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的语气透露着不加掩饰的埋怨,而她的声音并非陈京观听惯了的南方软语,也与北梁的北方汉话有些不同,同时她的汉语亦没有西芥口音,声调高昂,中气十足,但是又并不会让人不觉得粗旷。
“是陈某疏忽,望大统领和别吉宽恕。”
语毕,陈京观缓缓俯身,将左手扶在肩上,这是西芥的礼法。而那女子见眼前的人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礼而恼怒,反而称了自己一句“别吉”,顿然对此人有了兴趣。
“你怎知我的身份?”
那女子边说着边起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了旁边人的手里,站定在陈京观面前。
“别吉这等身姿,非寻常女子能有,陈某只一眼就能断定,您定然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陈京观的话自然是夸张的成分偏多,可眼前的人确实不同于寻常的女子,许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原因,她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旷野的爽朗,但那并不会让她显得不懂规矩,从小在首领军帐里长大,她接受的也是如兄长一样的军规。
“我早就听说少将军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沁格,见过少将军。”
沁格俯首向陈京观行礼,她的小辫子也随之垂了下来,刚才有些盛气临人的锋芒,都被她隐在了此时躬下的背脊里。
“还请别吉带我们去见大首领,我定当亲自赔罪。”
陈京观朝着沁格笑了笑,沁格也不再难为他,道了声“好”,领着他们朝营地深处走去。
恪多作为首领,部落领地是最大的,自然也是地理位置与环境最好的。虽说再朝北走就是腾里沙漠,可是等进到了这里,陈京观已经全然看不出荒漠的寥落。此处水草丰茂,远处是牧民的羊群和马场。
单论这的氛围,陈京观很喜欢,若不论其他,他甚至想长长久久住在这里。
“恪多首领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部族繁荣,当真是伟大的领袖。”
陈京观说着,瞥见走在他前面的沁格脸上溢满了笑,她从小就对自己的父亲满怀敬意,如今听了陈京观的恭维,就连行进的步子都更加轻快。
“到了,我阿布在里面备好了宴席,各位入座我便着人上菜。”
估摸走了一刻钟,陈京观看到了这营地里最气派的帐子,沁格微微朝他俯身辞别,他也趁机好好观察了一番眼前的景色。
那毡房不同于自己往日所住的军帐,也不似他平日去西芥时看到的帐子,那毡套上的羊毛看上去就价格不菲,顶篷毡上的花纹更是繁琐,针脚很密,可以看得出织工精湛的技艺,西芥的图腾玄鸟在澄黄的油布衬托下显得栩栩如生,配上迎风吹动的九纛,似要冲破平面的束缚一飞冲天。
而等着他进到里面,更觉得是别有洞天。但一进去他就看到了坐在中央的恪多,他的表情虽没显示出不满,可他这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威严。陈京观也只好收起目光,轻轻探身行礼。
“在下南魏定远将军陈京观,今日路上误了时辰,未能如约前来,还望首领赎罪。”
说罢,陈京观压低了身子,连带着身边的江阮也愈发恭敬。而恪多看着眼前的二人,并没有去接陈京观的话茬,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用桌上的酒壶为二人斟酒。
西芥人豪爽,所用的器械也大都比汉人的更有份量,看着眼前那一满杯,或者称一满碗的酒,江阮的眉头稍稍皱起,他也不是不能喝酒,但是他察觉到了这杯酒里暗含的其他意思。而江阮明白的,陈京观自然也知晓了,只是他依旧保持着笑脸,双手端起桌上的酒,微微欠身,一口饮尽。
“少将军好酒量,就是不知你还能再饮几杯?”
陈京观的果断让恪多对眼前的人稍稍缓和了些颜色,他没等陈京观回答,不由分说地又向那酒杯里倒酒,只是这次稍微少了些。
陈京观望着眼前的酒,虽然依旧伸手去握,但是动作却顿了一下。他平日里也常和陆栖野喝酒,但多是小酌,为的是聊天,今日这正事还没开口,若真的醉了,倒是失了礼数。
“还请首领明示,依照西芥礼法陈某还要几杯才能恕罪?”
恪多闻言,不禁失笑,他端起桌上的杯子也喝了一口,然后用眼神示意陈京观。如今主人回了酒,自己自然也不能损了他的面子,陈京观便又是一口吞掉了杯中的酒。
若说刚才第一杯让他尝到了西芥烧酒的烈,那第二杯就勾得他有些烧心,本来就一天一夜没吃饭,如今胃里突然被酒精填满,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暗暗握了握自己的手,以抑住体内翻涌的灼烧感。
“少将军还能喝吗?”
恪多又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然后偏过头看着陈京观,他看得出陈京观在硬撑,但是他想要他先服软。如若他此时服软了,等下的条件他就更好提了。
而恪多的心思陈京观了然于胸,可越是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就越是撑着一口气。
“首领尽兴即可,陈某奉陪。”
陈京观此话一出,他身边的江阮倒是发出了一声冷笑,那声笑在此刻显得很不合时宜,不过倒是替陈京观解了围。
“不知江掌柜为何发笑?”
恪多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依旧为陈京观斟酒,但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江阮身上,而后者微微低头,将酒杯端在手上把玩,许久之后才开口。
“大首领不讲究,往日我来,您可不用这么好的酒。果然还是江某人头衔不够,配不上。”
江阮说着,微微扬首将杯中的酒饮尽,随后将杯口倒扣,与陈京观的杯子换了位置。
“少将军前日刚受了伤,如今还在服药,若是酒淡了药性,怕是好不了了。少将军不好,平远军可无人能动得了。”
江阮话里有话,而恪多自然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想当初,江阮也是这样一个人骑着马跑过来投诚,从怀里递来了北梁澎州的营防图。
那时西芥正在与北梁协商分割岭扬江,北梁的国力在吞并东亭后急剧膨胀,他们本是要将整个岭扬江要去,可江阮的图,让恪多有了与北梁谈判的筹码。也是为此,恪多记住了这个二十岁的小子,也一直愿意卖给他面子。
“倒是我大意了,没看出少将军身体不适,”恪多虽这样说着,但是语气里却未带丝毫歉意,他端着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来人,上菜!”
此时的陈京观稍稍缓过劲儿来,看着桌上那个倒扣着的酒杯,有些了然地笑了,他领江阮的情,却不想欠他的情,于是伸手又端着酒杯喝掉了其中的酒。
“今日之事确实怪我,索性首领宽宏大量没有治我的罪,三杯酒权当我自罚。至于我的伤,是我技不如人,不能成为我推脱的借口。”
陈京观语毕,微微俯首向恪多敬礼,他的脸上已经因为酒劲有些泛红,但是还不足以扰了他的理智,反而三杯酒下去了,他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好!不愧是能领兵入阙州的人,不是个空架子。”
恪多笑着,与此同时帐帘被掀开,沁格领着几个女子端着肉进来。沁格的穿着不同于刚才的马服,而是换上了更为华丽精致的衿裙,头发盘起,上面攒着珊瑚和玛瑙,更显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的女儿,我的明珠,你们应该见过了。”
恪多看见女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他招了招手,一边朝沁格笑一边对身边的二人说,而沁格将手里的食物放到了父亲的面前,跪着为他整理用具。
“自然见过,别吉风姿绰约,远远望着便是草原最明媚的女郎。”
陈京观说着,稍稍侧身对来服侍的女子示意,那女子见状倾身向恪多请示,见首领没有言语,便缓步退出了帐篷。其余的几个仆从见状,也都识相地转身离开。
“尝尝,我西芥的羊肉可与你平日吃的不一样,肉瓷实,口感好。”
说完,恪多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让女儿坐过来,沁格在父亲面前收敛了很多,脸上带着笑缩在了父亲身边。而陈京观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知为何,他倒觉得有些唏嘘。他第一次觉得这华服倒也没多好看了,不如初见时沁格那一身马服来得飒爽。
“对了,我见少将军对我族的习俗很是熟络,可是来过?”
恪多的问话让陈京观回过神来,他微微笑着,见恪多已经动手分起盘中的羊肉,自己也就拿起了桌上的小刀。
“我少时在雍州长大,是马队的伙计,常能借着送货的便利到西芥来,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几句西芥话,与当地牧民聊天,平日做买卖,都没什么问题。”
恪多了然的点头,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他将分好的羊肉装在盘中,又将盐巴洒在上面,递给了沁格,而沁格含着笑,默默在父亲旁边小口地吃肉。
陈京观虽说是南方生的,可是长在边界,养出来一个北方胃,桌上炙羊肉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而自己盘中的是羊排,更容易剔骨,他本想矜持一番,可喉咙里的酒味还没消,眼前的羊肉自然不能放过,于是他顾不得装模作样,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陈京观竟然毫不拘束,恪多倒是喜闻乐见。往日南魏派来的使臣大多是老学究,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和他们说话费劲,看他们吃饭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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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今日的陈京观刷新了恪多对于南魏的印象。
“等下有酥油和酸奶,能给你解解酒。”
陈京观应声抬头,只见恪多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他倒也不想再客套,回了恪多一个笑就继续吃饭。而江阮显然是吃不惯西芥的餐食,恪多见他如平日一样尝了尝就放下筷子,不禁打趣道:“这样一看,少将军倒是比江掌柜更像是我西芥的朋友。”
“那江某也算是把事办成了。”
江阮的脑子很快,忙应承起恪多,言辞间透露出这顿饭吃够久了,也该进入正题了。恪多闻言,拿起桌上的绢子擦了擦手,侧身与沁格耳语,而后沁格就出了帐房。
“我让她去看着些厨房,女人家待在这里不合适。”
恪多的话说得很直接,而陈京观和江阮都没有应声,他们朝前推了推餐盘,门口的仆从见沁格出来了就进来将盘子收走。
此时的帐子里还弥漫着酒气和羊肉香,外面日头西斜,里面的温度也就低了几度,陈京观看到江阮轻轻拢了拢衣服,同时朝角落的炉子处退了退。
“我有一事……”,“不知大首领……”,帐子中央的两个人同时开口,听到彼此的话后又相视一笑,最后陈京观抬手示意恪多先说。
“我有一事想问,不知少将军觉得沁格如何?”
恪多此话一出,陈京观心里就料感不好,但是他表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嘴里恭维了几句,等着恪多的下文。
“沁格二十一了,以我部族的习俗,要嫁人了,可是,我不想让她待在西芥。”恪多顿了一下,抬眸盯着陈京观,“不知少将军可有婚配?”
果然不出所料,陈京观听闻恪多的话,面露难色没有言语,倒是恪多脸上沉了沉。
“想必少将军知道我西芥的婚俗,那也该明白我的心意。我是首领,可我也是父亲,我能给她名字,却不能给她自由。”
西芥女子没有姓名,即使在母家时也多是代称,等她们20岁一到,就会有媒人来说亲,她们嫁过去会有盛大的婚礼,可又因为西芥没有传统婚姻,她们这一生也就有可能要经历很多次这样的婚礼。
她们每次以客女的身份嫁到夫家,在为夫家生完孩子后孩子留在夫家,而她们会回到本家,而夫家会一直赡养她们,直到她们再次出嫁。如此一来,也就消除了任何家族靠姻亲联合的可能,从根本上维护了王室的不可动摇性。
可这样的制度之下,女子更多地成了部落的一个物件,一个用来炫耀的装饰,谁家的新妇好看、谁家的儿子更多,自然也就能拥有更高的价值。
恪多言辞恳切,闻者多要为之动容,可陈京观从中却察觉出一丝问题,他思虑再三才缓缓开口,换了个方式问道:“那首领如何知道沁格是否愿意?”
恪多没想到陈京观会这么问,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回答,而陈京观抿了抿嘴,继续说:“您给不了她的不是自由,而是尊重。您该问问她的选择,况且我陈京观,自觉并非良婿。”
陈京观说完,嘴角溢出一抹苦笑,他这句话其实压在心里很久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担子太多,若身边站一个人,会被自己这些担子压垮的。
倒不如一个人,无所依托,也就无所牵绊。
“少将军过谦了,我自然不会随便为女儿议婚。至于您说的她是否愿意,这就要看少将军的本事了,”恪多突然将话题一转,“沁格有封地,你若能娶到她,便能得到那块地,也就能得到我的支持。”
此刻,西芥婚俗的成因具像化,而陈京观只觉得有些嘲讽,明明是一心为了女儿,可话说出口,却更像是在做买卖,其实单论哪件事陈京观都能体会到恪多的良苦用心,但是将它们融在一起,他只觉得可笑。
“那首领的意思是,若我不能说服沁格,不能应了这婚约,您便视遏佐于不顾是吗?我想着,那遏佐才是沁格最大的危险吧。”
恪多的话说到那个份上了,陈京观自然也就不留情面了,他直言道出了恪多的担心,而恪多泰然的脸上闪过一丝凶狠,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自然要管,可桥归桥路归路,你现在来找我联盟,是要我一同出兵,我若不应,难道遏佐就不会继续攻打槐州城了?我大可以等你们打到最后再出兵。当然,我到时候会还给你那两座城池,但你平远军的死活,可没有人惦念。”
姜还是老的辣,恪多完全没有被陈京观的话套住,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而陈京观在来之前设想过恪多会提出多么无礼的要求,却不曾想到他这个要求,不仅无礼,甚至无理。
“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