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头顶传来一人的轻笑,紧接着就是一个问句。陈京观抬头,看到江阮立在自己面前。他依旧裹着大氅,纵使是五月了也穿着严实。见陈京观没有回应,他朝前走了两步,用手势示意自己能否坐在他旁边,见身边的人没有反对,他便撩了撩垂在地上的外衣坐下。
“少将军昨夜一战,与遏佐也算势均力敌,只可惜了董将军。”
江阮的话欲言又止,而他止住的地方正中陈京观此刻的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陈京观对身边便不免生出些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江掌柜消息如此灵通?莫不是我来槐州的消息,也是你给遏佐的?”
“是。”
江阮的声音清脆又响亮,陈京观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连一点掩饰都没有。他用余光瞥了江阮一眼,只见江阮依旧面不改色,似乎没有想要解释的想法。
“你是想说,我若不与你合作,我便要与你为敌?”
江阮听了陈京观的话,缓缓从袖口里伸出手来拍手称赞,他再开口时,依旧是那般无所谓的语气。
“江某是生意人,与您谈不成了,自然要找下家,可您直到目前为止,依旧是我最好的合作对象。”
见陈京观没有与自己再打太极的意愿,江阮说起话来也就更加直接,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论实力,您与遏佐其实没差,论处境,其实也没差。”江阮笑了一声,“我看中您的,是您这个人。”
陈京观对他说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他知道江阮一定对他的过往有所了解,不过究竟了解到了哪个地步,他还得再探探他的口风。
“我陈京观竟不知道,我难道还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江掌柜如此念念不忘?”
江阮听出了陈京观语气里的试探,但是没接茬,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你以身为利剑,一脚踏进阙州城,这必定有你的目的,而这目的,你不必说与我听。如今你又以身为诱饵,替萧霖与崇宁争权,我不信你真是为了萧霖。仅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你有计划也有行动,而且直到今日都成了。其中或许运气成分很大,但我江阮,平生最缺的就是运气。”
说到这,陈京观竟听出了江阮语气里的一丝羡慕,而后者没有停顿,继续说:“我可以不问你的目的,甚至不干预你的行为,我只需要你在有需要时第一个与我开口,而我也依此在你少将军的威名下求一片阴凉。”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江阮的说法陈京观自然不信,他能感受到身边的人不过是在极力迎合自己的所愿,以达成他的心愿。而从他的话中,其实能明了他的心意。
他想拉他下水,而那水底下是未知的深渊。
此时他若答应了江阮的邀请,无疑是与虎谋皮。可现如今,江阮是一个能量未知的助力,也同样是一个初露锋芒的危险,即使与他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陈京观也断然不想多一个这样对手。
“好,我应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陈京观侧过身说道,而江阮也毫无隐藏的对上了他的眼神。
“我要你保证,于我绝对忠心。”
听到了陈京观的话,江阮不禁笑出了声,他望着陈京观眼神里有些复杂,半晌才开口道:“少将军还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忠心?”
“信。你能不能做到我暂且不论,可我要你一句话。”
陈京观的语气很坚定,这一刻江阮其实并不太理解眼前的人了,他自诩识人无数,也自觉得已经十分了解陈京观了,可陈京观这句话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好,我江阮,对少将军绝对忠心。”
江阮一边说着,一边做出起誓的模样,那双手在风里定住,陈京观才看到了那上面有些泛红的骨节,他突然对江阮的装束了然了。
在这个天气里本不应该再有冻伤,除非那是旧时留下的印记。
“既然江掌柜与我成了盟友,那能否给我透透底,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又说与遏佐了多少?”
江阮好似早就知道陈京观会开门见山地问,他缓缓放下手,将手又缩进了袖口,然后脸上如常挂着笑。
“少将军倒真不客气。行,那我便趁机来表表我的忠心。”江阮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不是陈京观。”
短短几个字,足以让双方明了当前的情态。这世上知道他是谁的人不多,认为他还活着的更是少数,江阮如何能够如此笃定。陈京观的身子有些僵住了,那一刻他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江阮是如何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可能,只是均无果。
“江掌柜说笑了,那我是谁?”
陈京观故作镇定,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开口问道。
“少将军,你觉得我会在没搞清楚你是谁之前就来找你吗?当真要我说出那个名字?”
江阮的语调微微上扬,脸上是抑不住的兴奋,陈京观有时觉得眼前的人是个疯子,仿佛自己的言行举止越能给别人带来震撼,他就越开心。
“好,那第二个问题呢?”
陈京观不再与江阮僵持,转而将话题移到了江阮身上。
“我本将心向明月,我自然不能让明月蒙尘。与他,我说了你的行踪,然后帮他改了兵器。”
江阮就是东亭来的。
一时间陈京观有些懊恼,而他的表情被江阮尽收眼底,他用肩膀微微碰了碰陈京观。
“那兵器,可还受用?”
既然已经成了盟友,陈京观也不能再拿江阮如何,但是他咽不下这口气。
“自然受用,若是没有董将军替我挡那一下,我如今就得躺着与江掌柜言语了。”
陈京观语气里的责怪没有丝毫掩饰,而江阮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朝他拜了一拜。
“江某多谢少将军宽容。往后这些,悉数都是您的。”
见陈京观没有言语,江阮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朝着自己的手心划去。
那道口子很深,刀尖离开时陈京观依稀还能看到里面淋漓的血肉,而江阮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又看了看陈京观,可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反应,他便拉起袖子又想来第二刀。
“行了。”
陈京观别过头,而江阮闻言只是笑了笑,将那带了血的匕首在自己的手帕上擦了擦,又用新帕子给伤口包扎,手法娴熟,不像是第一次做。但是他的动作还是让陈京观有些讶异,眼前的人似乎没有痛觉,手起刀落间毫不犹豫,反而是看到血的时候,他察觉出了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
江阮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将自己的手塞进了袖子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接着说:“至于遏佐,我想着应该有更好的人选能克制他。”
“恪多。”
陈京观听出了江阮的意思,而江阮也点头默认了他的话。
“少将军今日先休息,明日午后江某再来,我带你去恪多的大帐。”
说完,江阮整了整外衣,作势要走,而陈京观开口道:“你连西芥都有眼线?”
陈京观的话惹得江阮发笑,他停下了脚下的动作,开口时却带了些让陈京观有些不明所以的伤感。
“我一个孤儿要在这世上混口饭吃,伏低做小是常态,而人们对我这一套都很受用,所以只要我愿意低头,他们都愿意赏我口饭吃。这百家饭吃着吃着,大家彼此也都熟络了,而人认识得越多,网织得就越密,如此,我也就成了现在的江阮。不知道少将军,能否领会?”
江阮说话时每一字每一句都比平日要慢,他似乎是刻意要留给陈京观一个思量的时间,但其实他一开口,陈京观便知道了。
孤儿,谁又不是呢?不过他好在有宁渡护着,也算是没吃多少苦,但是这乱世没有几个如他这般幸运的,江阮应当就是其中一个。
“江掌柜,以后直呼我陈京观吧。”
陈京观朝着江阮的背影喊道,而他明显看到了那身影停顿了一下,随后江阮朝自己摆手,说道:“知道了,陈兄!以后也便叫我江阮吧。”
若说陈京观因为江阮偶然一次敞开心扉便认他做了朋友,这断然不可能,可是江阮愿意开口了,那陈京观便也愿意再等等,看他下一次是否依旧把自己当做朋友。
江阮走后,陈京观本意要再去巡守一圈,可耐不住薛磐和平芜两个人的软磨硬泡,到最后就连平海也来劝了,他也只好作罢,在平芜的“看守”下回到了帐子里休息。
大脑长时间的过度思考早就透支了他的精神,现如今刚沾到那榻上,他就没了意识。
不过许是因为劳累过度,他那一觉睡得并不好,频繁能梦到一个画面。
皑皑雪景中,一个小男孩赤着脚往前跑,他周身都没有人迹,可他却像被催着,后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顷刻间情绪全然爆发,他就跪在那雪堆上开始嚎啕大哭,可是雪会收音,量他喊得再大声,陈京观也依旧听不清他嘴里的话。
那个男孩不是他,他也从没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画面,可那一切十分清楚的映照在他脑海里,让他总觉得该是自己经历过的。
就这样,虽说睡着,可是陈京观这一觉睡得越发疲惫,以至于第二日再见到江阮时,便被他调笑了。
“怎么,昨日我与你说的,让你夜不能寐了?你眼下的乌青都快顶上天上的日头了。”
江阮笑着,边说边掀开帘直接朝军帐里面走来,陈京观昨晚睡觉时压了胳膊,半夜平海还叫人给他换了药,如今他整个人打着赤膊,见江阮毫不顾忌地走进来,倒有些局促。
“你进他人屋子不需要征得主人同意吗,江掌柜?”
听着陈京观依旧叫着自己“江掌柜”,江阮也自然明白了他语气里那几分责问,他没说什么,只是顺手将架子上的里衣扔给陈京观,然后朝后转了转身。
“少将军金屋藏娇了,怕我坏了你好事?若非如此,你紧张什么?”
江阮语气里的笑意更浓,陈京观也不再理会他,匆忙穿好衣服就想往帐子外面走,可他还没迈步,江阮就拉住了他。
“好,今日是我唐突,我也是情急,没想到少将军能误了时间。”
江阮的话一出,陈京观眉头一皱,他顺着那虚掩着的帘子朝外望,只见外面天光一片好,已然看不出昨日阴云密布的样子了。
“现在几时?”
江阮轻轻挑眉,可说话时却带着一些装模作样的为难:“未时三刻,再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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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该留在恪多的帐子里过夜了。”
听到江阮的话,陈京观两眼一黑,他是觉得自己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可他只以为是因为做梦让他模糊了时间,可谁曾想他真的睡了一天一夜。
“走!”
陈京观伸手一把抓住桌上的刀便冲出帐子,而帐外的人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看他出来了也只是朝他行礼,平芜更是连蹦带跳地跑过来问候。
“师兄,你醒啦!我们刻意守着帐子不让别人吵你,不过那个姓江的旁若无人就冲进去了。”
平芜的语气里满是怨怼,而“姓江的”就跟着陈京观后面,平芜见了他有些心虚,稍稍朝陈京观贴近。
“师兄,你怎么和他走得这么近?我听哥说你本不待见他的。”
陈京观拍了拍平芜的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昨日大家都忙着收拾战场,没有人注意到江阮的到来,而陈京观后来也忘了再和他们说一声便睡了,现如今这画面倒有些戏剧。
“呃,江掌柜以后是我们盟友,你小子不可以再那样说话了。还有,我要与他出去一趟,你看顾好董将军,让平海守着营地,明白了吗?”
说完,陈京观没有再给平芜继续问下去的时间,转身就走,留下平芜一个人在原地急得跳脚,后来薛磐来了他便去告状,而薛磐对这一消息倒不是很诧异,他看着走远的背影,默不作声。
“薛知州,你说师兄怎么和他混在一起了?”
平芜嘟囔着,脸上因为师兄刚才的训斥有些郁闷,薛磐将手里的糖糕递给他,那孩子便又展了笑颜。
“放心,你师兄最疼得还是你。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让他去做吧,我们替他守好家。”
而出了营地的陈京观加快了挥鞭的速度,想要在路途上追回自己耽误掉的时间,反观江阮好似并不着急,他骑着马的动作不算太熟练,只能勉强跟上陈京观的步子。
“倒也不用这么赶,我本想着让你吃完饭再走的。”
陈京观听到江阮的话没有回头,继续目视前方边跑边说。
“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大家等我了。”
江阮注意到了那个“再”字,但是他没有没有从这上面做文章,反倒是对陈京观刚在营地里的反应有些好奇,他快步向前赶了两下,尽量让自己的马头与陈京观的平齐,然后微微转头。
“那你为何没有怪你那些亲卫,替你看着时辰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亲卫,是兄弟。”
陈京观的话几乎没有犹豫,可他说完却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我没告诉他们我已与你有约,他们也是出于好意想让我休息,若我在怪他们,是何道理?”
江阮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稍稍伸手试图拉着些陈京观。
“那大善人,你能不能稍微慢些,我骑马的技术可没你好,到时候马没事,我先一步去了。”
听了江阮的话,陈京观没应他,可手上的动作确实是慢了一点,而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如刚出发时紧绷,他稍微直了直身子,好让自己的胳膊舒服些。
“对了,刚才忘了给你,我托人制的药,专治刀伤箭伤。”
说罢,江阮在自己的袖袋里摸索着,然后递给陈京观一个小玉瓶,陈京观愣了一下,也没推辞便接下了。
“你信我?不觉得我给你的药有毒?”
江阮见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再与自己迂回,便开口打趣道。而陈京观摇了摇头,将那玉瓶塞进了怀里。
“你说过,你对我绝对忠心。”
陈京观的话让江阮脸上的笑意停滞,他本想着或许眼前的人还会有什么语出惊人的表现,可短短一句话,倒是让他无话可说了。而陈京观没有理会江阮的迟钝,他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既然我对你如此信任了,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阮有些了然地笑了,但是也没拒绝,他只听到陈京观继续说:“槐州的五月,用不着大氅了吧。”
闻言,江阮稍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衣,笑着开口道:“我小时候冻怕了,身上也落下许多毛病,除非是三伏天,不然我总觉得骨子里钻风。”
陈京观听了没再说什么,虽说江阮的话要听一半留一半,但是这句话他全信。
两人之后也不再言语,专心赶路。从槐州到恪多部最近的路要从克尔茶湖旁经过,他们两人倒也不显眼,很轻易就避开了遏佐的守兵。只是路过那片湖的时候,陈京观比以往的速度都要慢,他眼睛里印着湖光,江阮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在那种情态下,他觉得自己不该张口,便也随着陈京观放慢了速度,沿着湖边走了过去。
“前面就是恪多的边卫营了,我们要等着人领我们进去。”
陈京观从克尔茶湖旁边路过后便一直心有所想,此刻江阮再说话,他也只是点头应了句“好”。
二人的马靠近边卫营时便被拦下,来接应他们的是一个颇有风韵的女子,她身着西芥的传统衣裙,头上的小辫随着她的骑马的幅度上下摆动,临近陈京观时才握住了缰绳,将马匹踏起来的沙土扬在眼前人的身上。
“走吧,我阿布等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