻人的眼睛。但是年轻人依旧挂着笑,用手压着平芜脊背朝哨兵举了几躬。
“陈京观,平州人,送的是今年新产的黄粱米。”
应付完前面,这个自称陈京观的年轻人就走到了登记的凉棚下,他自报完家门又朝文薄的袖子里塞了颗碎银。
那文簿抬头望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记下信息后抬手示意哨兵没问题,哨兵点了点头就放行了。
“师兄,你怎么还给文薄也给塞银子?你给的还是上次去腾里挖的砂?您那部分还没用完呢?”
平芜出了城就恢复了刚才的神气,拍了拍身上的土追在陈京观屁股后面。而他那两条腿显然跟不上师兄的步子,他便一屁股跳到了粮车上。
“我虽然报的是平州,可是南北官话却有所不同,文薄的耳朵很尖,这点纰漏不能出。至于那些银子,是我先前就从腰包里拿出来的,反正给的都是一波人,多给少给他们也不会对账。”
陈京观的语气很淡,他说着将手里的缰绳递到平芜手里,自己整了整刚才屈身弄皱的外衣。
“这也是我想问的,咱们明明是雍州的商行,为什么说是北梁的?”
平芜年岁小,往年都是他哥哥平海跟着陈京观送西芥的货,今年平芜非要闹着跟陈京观去,他拗不过就带上了。这孩子第一次出雍州城,一路上备了一箩筐问题。
但是陈京观也没烦,他第一次随师父出来也是这般。他回头看最后的伙计已经走出城门一截了,继而一个横跨翻身上马,边走边说。
“八年前南魏和西芥的那一仗以南魏服软宣告结束,而西芥给出的停战条件之一就是南魏打开国门与西芥往来,同时所有南魏的商品要进西芥,要多交十分之一的税,而西芥送到南魏的货,要加五个点的溢价。”
马车上的少年晃悠着腿,靠在粮袋子上望着天,嘴里啧啧个不停。
“西芥还不是看我们好欺负,北梁有昌安营,他们就不敢这么对北梁!”
少年嘟囔着,陈京观没有再应。从出城后他就一直算着,如今走了三百多步。
再往前就能看到父亲了。
陈京观心里想着,但是脚上的步子却依旧向前,他不敢朝着那个方向去。
“对了,师兄您刚说岭扬江大水,那会不会影响广梁?我记得师父说闸口在宛达部,要是他们泄洪,那广梁不就淹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平海和师傅会照顾好江婶的。再说了,广梁是南魏最大的产粮区,萧霖不会傻到淹了全国下半年的口粮。宛达泄洪应该已成定局,就看他何时动作。”
提起萧霖,这位南魏名义上的掌权者,陈京观的语气里难掩那些许不屑。
他说着,目光又不禁朝右偏了偏,没看到自己想要看的,倒是在余光看到平芜揉了揉刚刚被自己踢到的地方。
“疼了?”
“没事!”
平芜也才十四岁,还是最喜欢逞强的年纪,虽然肩膀现在肯定青了一块,但总不好在师兄面前丢面子。
陈京观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块酥糖饼。
“早晨我叫你起床你不起,我去集上给你买的,还热着呢,吃吧。”
从小被叫作糖虫的平芜自然拒绝不了,他接过酥糖饼哪里还记得疼,一嘴下去吃掉了一大块,脸上还沾着酥油炸,便抬起头想道谢,而自己这位师兄早就又偏过了头。
其实他一早就发现陈京观今日不对劲,好像越靠近雍州城门他走得就越慢。他平日里问话,师兄也总是要先骂上他两句再回应,可今日的陈京观心里藏着事。
“师兄,刚刚那是什么?好像……还有骸骨。”
平芜顺着陈京观的目光处望,远处似是一块城墩子,可又不如往常所见。
而他的话刚问完,陈京观手里的鞭子就握紧,他没有回头,还是继续向前走。
“那个叫京观,西芥人纪念军功用的,他们会将仇敌的头颅筑作高墙。”
只是短短几个字,可是说完陈京观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几近无声,一股血腥味翻涌了上来,止住了他的呼吸。
“啊?是师兄名字里的那两个字吗?”
“嗯。”
见陈京观有些心不在焉,平芜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什么,专心致志吃起手里的酥糖饼。
可陈京观却因为平芜的一句话,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上面的形状又变了。
西芥的风沙如同西芥士兵手里的长刀,那京观便随着春去秋来被抹去了最初的形状。
什么时候才能带他回家。
“师兄,好像要变天了。”
“嗯,雨落下来了。”
这场比往年更早的春雨一连下了九日,最开始人们为今年或许能有个好收成而雀跃,可后来那片笼在广梁人头上的云始终没有消散。而岭扬江的源头也因为这九日的雨,水位突然上涨,甚至漫过了木尔斯草原。
西芥的宛达部地处岭扬江中下游,首当其冲地迎接洪水的冲击,那滔天巨浪一部分汇到了了北梁镜湖,另一部分,便淹掉了宛达部的春牧场。
二十日后,与陈京观共同回到雍州城的,还有一泻千里的洪水。
“宛达那孙子还是泄洪了!他们明知道广梁是平原根本蓄不了水!”
陈京观他们到达雍州时已是半夜,可是刚经过了洪水洗礼的村庄没有人敢入梦。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过一劫,而最下游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现在但凡家里还有灯的都点着,就为了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那点点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
而刚放下包袱的平芜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手里抓着母亲递过来的布在头上抹了两下,就准备叫了商队的伙计去雍州和盛州的交界救人。
“你等等。”
陈京观叫住了平芜,冲他摇了摇头。平芜本来执意要去,见陈京观渐渐冷了脸,嘴里骂了一句,转头坐在了榻上。
“十日前就有人说宛达泄洪了,那时候要是早做些准备,也不至于淹到盛州,雍州地势还稍高些,那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盛州完全就是平地,阙州那些达官显贵也真不怕一路淹到他脚下!”
陈京观没搭话,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瓦房,就连商队的房子都有了漏雨的迹象。
“可你现在去,有用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那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
平芜年纪还小,眼睛里的泪早从进屋时就蓄满了,如今陈京观的话一出,那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朝着陈京观咆哮,可是他知道陈京观说得没错。
“我与师父要议事,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去看看你母亲。”
陈京观望着红了眼的平芜,手渐渐握成了拳头。平芜悄悄擦着泪,透过手背望着师兄,见陈京观不再言语,便只好起身行礼后去了偏房。
处在南北交界的雍州,四月其实还是晚冬的模样。外面的树还没有抽条,下了雨之后更是把不多见的几朵小花也打在了土里,映着远处的几座不成样的草屋,更显出一片破败的样子。
虽说广梁今年第一茬黄粱米已经收完了,但是家家户户基本都还盼着太阳,还没开始晒,更少有人卖出价格。
如今这一场春雨,那囤米没被冲走的已是少数,剩下的发霉的发霉,生虫的生虫,基本上浇灭了广梁接下来半年的所有收成。
正堂里的宁渡坐在八仙桌旁,他前两天从雍州交界接了几个盛州官家搬家的活,现在也刚忙完,手里一边拿着馒头啃,一边翻着陈京观刚带来的账簿。
“师父,”陈京观叫了一声,给宁渡倒了一碗茶,“这册子都能对上吧。”
宁渡“嗯”了一声,接过陈京观的茶,顺了顺嘴里的吃食,合上了账册。
“你不光想说这个吧。”
陈京观身体一滞,微微点头,坐到了宁渡对面。
“这场天灾人祸,广梁就这么受着?我们就这么等着?”
宁渡没有说话,半晌了才起身。偏房里灯亮了,江秀抱着两个儿子失声大哭。
他们的房子虽然破,可那是她与亡夫半辈子的积蓄,那是她的婚房。
“不受着能怎么办,那崇明殿里坐着的人,从来只关心自己心里的阴谋算计。况且南魏除了广梁还有遥景,虽然遥景的大头在北梁手里,可单供阙州的吃食,还是足够的。”
宁渡的话陈京观自然都清楚,他现在只觉得嘲讽。
那高位上坐着的哪里是百姓的天子,分明是是百姓的蠹虫。
“那盛州已经河水倒灌两日,今夜又是一夜的雨,他们撑不了多久了。”陈京观说完顿了顿,心里还抱着一丝幻想,“阙州,当真没有一点消息?”
其实这个问题他和宁渡都清楚,可是他还是想问一问,他还是觉得人不该冷酷到这种程度。可回报给他的,只有宁渡的一声冷笑,以及递过来的一张收条。
“你以为这时候谁还能出得起这么高的价,”陈京观望着那收条上的落款,宁渡继续说道:“只有盛州的知州和最大的盐商啊。”
盛州,已经是被南魏皇室放弃的城了。
昌用商行门口的车马还在往那两座新起的院子里送东西,里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准备吃晚饭,门口的小孩吵嚷着让母亲再给买一份盛州特产的黄米凉糕。
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有恭贺乔迁之喜的人上门。
“只有盛州抵住洪水,才能确保洪水淹不到阙州。他们又在拿别人的性命,筑自己的高塔。”
陈京观手里攥着那个收条。十万两外加一座城,买了他们两家的命。
“师父,我去救。”
宁渡转过身,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陈京观,眼睛与其说是诧异,更多的倒是心疼。
他好像又看到了八年前救他的时候,那时的少年也低着头,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降了几度,他一直闷着,可抬头的时候目光比谁都炽热。
“你此去西芥,又去看了?”
陈京观没回答。瓦缝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八仙桌上,有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衣角,也有忽而落下的水珠砸在他的发梢,可他就紧紧盯着那张银票。
“那是你为了报仇筹划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你确定,要用在现在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存在完全的胜算,可我今夜去救的人命,都是实打实的。”
陈京观的话掷地有声,他再抬起头时正对着宁渡的目光,宁渡知道,陈京观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说话。
“况且我与他都等不起了。这一场水患,或许也是天在催我。”
明日,是陈京观父亲陈频的祭日。
这八年间无数个远远地一瞥,早就把那根刺一次次拔出又插入,一次次鲜血淋漓。
风霜带走了京观原本的模样,留下的只有日益模糊的记忆和愈加坚定的决心。
“我要推倒那面墙,我要让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