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广梁水患(二)
    翌日清晨,一夜的雨之后云层不再如前几日般压抑,可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其实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陆陆续续有人被除名。但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且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主管的人也便没有多问。

    时至今日,当这一万人出现在雍州边界时,陈京观多年的谋划才见了雏形。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共一万零七十三人,现已全部归队,听您调遣。”

    队伍打头的男子似是这支队伍的将领,鬓角处已尽染霜白。他见到陈京观便立刻下马行礼,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陈京观。

    “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陈京观闻言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然后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可落笔处却尽显苍劲。

    “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虽说这一切是自己一力促成的,可真当这些人的姓名压到自己肩上时,陈京观才切实感觉到了责任。

    这一仗,他已经不能退了。

    “虽说我事前便与各位言明了我的初衷,可时至今日,各位依旧还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但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你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君主,你们只属于你们自己。”

    陈京观此话一出,原本连夜行军有些疲惫的兵士都扬起了头,目光如炬般盯着说话的人。为首的将领偏过头看着陈京观,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也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天生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我们的后代,也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军队的号召。陆将军是好人,可能打破军户的,北梁建朝以来,也只有他一人。如今,您和陆小爷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也只是去打一场我们已经打过很多次的仗,可只有这场仗,我们有真正的自由。”

    那人的话一出,旁边的兵士也都齐声附和,依稀间,陈京观能听到他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

    北梁是军事起家,故而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时代为兵。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就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最初的军户制解决了北梁开国局势不稳的局面,让许多为北梁卖过命的人有了口饭吃,但随着北梁的发展,军户制就成了对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只有成为战争机器的命。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而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谋划八年前吞并东亭之战的陆晁,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但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半晌,陈京观缓缓开口,“承蒙各位信任,平远军今日成军,来日,各位都是功勋!”

    他说话间用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这眼前的,陈京观每一个都能叫得出名字,他们的过往,陈京观全都知道。

    “时候不早了,各位准备动身吧。”

    陈京观抬手示意,等部队动起来便拉住了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了他手里。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定定地望着手上的令牌,慢慢拳住了手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而他微微挂起笑,望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兵士。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已经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我最初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人,不过这倒印上了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孩子,至纯至善。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语毕,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然后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后来他们的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便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盛州的受灾情况比预想的还严重。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而广梁本就由岭扬江冲积形成,故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几乎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有很多不甚坚固的瓦房都被毁于一旦,更莫说临近村野的草屋。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是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盛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致使洪水发生倒灌的时候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部的村庄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他的盔甲还是北梁旧时所用,原本墨蓝色的里衬已经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他刚给几个有些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南部……去吧,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五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然后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上游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并且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只是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动作。

    陈京观自己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还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援助迟迟未到,而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便停下了行军。

    眼前,是阙州城城门。

    那门纵使今日来看也依旧是恢弘无比,两侧的雕龙样式依照的是崇明殿前的纹样,主体的棕红色保留了原木的痕迹,却更显出用料的奢华。

    这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门口的守卫两个时辰一班岗,整日不停的巡防。

    阙州繁盛,自然也就有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他们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周旋许久,最后多半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而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他们跑过了洪水,却死在了皇城脚下。”

    董辉望着说话的陈京观,连夜的奔波让少年人也多了一丝憔悴,可刚刚的话,字字有力。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便晃了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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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就是一个灰色的身影努力朝平远军的方向爬,陈京观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便想要上前。

    “少将军小心。”

    董辉想要伸手阻拦陈京观,但后者摇了摇头,起身下马,扶着刀一步步走过去,就当他要接近草丛时,城门打开了。

    “谁在哪!报上姓名,有无官令?”

    一个身着鲜艳盔甲的兵士扶着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巡卫。

    “陈京观,没有官令,也不打算进阙州。”

    陈京观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向草丛边走,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和平芜差不多大的孩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士兵便快步上来将刀架在了陈京观脖子上。

    “没有官令不得靠近阙州城!否则格杀勿论!”

    士兵的动作激怒了本就忿忿的平远军,后面的将士纷纷下马,将守城的士兵围在中间。虽说他们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刀上都曾沾过血。

    “我今日不进阙州,是等着他来日请我进去。”说着,陈京观头上了眼前人的目光,“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今天只带走这个孩子。”

    说完,陈京观推开了脖子上的刀,可守城的将士依旧挡在他面前。

    “若不想让我们为难,你便不可再向前一步。”

    陈京观看着还在努力朝自己爬的身影,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她在那里三日了,父母都死在我们箭下,可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说到这,守城的士兵顿了一下,陈京观听到了他喉咙里的酸涩,“我们给她扔过馒头,但是她不走,就一直趴在那。”

    陈京观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眼前守城的将士,他看起来应该是新到任的小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南魏与北梁不同,实行的是征兵制,而在如今萧家王朝的统治下还愿意入伍的,多半是家中没人脉,或者还有些少年热血的穷人小孩。

    “她若能爬到这,我们便放她和你走。”

    守城的士兵也不再拿刀抵着陈京观,几个人退了一步,将陈京观面前的路让了出来。

    那个身影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她爬过的地方或深或浅都留着一条血印。

    “她爬不过来。”

    董辉看到这样小的孩子,很难不想到自己的儿女,作势就要上前去抢人,但陈京观伸手扯了扯他的腰带。

    “她在这里三日都不走,一定有她的原因,刚刚我们入殓的,怕就有她父母。她哪怕是死,也会撑着一口气过来的。”

    平远军的将士多是失去过亲人的,听了陈京观的话,也便不做声了。

    此时的日头突然出现,照在土地上将湿润的泥土和空气里的血腥气混作一谈,那女孩就一点点挪,在离陈京观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她虽然还想爬,可奈何身上痛得厉害。

    守城的士兵见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便试探性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多谢。”

    陈京观看出了他的意思,轻轻向他弯了弯身子,快步上前把女孩抱在了怀里。

    那女孩穿着单衣,贴着陈京观手臂的位置显出了异常的温度,看其身量不算小孩子了,可抱在怀里便知道应该是饿了许久。

    陈京观将女孩放到了粮车上,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女孩身上,招手示意几个随军女兵照顾她,然后转身回到守卫面前。

    “告诉他,我叫陈京观,他若不请我入阙州,他便永失广梁三城。”

    守城的小孩不知该作何回应,与周身的人面面相觑,思量下只好先回到城中报告长官。

    陈京观看着那几个背影,他们的盔甲改了当时父亲所穿的制式,镶嵌了些华而不实的宝石,将更符合南魏人身型的短柄剑改为了昌安营的长柄刀,更显得不伦不类。

    “少将军,咱现在回去吗?”

    陈京观起身上马,看了看胸前女孩身上留下的血,然后定睛那大笔一挥写下的“阙州”二字,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狠厉。

    “嗯,等着他请我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