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年关将近。
剑云宗允许新入门十年内的弟子选某一年的春节回归一次凡尘,最后一次抉择是要留在剑云宗内求道修习,还是离开剑云宗,回到难以放下的凡间。
多数弟子会选择宗门比试结束当年归家,今年的春节,剑云宗大抵就要更冷清些了。
不过这外界的一切热闹冷寂,都与地处偏远的寒英峰无关。
寒英峰书室内,假借闭关名义窝在峰头的白书悦拿了卷书随意翻阅,耳边不知第几次传来系统在他识海里乱跑然后磕到冰块的声音。
白书悦扫一眼识海内那颗被撞得反弹的小球体,就见小球体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又“咔”一下撞上另一块冰锥,球体上显示出一个“晕”的表情。
白书悦:“……”
他冷漠道:“你能不能安分点?”
系统晃了晃自己的球体,或许可以被称为脸的区域显示出一个“qaq”。
白书悦看不懂这是什么符号,凭借图像理解大致推测为“哭”的表情。
系统哭丧着脸,呆板电子音中仿佛都掺入委屈:“可是我真的好无聊,宿主您一天到晚门都不出一步真的不会闷坏吗?”
执行那么多次任务,系统是第一次碰到白书悦这样“静”的人。
足足几日不出门只看书也便算了,若有其余走动人事物它也能自己旁观解解乏。
然而放眼整座寒英峰,除却白书悦外不说人,一个活物都没有。
系统向来是闲不住的,白书悦又不爱搭理它,要它这么闷下去,它觉得它都能提前生锈宕机了。
前日好不容易适应这个世界,重新外化出它的球球本体之后,系统就无聊得在白书悦的识海中乱晃。
只是白书悦的识海同白书悦本人一般无趣,除却冰锥就是雪山,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不敢,系统闲得都想凿冰块了。
系统脸上的“qaq”变为“tat”,像是在表达哭得更大声。
白书悦也是头一次遇到那么闹腾的玩意儿,正欲短暂冰封识海时,又见系统突然变了“表情”。
“咦,宿主宿主,好像寒英峰下有人!”
数日没能见到其余活人的系统直接换上一个“ouo!!”符号,情绪表达得十分传神。
白书悦外放神识,果然感知到寒英峰下似是来了人。
那人气息不稳,位置偏僻,像是受了什么伤,跌跌撞撞在找路,应当只是误入。
气息白书悦也认得,正是那位失了忆的魔尊牧元术。
系统托白书悦识海的广阔,也能清晰感知到牧元术此刻的情况:“看来剧情还是自动修正了,反派应当是在私底下被人找了麻烦。宿主您要不去看看?”
它不清楚牧元术为何会到寒英峰来,但七日来的孤寂让它非常迫切地想见一见活人。
白书悦对牧元术观感不错,思及他与自己确有几分相像,终于放下书卷,起身出门。
寒英峰今日天空灰蒙,沉沉压着大片乌云,大抵不过半个时辰便会落下今日第一场雪。
白书悦懒得走,御剑置感知的位置附近,不稍片刻便见到倒在雪地中的青年。
雪地周围晕开大片艳红血迹,牧元术的气息比白书悦不久前感知到的更为微弱。
血迹只晕染于一边,伤势应当主要在左肩,不致命,但在寒英峰这般恶劣的天气中,大抵坚持不了多久。
系统自带身体检测功能,扫描一遍后汇报:“左肩中剑,身上还有不少零碎小伤口,预计不救他的话在寒英峰这般气候下就算吊口气活下来,根骨也得受损。”
白书悦站在原处,并未应答。
系统有些着急:“宿主您不救他吗?”
牧元术是剧情线后期的反派,排除接触不到活人的因素之外,系统也不能放任反派早于剧情线发展死亡,或是修为受损。
白书悦依旧未回应,但也未转身离开,只是笔直站立于昏倒的牧元术面前。
系统:“……宿主?”
须臾,白书悦才轻蹙眉梢,冷淡地吐出一个字:“脏。”
“……啊?”系统一时没跟上白书悦的思路。
白书悦没解释,又平淡开口:“你觉得我拎得起他?”
系统测量了一下牧元术的身高与白书悦的身高,拎是肯定拎不起的,也总不能把人拖回去。
至于抱回去……系统突然觉得好像这样的画面不太可能出现在白书悦身上。
系统沉默了。
白书悦也不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
——等着牧元术自己醒。
……好像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系统看了眼白书悦,又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牧元术,总觉得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
只是系统并没有实体,除了旁观做不了别的事情,只能默默跟着白书悦一起在这儿等。
所幸牧元术尚存部分意识,察觉到面前有人,勉强睁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对蜀锦金云纹长靴,洁白素净,未沾染分毫素尘 。
“仙尊……?”
牧元术认出来人就是白书悦,怔住一瞬,挣扎着从雪地中爬起来。
白书悦旁观着他踉跄好几次才站稳,清晰看到了他左肩前大片晕染开的血迹。
伤得确实很重。
“咳咳……”牧元术一手撑在最近的树干上,勉强维持站立。
他发丝凌乱,唇色苍白,模样很狼狈,却依然强撑着站得笔直,倒有几分傲骨不折的坚韧气场。
牧元术神色有些不自在,缓了会儿才问:“仙尊不是在闭关吗,怎会在此……?”
他嗓音也很虚,听着随时都有可能再昏过去。
白书悦注意到他前半句话:“你怎知我在闭关?”
牧元术轻声回答:“仙尊与掌门通讯时,弟子恰好在旁。”
白书悦想起那日在灵球中的小片衣料,想来应是穿着宗服的牧元术。
他总算回答牧元术的上个问题:“此处是寒英峰范围,有人闯入我自能感知。”
牧元术怔然,似乎才知晓自己误入了怎样的地方。
他轻垂眼睫,黑眸间的思绪被遮掩,声音微哑:“对不起……弟子竟惊扰仙尊闭关……弟子、咳咳、弟子这便离开。”
牧元术抬脚就要走,然而虚弱的身体状况让他踉跄一步,险些又一次摔倒。
白书悦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随我来”便直接转身。
牧元术似是摸不清白书悦的意思,犹豫小会儿才跌跌撞撞地跟上白书悦。
白书悦没再理会他,闲庭信步似的往回走。
两人都未言语,一路走得安静,只余下一轻一重两道踩雪声,与树林间偶尔砸落的枝头雪坠声。
寒英峰下的这片树林不小,还布有防止他人擅闯的法阵,对此处不熟悉者很容易就会于林间迷路,被不知何时会骤然袭来的暴风雪席卷掩盖。
这是陆景阳特意为护白书悦清静而布的阵法。
——但陆景阳或许不会想到,有那么一日,这个阵法也会把不认路的白书悦给困在了里边。
系统看着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已经第三次要走向同一条岔路口的白书悦,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宿主,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地方我们刚刚已经来过,并且也走过那条路了……?”
白书悦扫一眼识海内小心翼翼的球体,神情没什么变化,冷淡地应了一个“哦”。
紧接着,他就平静又镇定地将脚步挪向了另一条岔路口。
系统这下彻底看明白了,它这位气场强大又冷漠无情的宿主,在自己的地盘——迷路了。
系统第一次觉得这位让它畏惧的宿主,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它看向白书悦身后越来越支撑不住的牧元术,斟酌着提议:“那个,要不宿主您还是御剑带反派回去吧……?马上应该要下雪了,反派可能撑不了这么长一段路。”
系统贴心地并未提及白书悦迷路之事,尽可能为避免反派过早下线贡献力量。
可惜白书悦不太想接受系统的方案。他洁癖严重,若要御剑带牧元术回去,势必要触碰到牧元术,但他很嫌弃牧元术身上凌乱的血迹。
牧元术不轻咳几声,在这时主动开口:“看这天气多半是要下雪了,仙尊还是别管弟子了吧……弟子惊扰仙尊闭关已是弟子之过,怎能再劳烦仙尊为弟子烦扰。”
白书悦回眸,只见牧元术半撑在一棵树干上,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气息微弱且不稳。
自己都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这般温驯识趣,轻易便能惹人心生怜惜。
虽然白书悦并不在这个“人”的范围内。
最先看不下去的还是系统:“宿主——您就救救他吧,反派要是提前下线了,剧情线也要崩坏的。”
系统再次显示出一个“qaq”的表情。
系统说完这番话时,牧元术的指尖稍稍动了下,遮掩的神情中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白书悦心思并不在系统和牧元术身上。他自身有洁癖,对寒英峰也有洁癖,并不想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于寒英峰内出事。
两相权衡下,他还是选择将牧元术带回去。
白书悦御剑而立,浅蓝眼眸扫向牧元术的方向。
他未开口,牧元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推拒,乖乖走到白书悦身侧。
清松剑能够站立的范围不大,牧元术尽可能与白书悦保持着距离,只缩在一个角落 ,安静乖顺,似乎也不愿自己身上脏污的血迹沾染高洁冷清的白书悦。
白书悦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姑且给他附了一层灵力用以护体,以免他体力不支坠剑。
清松剑对寒英峰上空格外熟识,也能感知到自己载着一名重伤患者,平稳而迅速地带着白书悦和牧元术回到寒英峰峰顶的主殿,于一个偏殿门口落下。
偏殿与白书悦的闭关室靠近,里边都是这些年白书悦收到的各种天材地宝,绝大部分是对疗伤有奇效的灵器草药,被白书悦堆在一起当作疗愈室。
疗愈室常年无人,只偶尔会有陆景阳派来的道童打理卫生,里边很干净。
白书悦有百来年不曾进来过,对里边物什摆放都陌生许多。
他随意扫视一圈,找到洒扫道童贴在一侧的各样物件位置图,借神识远远浏览一遍,总算找到灵池的位置。
疗愈室的灵愈池是乔慕灵三百多年前,于一个秘境中找到的上古神器,是一泉源源不绝,可迅速止痛止血,疗愈伤口的池水。
当时的白书悦因修炼需要常年负伤,体质极差,乔慕灵便让法器认了白书悦为主,此后便一直被安置于寒英峰偏殿单独的小房间内。
白书悦走到小房间前,运起灵力于房门前画出一道符咒,紧闭房门闪烁一下蓝光,缓缓开启。
他回眸转身,就见牧元术仍站在门口,似是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进入。
白书悦看他一眼:“过来。”
他嗓音冷淡,如同高高在上的上位者,随口使唤着牧元术。
牧元术并无分毫被随意对待的羞愤,得到准许后才终于走进屋内,左肩伤势用灵力强行止住淌出的鲜血,为免弄脏屋内环境。
他只往屋内走了几步,低眉顺目地站在白书悦面前不远处,望向白书悦的黑眸清澈通透,乖乖等着白书悦下一步指示,仿佛不管白书悦是要为他治疗,还是要更加折磨他,他都甘之如饴。
可惜白书悦并不懂牧元术对他表露的全然顺从,上下打量他一番后皱眉:“衣服脱了。”
脏兮兮的衣服会把灵愈池池水都弄脏的。
牧元术一时没理清他想法,茫然:“……脱、衣服吗?”
被数个世界浸染过数据库的系统直接震惊:“嗯、嗯??!宿主您、您原来玩这么大的吗……?!”
完全没听懂的白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