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陆林之好(一)
    日将西沉,但廊州街头依旧忙忙碌碌。

    平远军上山帮助山上的百姓搬家,索性人来得多,到日暮时分也几乎都撤到了山下,百姓留他们在家吃饭,陈京观也没说什么。而穆氏兄弟领了陈京观的命令,四散在各处帮助阙州派来的商船运粮。

    其实他们很早就听说廊州藏着一个粮仓,可派出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打听到有关粮仓的具体位置。

    时至今日,他们才在敬安山脚下的一个布坊里看到了满仓的粮食。

    “在布坊里储粮,亏他想得出来。”

    穆云山腿上有伤,便在布坊门口负责组织,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大致可以算得出里面存粮的数目。

    廊州因处在敬安山脚下,很少受到冷空气的袭击,而海拔低,又给他们带来了潮湿的气候。布坊为了防止受潮,往往会加盖防潮层,在这样的环境下,布坊刚好就成了廊州最适宜存粮的地方。

    “哥,里面的东西不多了,这我盯着,你先去休息会?”

    穆远山在码头上看着装货,穆晓山就跟着二哥来了粮仓。

    此时的他眼睛还肿着,手上的印子陈京观给涂了药,消下去了些,可反复抬拿麻袋,又让血渗了出来。

    “我在这等你,免得你毛手毛脚,等下搬完所有货,咱们跟着送货的马车直接去码头。”

    穆晓山点点头,但还没进门,又转过身问:“不去给陈大哥道别吗?”

    穆云山没有回答,示意穆晓山先去搬粮。说实话,他自己心中也在犹豫。

    此人行事没有逻辑,也不像传言所说的心软。他设计抓了穆晓山,却只是让他吃了些不痛不痒的苦头;他也没拿弟弟来做要挟,也没派兵攻上敬安山。

    可是他所说的话,穆云山都相信。

    因为他从他眼里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支撑他拖着病躯活到现在,让他作出上山为寇的决定,而他也愿意相信同样出于不甘心的陈京观。

    “哥,里面空了,咱走吧。”

    穆晓山将肩上的粮袋子放在马车上,又给哥哥拿了个垫脚,扶着穆云山坐上去,自己则跑到队伍前头骑在马上。

    “哥,咱还回来吗?那可是阙州,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

    穆晓山侧过头朝哥哥喊道,而穆云山没搭话,自顾自地捶着腿。

    今晚的夜色很美,北边下了雪,南边却是玫瑰云,夕阳的残晖照在自己身上,穆云山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斜靠在粮袋子上。

    他想睡一会,然后做一场梦。

    马队的速度不疾不徐,穆晓山驾着马,一路上还和队伍里新认识的小孩聊着天,他们应是同龄,小孩羡慕他做过英雄,穆晓山则羡慕他回家有娘做的饽托。

    后来穆远山叫醒了穆云山,他们本想与陈京观告别,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朝着雍州的方向远远举了一躬,便径直上了船。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能看到码头的酒楼二楼,陈京观一直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不放心就去送送,在这看管什么用?”

    陆栖野将陈京观杯子里的酒斟满,又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他顺着陈京观目光所在方向看去,那艘建制华丽的庞然大物已经开始慢慢向前航行。粗算时日,十天就能到阙州。

    那日,刚好是万阳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没事,还会再见的。”

    陈京观收回目光,盯着桌前的酒杯。这是陆栖野临走时特意快马回家取来的桂花酿,说是庆祝他又完成了一件大事。

    “你确定他们会回来?那可是你们南魏的都城。”

    陆栖野仰着头一饮而尽,又吩咐小二端上了时令的凉拌苜蓿和五香牛肉。

    他回家时父兄还在军营,他便让晏离鸿传话说自己跟着陈京观去廊州三日。

    “嗯。”

    陈京观没有过多解释,拿筷子夹起桌上的菜。

    北梁的粮一个月前就送到了,大家的日子也都慢慢恢复了水患之前的模样。

    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苜蓿,根茎处已经有些老了,不过这次是油炝过的,沾了满满的油香。

    “下酒还是该配沙葱,不过如今北梁也很少见了,等过几日哥哥大婚,你来了澄州便能吃到了。”

    陆栖野一边品味着嘴里的菜,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倒是他对面的陈京观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有些若有所思。

    “陆小将军大婚?”

    陆栖野听出了陈京观嘴里的疑惑,可这倒也让他有些不解。

    “你没收到我寄给你的请帖?我记得我一个月前就寄到雍州了,怎么……诶呀!”

    陆栖野一拍脑袋,满脸懊恼,倒是陈京观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失笑。

    “也是我的问题,我未与你言明我直接来平州,不过如今还有些时日,还能着手备礼。”

    陈京观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关节处的酸涩已经有几天了。最近多半在路上赶着,晚上也最多小憩一两个时辰,现如今粮上了船,倒是能好好休息了。

    “陆小将军是和哪家的姑娘?”

    “林相长女林朝槿,他们是青梅竹马。”陆栖野提到哥哥的婚事,脸上的笑意都快满溢了,“朝槿姐姐那可是长宁街上远近闻名的窈窕,不过我哥也不差。”

    陈京观点点头,夹了一片碟子里的牛肉。

    北梁丞相,林均许,他见过此人。

    当时父亲宴请曾经的同门,其他人都到了,可父亲依旧在门口候着,临近日落,一辆马车才停在陈府门口。

    那时候陈京观四岁,还由母亲温润抱着,他和母亲陪父亲在风里等,刚见到林均许的时候还闹了脾气。

    但是林均许与陈频不同,他性子慢,做什么都很和煦,他看着陈京观耍性子,也不恼,只是从温润手里接过他,满脸笑意地将怀里的饴糖给了陈京观。

    “叔叔家还有个姐姐,她最爱吃这个了。”

    这是林均许对陈京观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想来,他说的便是林朝槿。

    “仪式在澄州办?”

    陆栖野点点头,招呼小二来买单,临走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走吧,我与父亲告假三日,你不得尽地主之谊带我去你的地盘逛逛?”

    夜晚的廊州比雍州热闹许多,雍州因接壤西芥,实行宵禁,到了晚饭后路上的人就慢慢少了,可是廊州的夜晚,才是大家出来欢乐的日子。

    东亭灭国后,萧霖向崇州派了驻兵,东亭的人因为是迁户的缘故,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便渐渐都走到了廊州。

    而廊州本来是南魏人数最少的州县,大量东亭人的进入为此地带来了丰富的商贸机会和劳动力,廊州本地人对此并不排斥,大家便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了一起。

    东亭的夜市模式,也一以贯之的复刻到了廊州。

    “廊州天气适宜,百姓淳朴,真如地方志里记载的一般。从这儿,我倒真能看出书上所谓的‘南魏遗风’”。

    陆栖野一边感叹,一边在路过的摊子上挑选香囊。

    “你怎么还会喜欢女儿家的东西?怎么,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陈京观看陆栖野挑得认真,不禁打趣道。

    “不是给我的,是给晏离鸿的。他喜欢在身上戴些小玩意,他平日总是穿得像个死人,我给他选个鲜艳一点的,让他增点生气。”

    陈京观无奈地摆了摆头。

    廊州因为潮湿,花草树木都长得很好,东亭的刺绣兴起后,街上多有这样的香包在卖。

    “你不是与他不对付嘛?”

    陆栖野撇了撇嘴,拿挑好的香包给店家示意,然后拿出银子付了账。

    “也不是不对付,就是莫名多了个哥哥,总觉得怪怪的。”

    陆栖野将香包收好,闻了闻还留存在手上的香气。

    “我九岁时父亲接他回家,父亲与母亲谈了一夜,第二日他就成了我哥哥。他说他没名字,就连名字都是父亲为他起的。家中原有兄长,兄长从小就勤奋,也比我聪明,如今又多了晏离鸿,我在家中,更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我如今也十七了。”

    陆栖野很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陈京观望着他,也看到了他眼底的落寞。

    “栖野,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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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你很少谈起你自己。”

    陆栖野浅浅勾起嘴角,又握紧腕上的菩提。

    “那夜你与董伯伯说了许多,你说起父母离世,他说起满门忠烈,与你们相比,我是最幸福的人。其实也的确如此,一品武将的父亲,陶朱之富的母亲,少年将军的兄长,甚至还有将登高堂的二哥,我身旁有北梁最亮的光环。可出了陆家的门,我只是昌安营小小的百户,是借了家里的光,才能被人叫上一声陆小爷的庸庸之辈。”

    陈京观看清楚了陆栖野脸上笑容的底色,是自嘲,也是无奈。

    “你可曾怪过你父亲?袭爵之事,不是一定非长子不可。”

    陆栖野摇摇头,又走到了卖珠串的摊位旁边。

    “你看到我手上的菩提了吗?那是父亲东征东亭时去庙里跪了一夜求来的,他一边给我戴,一边在嘴里念叨,他说希望他手上的血,都报应在他身上。”

    陆栖野谢绝了摊主的推荐,拿起一块白玉做的坠子,他看得出那是假的,但是那老板怀里抱着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半块饼。

    “这个吧。”

    陆栖野甚至没问价钱,在摊位上放了一块碎银就转身离开了。他走的时候,陈京观听到背后的婆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我的家人都是极好的人,他们为我做的谋算,都是想我一生平安无虞即可。但我是陆家的儿子,总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说罢,陆栖野将买来的白玉坠子系在腰间。那坠子和原本就有的昌安令牌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或许你该说我无病呻吟,说我不知好歹,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都认。这些话我不曾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家中至亲。其实吧,”陆栖野叹了口气,陈京观听到了他嗓子里的酸涩,“只要家里人都好,我愿意一辈子守着父母在堂前尽孝。”

    他前面说的是真的,他最后这句也是。

    陈京观拍了拍陆栖野的肩,又拽了拽他腰间的令牌,这小孩三年间长高了不少,如今自己看他,也要微微仰头了。

    “守好你所拥有的,然后守着你的坚持。”

    陆栖野自然是明白他的话的。他伸手假装要去拍陈京观拽着令牌的手,而后者很识趣地先他一步。

    两个人就一路闹着,仿佛又回到了相识时的样子,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客栈。

    “对了,你熟悉林姑娘吗?她有什么喜好?”

    进屋后,陈京观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找着自己的盘缠,看陆栖野站在门口,就招呼他先进来。

    “林姐姐可不是一般女子,善棋,写得一手好字,马上功夫也不落人后,所学诗书都是同我们一起。而今她似乎在创办什么学堂,旨在让军户体制下的孤儿有个栖身之所。”

    陈京观听着,对林朝槿越发好奇。

    “她如今年方几许?”

    说到这个,陆栖野脸上倒是有些愧疚的神色。

    “哥哥前些年四处随着父亲戍边,林姐姐就一直等着,如今也二十一了。这不是因为沁格封了木尔斯草原,西北也就安定下来了,哥哥才撤兵回到平州。两家一商议,就立刻定了婚事。不过林姐姐也不是空等着哥哥,她的学堂这几年声名鹊起,大家都称她‘槿公子’。”

    原来她就是‘槿公子’。

    陈京观对于这个名字早有耳闻,当时他频繁出入平州募兵,在茶摊总能听到这个名字,最初他以为是什么高中榜首的新晋红人,如今才知道是林朝槿。

    澄州临近禹州陆家马场的地方,在万阳五年起了一座楼,旁人以为是澄州新贵建了新宅子,可等楼建好,上面却写着“槿栖堂”。

    随后就是陆府出面将昌安营所有登记在册的孤儿养在了槿栖堂,每日有先生教他们念书,他们的衣食住行都由槿栖堂负责。

    而书院的负责人,却始终未曾露面,只留下了“槿公子”的名号。

    “我明白她喜欢什么了。”

    陆栖野不明所以的看着陈京观,而后者只是故弄玄虚的一笑,然后将他赶到了自己的卧房休息。

    陆栖野走后,陈京观托邮差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了雍州。

    “久闻大名,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