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何须隐瞒(四)
    崇明殿的西南角,正对着威岚坊。

    陈京观看到的那架马车将人送到威岚坊的偏门,便有人带着马夫去领赏银,随后连人带马就被拉去了后院。

    “民女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安。”

    马车上的女子由崇宁的人带着,径直走到了内室,见到崇宁第一眼,便跪下行礼。

    望着眼前的女子腰肢纤纤,只是简单的倾身,已是风姿万千,崇宁向她走了两步,只见她脖颈处用帷帽垂下的纱挡着,看不清什么,便伸手将她的白纱扯掉,那女子慌了神,跌坐在地上。

    “你不是霜栽。”

    跪在地上的女子发着抖,想要去捡地上的帷帽,可她刚做出动作,那双玉手便被崇宁踩在脚下。

    “我只是说见见,霜栽姑娘连这个面子也不给我吗?”

    说着,崇宁将自己的目光转向跟在白衣女子后面的小随从,她望着眼前看起来未满二八的女子,她未着粉黛,身上是一套看起来很廉价的粗布绸子,但是依旧难掩其五官的精致。

    “殿下慧眼,只是没想到我的伎俩如此拙劣吗?”

    那女孩的声音很清脆,带着刚脱了稚气的清爽,她微微直起腰,但目光却依旧望着地面。

    “若殿下只凭那支鸢尾花识人,未免太轻率了,如今我脖颈上,也无纹样。”

    女孩的表情从进屋后就未变过,崇宁将跪着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抬脚走到了女孩面前。

    “妙音琵琶与歌喉,泯川三界第一流。问得仙女源何处,玉手纤纤指琼楼。这首诗,她还配不上。”

    跪在地上的女孩转头望着崇宁,微微勾起嘴角。崇宁此刻才将女孩的全貌一窥。她自诩年轻时样貌非常,可见到霜栽,她也要夸上一句人间不多得。

    “殿下谬赞,一些坊间混语,怎么还入了您的耳朵。”

    霜栽看着崇宁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明亮的棕眸像是卧着一湾泉水,身边的白衣女子握着自己的手蜷在一边,霜栽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我没想到的是霜栽姑娘身边的也多是美人,”崇宁盯着那个背影,对着守在门口的宫女说道:“带她去偏殿吧,让人给她上最好的药。”

    等宫女退下,这内室便只剩下崇宁与霜栽二人。崇宁朝霜栽伸手,霜栽识相地攀着崇宁的手起身,随后崇宁绕着她看了一圈,啧啧称叹。

    “不知若是你穿上刚才那一身素衣,该是何等曼妙。”

    霜栽没有应声,微微颔首向崇宁笑着。

    她早就领教过崇宁的手段,于是本打算先托自己的徒弟装作自己的样子,去探探崇宁的意图,可是崇宁上来便给自己上了一课。

    外界所传有关崇宁狠辣的消息,如今看来皆是真的,甚至还要再真上几分。

    “不知殿下不远千里寻我到这阙州来,是想让我做什么?”

    崇宁没搭话,迈着步子走到榻边,然后褪去鞋袜赤脚卧在榻上。她摆了摆手,示意霜栽过来。

    “我威岚坊朝南,日头盛得时候房子里还有些燥热,你若是觉得闷了,也褪去外衣吧。”

    霜栽点点头,她明白崇宁的意图,她将自己的领子稍稍敞开,恰好能露出后颈。

    “我的人说你脖颈处的鸢尾花很好看,怎么没了?”

    霜栽又将自己的衣服朝下拉了拉,原本应该有花纹的地方一片雪白,倒是靠近肩胛的位置有一道褪色的红色疤痕,本不醒目,可是由霜栽无瑕的皮肤衬着,倒也让人觉得可惜。

    “那鸢尾花是妈妈找人用特殊颜料绘的,平日里显不出来,只有遇水才能绽放。”

    霜栽说着,将崇宁放在手边的茶杯拿起来,毫不犹豫便朝自己的脖颈处倒下去。

    那茶水是宫女刚沏的,还有些温度,如今倒在霜栽的背上,那朵鸢尾花慢慢地开,那周遭的皮肤也透着血色。

    “姑娘何苦。你说了,我便信你。”

    崇宁嘴上惋惜着,但是目光却未曾从霜栽的脊背处移开,等着那朵花彻底显色,她便缓缓伸手去碰。

    崇宁的手指触到的时候,霜栽还是顿了一下。

    “听闻姑娘只为妓不作娼?”

    崇宁的手慢慢朝下,抚着那朵鸢尾花的每一处,像是在欣赏不可多得的宝物。

    “我少时家道中落被卖到了泯川楼,幸得一位姑姑教了我琵琶,她说能在这世道混口饭吃,怎么都不丢人。但是若能用技取悦他人,便万不能用己。”

    霜栽的话落了,崇宁的动作也停了。霜栽背对着崇宁,便没有看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恍惚。

    “那位姑姑还在泯川楼吗?”

    崇宁替霜栽拉了拉外衣,霜栽也顺势整理好了自己的衣领,她摇着头,眼睛依旧低垂。

    “不在了,姑姑后来回家了。”

    崇宁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她重新将那杯茶蓄满,往霜栽的方向推了推。

    “尝尝,我叫人去遥州买的茶,今年第一批龙井。”

    霜栽望着杯中的茶汤,里面还有几片茶叶沉在杯底,随着水波的动荡起起伏伏。

    “我如今对着殿下全盘托出了,那殿下能否告诉我您的真正目的?”

    崇宁笑着,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轻轻在桌子上打着节奏。

    “万阳九年的冬末,阙州两大宅院一夜间都成了灰烬。陈家除却外逃的陈频,其余人全部死在那场大火中。而孟家家主孟知参,在宣威坊以百字血书泣诉我与蒋铎篡政夺权,然后撞死在了狱中。孟家其他人,变卖他乡。这些故事,你可都熟悉?”

    崇宁的话字字落在霜栽的心上,但是她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这些事,只要是南魏的子民,应当都知道吧。”

    霜栽伸手扶着那支茶杯,将茶水连同杯底的茶叶一同饮尽,可嗓子里的酸涩却未冲淡半分。

    “但是你作为孟家的女儿,即使不为娼,也不好受吧。”崇宁的声音如同她倒在杯中的茶,霜栽喝下去,只觉得清淡中带着苦涩,“每日带着笑脸迎着那些大腹便便的客商,身上的料子聊胜于无,脸上的脂粉都是廉价的香料,手指也早就让琴弦磨出了厚厚的茧。你原本,该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

    霜栽的另一只手原本藏在袖子里,如今缓缓握起,那长长的指甲嵌在皮肉里,如同抵在她心上的尖刺。

    “殿下什么都知道,那还找我来做什么?为了让我重回旧地,然后替父兄上一炷香?”

    霜栽说着,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崇宁,可眼前的人依旧是刚才的模样,甚至嘴角的笑意都未曾消退。

    “你恨我,你该恨我,你父亲最后赐死的诏书盖得是我的印。”

    崇宁慢慢朝霜栽探身,轻轻握住了她早就紧握着茶杯的手,崇宁的手很冰,与杯中的热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霜栽没有动,她任由崇宁握着,然后努力回之以微笑。

    其实她在接到崇宁请她入宫的旨意时,试遍了自己这些年收集的各类匕首,想着到底是何种利刃才能将其一击毙命。

    但她后来登上马车的时候什么也没带,甚至连平日防身的飞镖都留在了卧房里。

    她早就死了,可她这条命留着还有用。

    只是杀一个崇宁,要怎么能换她家三条人命。

    “那殿下如今是要我如何?时隔八年,才想起来取我的性命?”

    霜栽冷笑着,不经意间将自己的手从崇宁的手中抽了出来,倒是那杯中的茶汤,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反观崇宁,手里突然空了,她也只是挑了挑眉,然后继续说:“当年陈频在朝会上与蒋铎正面交锋,我不信作为陈府幕僚的孟知参毫不知情。若只是一个陈频昏了脑袋,我能理解,可为何你父亲对此事未加阻拦?你当真就没怀疑过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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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

    霜栽没有说话,等着崇宁继续。

    “所以说,直到陈频大闹朝会前,你父亲也被他蒙在鼓里。”

    崇宁的话霜栽听自己的哥哥说过,就在去往廊州的路上。

    当时陈频执意阻挠南魏出兵,与蒋铎吵得不可开交。可等那日下朝,萧霖便一封圣旨,调离了停在东亭边境外的南魏军队,此中含义不言而喻。

    那之后霜栽常能听到父亲的叹息,但日子还是依旧如常地过着,直到陈频被任西芥随军参谋。

    那一夜,孟知参的书房长灯未灭。

    自那时起,陈家的小公子经常到孟家来玩,有时留得晚了,就睡在孟遥鹤的屋子里。

    陈府被烧得那一晚,也是如此。

    但是她答应过父亲,她那晚没见过陈景豫。

    “所以您是想说,父亲是被陈频连累了对吗?”

    霜栽望着崇宁。其实今天崇宁对自己说的,她在过去的八年里想过无数次,也分析过无数种前因后果,从陈频为何一反常态到父亲为何非要去堂前痛骂蒋铎,其中许多缘由她至今也没想清楚。

    但是父亲的死与陈频有关,这是她与崇宁的共识。

    “你父亲在陈频被降罪后和着了魔一般在崇明殿前骂了蒋铎三日,他的死,是他自找的。可是你父亲着了谁的道,你可曾想清楚了?”

    霜栽明白了崇宁的用意,只是这已经过了八年,陈家的人也尽数都被崇宁的人灭了口,如今她再来找自己……

    “您是觉得陈京观是陈频之子?”

    霜栽说完抿了抿嘴,望见崇宁朝自己投来欣慰的目光。

    其实在陈京观起势后她也有一样的猜测,但是后来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蒋铎派人来孟府查抄家产,清点孟府的人数,陈京观装作是孟家的书童,连同孟家其他几个小书童被关在了另一辆马车里。

    车队行至廊州边界时陈京观那辆马车翻了,连人带马都摔进了悬崖,她亲眼看到的。

    “那时官府贴出的告示不是说陈府失火,所有人都死了吗?”

    霜栽的语气里充满了玩味,她刻意加重了“失火”二字,而崇宁也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

    “里面的是都死了,但是就怕,有人留了一手。”

    此时到了正午,威岚坊的窗纸透着高悬的日光,尽数洒在霜栽的身上,那阳光暖烘烘的,但就如同刚才那杯热茶,只能灼热皮肤,却暖不到霜栽心里。

    “殿下若是怀疑父亲,恐怕只能到时候亲自问问他,反正从我这,我只能说,他死了。”

    与崇宁把话说开了,霜栽也就没了那么多掩饰。她的言语间处处透露着挑衅,但是她的话也都是真的。

    崇宁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她之前没见过身为孟府千金的孟郁妍,但是听自己那位侄子绘声绘色和自己描述过孟家妹妹。

    性子温婉,糯糯的如一颗团子。

    这八年,从霜栽身上已经全然看不出孟郁妍的影子了。

    “那姑娘有没有兴致陪我演一出戏?我想着,你应该也想知道那大名鼎鼎的少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见霜栽没有直接拒绝,崇宁便赤着脚站了起来,迈着步子朝自己的妆台处走去,从最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又在里面找出一个玉瓶。

    “这个,会让你双手暂时无力,一颗可保一个时辰,旁边的就是解药。你近日留在我为你安排的宅子里不要随意走动,等需要的时候,你吃上药来威岚坊一趟,我们验一验这陈少将军的真身。”

    霜栽接过了崇宁递过来的玉瓶,她没有当下就答应崇宁,但是她将玉瓶收了起来。

    “您怎么敢肯定陈京观会为我寻药?”

    崇宁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然后转身对着霜栽,缓缓开口。

    “他可是活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