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审讯司中,身着常服的陆栖野从各种刑具中挑了一个看上去还可以的,拿在手上比比划划,然后迈步走到了正在打颤穆晓山面前。
“我的烙铁还没落在你身上呢,你就怕成这样了,那你怎么敢上山做匪寇的?”
陆栖野看着眼前的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他双手被束在架子上,已经被麻绳勒出了血色,脸上涕泪纵横。
“你们北梁人的手段我见识过,要杀要剐你随便来,但是你别想着让我把粮交出来去养阙州那群酒囊饭袋!”
穆晓山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陆栖野。
当时陆晁打进汝州的时候,他也不过刚五六岁,两个哥哥抱着他一路沿江边走,后面的大火熏得半边天都黑了。
具体怎么走到廊州的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哥哥说家没了。
“可你们如今在路上劫道,又断了多少人的生计?”
穆晓山不说话了,但是还是继续哭。陆栖野知道他是害怕的,但是他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哥哥们。
“你还小,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今日我们会在半途截你,就是想让你回去劝你哥哥投降。你们不害人,也算是义匪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直接出兵。可一旦我们出兵,你们这群流寇,能扛几时?”
“可萧霖都能见死不救!我们为何不能!”
陆栖野话音刚落,穆晓山就咆哮着哭喊道。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人来说,他差点两次因为高堂的决断而丧了命,他要怪,陆栖野也说不出什么。
“可你要与他一样吗?”
陆栖野闻言,转身就看到了陈京观。他刚急匆匆回了平远军驻地,陆栖野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如今看他又是一脸淡然的开口,也就安了心。
“廊州的粮,是广梁的粮,而如今广梁的人,是靠陆家的粮活着。北梁灭了东亭,那是上位者的裁决,可你不该觉得北梁人都欠你一条命。”
陈京观说完便坐在了审讯司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不再言语。
“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在皇椅上动动嘴,就是许多人的家破人亡;他们觉得他们有后路,就放水淹了广梁。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陆栖野就听着穆晓山哭诉,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父亲接到领兵攻打东亭时一夜未眠,第二日很早就去庙里为自己求了菩提,然后领兵出征,整整三年未归,拿下了内部早就腐坏的东亭。
他问过父亲为何一定要打仗,父亲顿了很久,才告诉自己:我们是军人,要服从命令。而北梁全境在内陆,贸易和水源都有限制。
东亭皇室的谬乱,又给了他们自己最后一击。
可这些说给穆晓山没有意义,任何原因都不过是侵略的借口。
“报,穆家另外两个领了兵快到平远军驻地了!”
门口昌安军的哨兵冲进来给长官报信,穆晓山眼睛一下就亮了,可只一瞬,又暗了下去。
“我哥哥打不过你们。”
走到门口的陈京观回头看了眼穆晓山,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示意陆栖野先去外面看看情况。
“我也不想要你们的命。”
说完,陈京观拿出腰间的匕首斩断了穆晓山腕子上的束缚,让两个在旁边候着的士兵架着他走出了审讯司。
“陈京观!你把我弟弟还给我了!你就是道貌岸然的小人,面子功夫做得好,亏我还放过了你昌用的马车,早知道我应该一视同仁!”
陈京观还没看到人,就听到远处骑在马上的汉子大声朝自己宣泄着不满,他们人数远在平远军之下,可是他们依旧敢来。
“多谢穆兄的高抬贵手,不然雍州的百姓也吃不上碗里的粮。”
陈京观抬手朝穆远山行礼,几个卫兵拿着刀拦在了陈京观和穆氏兄弟中间。
“你把晓山放了,不然我烂命一条,拉你这个新上任的狗将军一同去死。”
穆远山虽是东亭人,但是外形魁梧,如今披着发,穿着狐皮,倒有西芥人的感觉。
“晓山兄弟并不是我主动抓的,何来放他一说。他偷袭我的军队不成,反被擒,与我何干?”
穆远山的嘴没有陈京观这般伶俐,他翻身下马就朝着陈京观走来,跟在后面的兄弟也一同涌了上来。
“你不用在这里巧舌如簧,把我弟弟放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做我的山大王,你做你的大将军,以后看到我穆氏旗帜绕着走,别再让我撞上!”
穆远山因为愤怒涨红了脸,手上的刀跃跃欲试,而在队伍的中间,有一个人始终没动。
“那是云山兄弟吧,我见你不为所动,是觉得我说的有理?”
陈京观偏过头朝穆云山喊去,马上的人和穆远山长得很像,但相比于他兄长,他更清瘦些。
穆云山没有应陈京观的话,但他骑着马朝队伍前头走了过来。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去帮萧霖为虎作伥?”
听了穆云山的话,陈京观笑出了声,他故作思索的样子,也朝穆云山走了几步。
“为虎作伥?我是受了将军令,也接受了他帮我修建雍州演兵场,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还发生过什么吗?”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以私兵救水患,我们都敬你是英雄,可你千里迢迢跑到阙州,就为了受狗皇帝的诏令,然后来为他运粮?我不明白。”
穆云山的话正中了陈京观之前所担忧的地方。
他如今没有回过雍州,可他觉得广梁应该也有不少百姓是如此想自己的,可能于他们而言,自己是在拿他们的命换自己的仕途。
“我之所以去阙州讨一个官位,是想要名正言顺做我想做的事。世人看一个问题,多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我救了广梁的百姓,他们便认我是好人。可我去阙州时,一个老人就站在城门口,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说没粮的年过很难熬。那一刻我真恨自己因为与萧霖斗气而在路上耽误了那么久。”
陈京观说着,又想到那日阙州城中寥寥的景象。
“南魏皇室多被诟病,可他们依旧掌着这个国家的命脉。如你三人般的乱世枭雄,史上多是昙花一现。人们惋惜,却不会觉得你们的消亡有何问题,这是正统思想的根深蒂固。我今日甘愿屈居人下,是为了借正统的名,行侠义之事。”
这个“名”,也在于陈京观要让萧霖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自己的父亲无罪。
“各位何以上山为寇,我陈京观明白,所以不想大兵压境。可今日,廊州的粮我一定会送出去,我不能让阙州百姓饿着肚子过年。”
听完陈京观的陈词,穆云山示意身边的人扶自己下马,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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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京观才注意到他似乎在行动上有不便。
“我穆氏兄弟,为的就是一个安稳日子,东亭给不了,南魏也给不了,我们便要自己去挣。如今做了山上的匪寇,也只是下策之选。我敬您,也愿意信您,你将晓山送回来,我们给你们让路。”
说罢,穆云山便想要向陈京观行礼,后者示意身前的侍卫去扶,却被穆云山谢绝了。
“我穆云山小时候生病落下残疾,这辈子本也没什么指望了,是我提议上山为寇,哥哥和晓山不过是被我说服。我恳请少将军留他们一条命。”
穆云山说完,就跪在地上给陈京观磕了一个头,穆远山见状,要上去扶弟弟,却被穆云山推开了。
“我们兄弟三个八年前就该死了,能活到今日,也是老天眷顾。我此番上山,我不后悔,少将军你做了你能做的,我们也是。”
穆远山见弟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眼里慢慢蓄满了泪,他也跟着跪到了地上,等着陈京观下一步发落。
但意料中的惩治没有出现,甚至连斥责都没有,穆云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扶住,那人哭得说不出话,他抬眼,是弟弟穆晓山。
“哥,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三兄弟都外形高大健硕,现如今哭作一团,看上去竟还有些诙谐。而跟在他们后面的人见状,也都放下了手里武器,跪在地上任凭陈京观发落。
“谁说我要你们的命了,我若想要打早就直接打了,兜这么大圈子做甚。”
陈京观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跪倒的众人,有些无言以对。
“你们仨收拾收拾,帮着把粮送上阙州来的商船,然后跟着去把粮发到每个百姓手里,免得你们再怀疑我和萧霖沆瀣一气。你们跟着商船进去,不用官令,之后要想留在阙州呢,就自己找个事干。要是想回来,去平海那记下姓名,以后就是平远军的人。”
陈京观连夜骑着马赶回来,现如今日头正盛,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他倒还有些犯困。他用手扶了扶脖颈,看地上的三人还是没什么动静。
“怎么?非要今日把命留在这?”
三人本来还在为陈京观突如其来的安排发怔,听到他的反问,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
“三个挺大的人,一个比一个爱哭,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能上了敬安山的。”
陈京观嘴里自言自语道,随后便转身没有再理会三个人劫后余生的欣喜。
相较于这三个人所做的事,他只觉得这些人甚是可爱,也很敬佩这些人的勇气,同时,他庆幸自己没有与他们拔刀相向。
“栖野,你说一个心里满是怯懦的人,怎么就敢逞英雄呢?”
陆栖野跟在陈京观身边,被突然的发问问得有些发懵。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在现场看到陈京观解决了一个棘手的事情,以他的方式,不流血地让人心服口服。
他之前质疑过陈京观的行事方法,他觉得陈京观道德感太高,总是寄希望于感化那些人,而武将出身的他,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武力让对方臣服。
可今天,当陈京观谈起那个城门外的老人时,他突然理解了他。
一个幼年经历了丧亲之殇的人,他其实不在乎生与死了,他只是想让该活着的人,都好好活着。
“或许因为他心里,还有在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