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时,江南的夏天渐至浓烈,阳光也变成白赤,热浪在北纬30度线附近徘徊,南太平洋上空生成的热带风暴到了北纬23度附近不是东进就是向西,北上的是一个也没有。被副热带高压控制下的江州城在热浪摧残下如同沙漠里的行将枯死的胡杨蔫头耷脑,一个多月未下雨也让江州城的旱情雪上加霜。
一大早,太阳就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赤红的阳光就跳跃着,将远处的树木庄稼蒸腾得直摇晃,知了便嘶哑着鸣叫,树叶一动不动。一起床,明缜就汗水涔涔。
在凤凰山脚下几百棵橘子树如再不浇水恐怕是难以为继了,秋季的收成可想而知。一大早,春姨就说要带明缜去给橘子树浇水,“天气预报不是说最近有暴雨吗?”明缜并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去干活,“明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春姨叹了口气,“天气预报说天天都有雨,可是天天也没有下雨,如果再不浇水,这些橘子树恐怕得干死,这们还指望秋天这些橘子可以卖些钱贴补家用。如果你想在家看书,我就自己去吧。”
“不,我要去。”明缜执拗起来,他也想帮春姨。
灌溉渠早就干涸了,长出了青草,要取水得从很远的水库挑水,水库的水位也下降得厉害,取水也愈发艰难。
明缜要去挑水,春姨不让,说他正在长身体,一担水太重,会压得他长不高的。正拉扯间,从西天移过来半天的乌云,明缜认得是积雨云,积雨云越积越厚,朝着这边移动,明缜在心里祈祷。春姨却不以为然,说一个多月以来,这样的云彩并不少见,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带来一场雨。
春姨挑水,明缜浇水,一桶水只能浇三棵橘子树,明缜想多浇几棵,春姨不让,说浇不透也是白浇。
明缜的祈祷并没有得到回应,西天的积雨云此刻已经幻化成朵朵流云向南方飘去,阳光变得更加炽烈热辣。
汗水流到明缜的眼睛里,辣得要命,明缜仰望一碧万顷的天空,感慨生活竟然如此不易。春姨的脚被尖利的石头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渗了出来,明缜瞧见了,赶忙帮她用水洗净了,说回家拿块布给包扎一下,春姨却说不碍事,先浇水再说。
抬眼看一下西天,更遥远的天际升腾起一片乌黑的云,还伴随着电闪雷鸣,“快朝这边来。”明缜祈祷。不大一会儿,橘子树的枝头有些摇晃,从西边飞来些惊慌失措的鸟,风也带着润湿的雨气,这是大雨将至的讯号。
还在挑水的春姨还未走到橘树林,大雨便滂沱而止。
尽管被雨淋湿,春姨却欣喜至极,明缜也跟着高兴。
大雨一直下到了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院子里无花果树硕大的叶子被雨水冲洗得鲜青碧透,小小的无花果散发出迷人的浆果气息,白兰花树上残存的花朵被雨水打到地面,一地的细碎花瓣,在零落成泥的宿命里飘出一缕淡淡的香气。
春姨发了高烧,明缜捧着一本《物理》书在陪着她,那块圆月会经过的明瓦居然被一片硕大的树叶挡住了。遥想在浩瀚杳渺的宇宙之中,地球就是被万有引力所牵引着围绕太阳旋转,地球旋转的能量终归会有损失的,为什么千百年来转速一直不变呢?难道万有引力可以补充系统能量的损失?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明缜的心头,难以释怀。
长长地叹息后,春姨试图起身,明缜慌忙扶她坐起。
“几点了?”春姨问。
“快5点了吧。”
“我要起来做饭。”春姨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可真是场及时雨啊。”
“不用了,婆婆都快做好了。”
邮递员送来一封挂号信,明缜拿给春姨。春姨满腹狐疑地拆开,越看下去,她的神色越发凝重,最后,竟然泪眼婆娑。“不行,我得马上去市里一趟。”她摇晃着站起身,“我陪你去吧。”明缜说,“你身子还没有好呢,我必须陪着。”她略一思忖,“还是明天去吧,我这副病容,去了怕是不妥。”说罢,春姨便下了楼。
晚饭时分,雨完全止歇了。天空露出了湛蓝的晴朗田,,,,涨满水的池塘蛙鸣欢快,墙角的蟋蟀又以唱诗班的旋律来歌颂大地。雨后的天空蜻蜓格外的多,它们那对大大的复眼盯着夕光下“嗡嗡”起飞的蚊虫,蝙蝠又来凑热闹,将夜的天空终究是它们的。
在一片寂静中大家吃完了晚饭,明缜忖度应当是那封信带给春姨黯然神伤的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明缜便醒来,八月微微红赤的阳光从阳台照进来,通过门缝的一道狭长的阳光落在明缜的腿上,热辣辣的。他起床时,春姨已经走了,婆婆在楼下煮着稀饭。
他走进春姨的房间,四下查找那封信,很快,他在春姨的枕头底下找到那封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春姨的名字,后面还写着“亲启”。
尊敬的春姨:
请原谅如此冒昧给您写信。有些秘密藏在心中16年也快腐烂枯朽了,但是于我,当年亲历那样的事情,不能说出来,也饱受良心的拷问,如果今日再不吐露实情,怕是真相将石沉大海,无人知晓。
16年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当是在慈爱医院生的孩子,你生的是龙凤胎,哥哥倒是无恙,只是妹妹说是先天性心脏病,于出生的当日就夭折了。其实,那个女孩并没有死,相反,活得很好,还是光明中学校长白杨的掌上明珠,人又聪明漂亮,而且还很乖巧懂事,校长夫人芳菲也很喜欢她。死的那个女孩其实是慈爱医院同一天出生校长的女儿。
简单点说,你的女儿并没死,只是被人用一个死婴和一个谎言给换了。
这样的事情,于你是不公平的,也一时难以接受。但是,如果你思女心切的话,还是去看看你的女儿吧。
最后,祝你一切顺利。
知情人于8月
难怪不少同学说玉秀和自己找得有那么几分想像,明缜思忖道,如果这封信是真的话,那么,自己就是信中提到的哥哥了,玉秀则是妹妹。不行,春姨到底是不是妈妈,得问问婆婆。如果婆婆不说实话,怎么办呢?
吃早饭的时候,明缜对婆婆说:“婆婆,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婆婆转过头来,她的一只眼睛不太好,眼睛上的一层翳好像是是大海里漂着一块浮冰,听春姨说是16年前哭的几乎半瞎。
“婆婆,我是春姨生的吗?”
婆婆直直地瞅他,明缜好希望她眼睛上的那块浮冰可以漂走,瞅着瞅着,她的眼睛里溢满泪水,“伢子,为什么要问这个?”
“春姨是我妈妈吧?”
婆婆点点头,神色哀戚,“缜缜,你还有一个妹妹,可惜生下来就死了,多好的娃娃啊,说死说死了。”婆婆拽着衣袖揩眼睛。
“可是,婆婆。”明缜在忖度到底要不要告诉婆婆那封信的内容,“也许那个妹妹并没有死呢,不但没有死,还成了我们校长的女儿,又聪明,又漂亮。”
“什么,你说什么?”婆婆把耳朵凑过来。
明缜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我家娃命大,我就说不会死的。”婆婆的泪又来了,“难怪你妈一大早就要出去,心急火燎的。”
“婆婆,我不想回到江州城,我就想呆在凤凰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好吗?我讨厌明峰和红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婆婆!”
青色的棉布褂子袖口已经湿了,明缜掏出一张餐巾纸,“伢子,你17岁了,要懂事了,要不是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你妈妈走投无路,她是不会把你交给你爸的。你爸这人,为了迎娶富家女,就把你妈抛弃了,那时,你妈正怀着你和妹妹呢。唉,这人啊……”
明缜心想,肯定是红霞不能生孩子才这样的,这样的伤心事,不说也罢。“婆婆。”明缜拉起她皱纹如蛛网一样粗糙苍老的手,“等我考上大学,我养你们。”
婆婆笑了起来,多皱的脸如夏天盛开的小雏菊一般舒展而轻淡,笑着笑着,竟笑出泪来,“我家缜缜懂事了!”
“婆婆,你说那个江大牙在哪里上的大学?”
“这个嘛,好像是在北京吧。”婆婆说,“江大牙也是吃了一番苦,他之前在村小学代课,白天给娃娃上课,晚上就复习,有时我醒来,还看到他家的灯亮着呢。”
“我要好好学习,超过江大牙。”
白家居住在江州城最为豪华的十里香别墅区,十里香位于梅花山脚下,梅花山上植有几十万株梅树,主要是榆叶梅、朱砂梅和红萼梅等,冬天开放的腊梅并不多。到了春天,这些梅树竞相开放,把八十里梅花山开得云蒸霞蔚,那灿如云霞的山树和云天浑然一体,不辨山花和云树。微风过处,一缕清香袅袅,片片落花纷纷,在春日晴晦不明的天气里,拾着台阶,寄予人世的清愁便袭上心头。
在十里香白家的公馆是很好找的,它就在梅花溪的尽头。春姨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找到白家。当佣人把春姨领到芳菲面前时,芳菲有些吃惊地打量着这个虽经刻意打扮但仍然遮盖不住乡土气息、长期在田间劳作身形有些粗壮、皮肤黝黑的女人,“您找哪位?”
“这是白杨校长家吗?”
“是的。”芳菲答道,“白杨,有人找。”她朝屋内喊道。
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着考究的亚麻布白衬衫的白杨从书房里踱出来,他抬眼就看到了春姨,“您找谁?”
“我……”春姨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开头,白杨给她倒了杯水,“不急,你慢慢说。”
“是这样……”春姨艰难地开了头,“我是来找我女儿的……”
“你女儿怎么会在我家?”芳菲立即打断她。
白杨瞅了芳菲一眼,“让她说下去。”
“16年前,我在慈爱医院生孩子,生的是龙凤胎,哥哥叫明缜,是在光明中学读书,妹妹生下来,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当天就夭折了,可是,后来我们查到妹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抱错了。”说罢,春姨瞧着芳菲。
“你瞧我干嘛?”芳菲站起身,“你女儿又不是我抱的,你说的你女儿被人抱错了,有证据吗?”说完,就扭着屁股去了玉秀的房间。望着窗前女儿伏案苦读的倩影,想着客厅里那个要认领女儿的女人,芳菲的心碎了。她千怕万怕,就是怕有人来把女儿从她身边领走,到头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的心在哭泣。她就是豁出命来,也要守护女儿,她决不允许任何人把女儿从她身边带走。
抚了抚玉秀的额头,还好,没有烧。芳菲快步走了出去,“对不起,我们家没有你要找的女儿。”她对春姨下了逐客令。
“让她见见玉秀吧。”白杨神色忧悒地看了她一眼,她理解他,她也明白慈爱医院院长成光说过的话。
于是,芳菲又折返回玉秀的房间,“秀,外面有个女人想见你,她……她可能是你的生母。”
“妈!”玉秀抱起芳菲,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开什么玩笑?”
芳菲把脸侧过去,“是开玩笑,这年头,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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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你去看一眼,也让她死了这条心。”
玉秀只瞧了一眼春姨,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但她想也许这样的感觉只是错觉,她瞥一眼芳菲,表示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无意要与她亲近。
自打春姨第一眼瞧见玉秀,便知道她的娃并没有死,看看,这姑娘的眉眼和明缜是多么想像,那秀美的眸子,小巧的鼻子,精巧的耳垂,那微微颤动的薄薄的嘴唇,知道女儿没有死,春姨的心已是欢喜。她想过去抱着这姑娘,向她诉说这16年来的思念之情,以及那么多枕着泪的不眠夜。但这姑娘冷漠的眼角、淡漠的嘴唇显然是无意和她有过多亲密。她也理解,这样的事情,于谁都是难以接受的,况且这姑娘只是16岁的懵懂少女。
当看到一个农村妇女要来认领玉秀,白浪的心里很是欢喜。他甚至给春姨拿了香蕉和荔枝,他很想玉秀能被人领走,或是以其他什么方式从这个家中消失,这样,他再也不用担心白杨和芳菲拿玉秀来和他比较,让他在玉秀建立的森森壁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毫不掩饰的喜不自禁挂在白浪的脸上,平时就对他颇有厌烦的白杨更是厌烦得无以复加,儿子的这副嘴脸让芳菲感觉一阵的心寒。白杨想起白浪曾经和他说起过的想到外面住,想和成彬一起好好学习的话,是时候让他从眼前消失了。
“白浪。”芳菲叫住了正要回房的白浪,“上次你说过想和成彬一起到外面住,好好学习的事情,我和你爸也考虑过了,凡是能提高成绩的,我和你爸都会支持。需要多少钱,你和我说,不要再向学生收什么保护费了,我警告你!”芳菲厉声说。
心领神会的默契让白杨再次感受到了芳菲的聪慧,这样聪慧的女人,难道会不知道他对梨月的痴情种种?也许她这样不露声色只是为了找到他的把柄,想到这,白杨有些不寒而栗。
浮在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白浪意识到这毫不避讳的笑容让妈妈起了厌恶之心,谁都知道,玉秀才是妈妈的掌上明珠,自己算什么,不过是人尽嫌弃的废物。一种无法遏制的怨念在他的心头滋生蔓长,生活在这个偏心的家庭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这个家,于他,毫无温暖,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走在回凤凰镇的路上,春姨的心被喜悦充盈着。16年了,生下明缜和秀儿仿佛还是昨日,还未尝到初为人母的喜悦,便被塞进悲伤的雨夜,枕着阶前雨的那么多无眠夜,在无数个黑夜,她虔诚地向造物主祈祷,请求把那个女孩儿还给她。如今,悲悯的造物主听到了她的祈祷,那个只看了几眼的粉嫩的小小的女孩儿终究还活着,而且,那么秀气,那么文静,那么招人怜爱。只要她活着便好,至于要不要她回到自己身边,随她,她想回来,也好,她不想回来,能够看看她,也好。
飞越千山万水的春姨的心已经回到了老屋,她想快点把好消息告诉婆婆,婆婆的一只眼睛就是为了16年前那早夭的秀儿而哭瞎的。
春姨走后,芳菲走到玉秀的房间,玉秀趴在桌子了睡着了,她轻轻把女儿抱起来,已经是大姑娘了,抱起来有些吃力。她刚把玉秀放到床上,轻轻盖上薄毯,玉秀就醒了,惺忪睡眼的玉秀撒娇似的抱着她的头,将小小的唇印在她的脸上。“妈,那个乡下女人是来寻亲的吗?”
“秀儿,你是妈的宝贝。要是离开你,妈可是活不成。”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
“妈。”玉秀起身抱起她,“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好了,秀儿。”她轻轻把玉秀放下,用手一探玉秀的额头,她的心一沉,有些低烧。
拿了1000元钱,芳菲走到白浪的房间,一股烟味,这孩子不知道何时学会了抽烟。白浪正在翻看那本色情画报,见她进来,慌忙用英语书盖上,其实,她早就瞧见了,只是今天她根本不想说他,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这孩子只会添乱。
“浪儿。”她唤他,其他她很想说“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就好了。”,但她终于咽下这句话,“你到外面住,只要好好学习,妈不反对。”她把1000元钱放在桌子上,“你想学习服装设计,妈也知道,如果期末考试你能前进200名,进入年级前800名,我就支持你学习服装设计,好不好?”
送走了白浪,夫妻俩瘫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秀儿这病情不太稳定,时好时坏的。”白杨忧郁地望着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上还有几朵硕大的白色花朵。
“我养了她16年。”芳菲揩着眼睛,“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也许,成光院长说的也不全对。”白杨说,“我查这几年的《Nature》和《Science》,说是这病有一定的自愈可能,也许我们秀儿也能自愈。”
“真的?!”芳菲欣喜道,“要是这样就好了。只是,只是那女人会不会把秀儿抢走?我好害怕啊。”
“别怕!”白杨搂着她,他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茉莉花飘飘忽忽又不离左右的香气,这是他买来准备送给梨月的DIOR香水,她居然拿来用了,“老婆,试想一下,如果你是那个女人,有人告诉你,你死去16年的女儿并没有死,而且活得好好的,你是什么心情?”他瞅瞅她,“对,肯定是高兴,欣慰,女儿活着就好,至于女儿是不是要回来,要随女儿的意,女儿高兴就好,是不是?”他见她点头,“难道我们养育了秀儿16年,她会随那个女人回到乡下?”
终于,芳菲露出了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