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鱼回过神来，黎砚舟已经开始体贴细致地垂首拾掇侍弄，几人吃完残余的汤汁污渍。
许知鱼将没喝完的红菜头番茄牛肉汤、黎砚舟吃相干净文雅的胶盒，以及盛昭遗留下的、沾满深色酱料的空荡纸盒，一并倒进不远处的黑色大厨余垃圾桶，复又折回，将自己的保温饭盒、汤盒快速而娴熟地整理好，开始帮忙收拾许应年的餐具。
黎砚舟正在用抽纸一点一点地清洁桌面。
午后的光线穿过外堂均匀排列的大理石柱的空隙，黎砚舟金框黑架的眼镜，折射着漾出微微跳跃的光斑，将他本就是琥珀色的瞳孔，转圜出愈加纯粹清浅的质地。
很久前，许知鱼就曾注意过黎砚舟与众不同的瞳色，如今，悄悄抬首，在明媚的光下细看，更觉惊艳。
黎砚舟左眼的琥珀色瞳膜，在阳光下渐变成幻变的葱倩的瑰绿，瞳膜靠近鼻根的内侧位置，缀着一块跟瞳仁一样黑的小圆斑点，仿佛掉落进一粒红豆杉的花籽，与他鼻尖朱砂红的小痣一般，漂亮惹眼。
黎砚舟察觉到许知鱼的注目，不禁微微笑着抬首，“看什么呢？”
“看你……”许知鱼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漂亮幻变的瞳孔，尚未经过大脑组织的言辞在一刹那间，猝不及防地脱口而出。许知鱼脑中空白一瞬，忙补救道：“看你的眼睛，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瞳孔的颜色很好看？”
黎砚舟垂眸，却掩藏不住唇角扬起的愉悦的笑意：“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不过，说完后能让我这么高兴的，你是第一个。”
许知鱼的肤色，本就是玫瑰国人糖霜般的白皙，每次一脸红，从脖颈一直闹到耳垂，都染上一层果酱般莹润的绯红，很是明显。
黎砚舟低低笑了两声，却是不准备再逗她玩儿了，停下手中擦拭餐桌的动作，扬首望向绯红未消的某人，“对了，你现在有属意的课外活动吗？如果还没定好，跟我一起加入电影学会，如何？”
许知鱼记得，在她被许应年喝过的水传染感冒后，曾在学院偶遇多尔小姐和黎砚舟，黎砚舟还非常体贴地把她送入了医院。
本来，许知鱼想去盛昭家休养一阵的，奈何没人在家。
黎砚舟和盛昭是同一个小区的上下层住户。
最后，许知鱼便冒昧地打扰了他一段时间，在他家小坐片刻，并出乎意料地跟黎砚舟谈起发色和外表，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扰。
这应该是除了在忘忧山，因酒心花陷入谵妄而对许应年呓语之后，她第二次主动地与人袒露心扉。
所以，许知鱼对这段对话的印象颇为深刻，并且铭记于心。
——“悲观使人看不到希望，就像跳蚤永远跳不过人类给它设定好的界线。
“你心里的‘悲观’也成为自己的‘界线’，然后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过不去的，但你从来没有试过，怎知自己的潜力？”
——“那……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做呢？”
——“不要再想那么多，只管去做。
“在校内或是校外，找一个充满活力的团体，加入他们，试着跟他们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和奋斗。
“当你有了一个‘整体’的概念，你就会发现，‘个人’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就像大海里的一瓢水，你只是还没学会融入进去。”
“如果你想好了，来找我也行。我是电影学会的成员，你知道多尔小姐吧？她是我们的辅导老师。”
——“多尔小姐是我班里的老师。”
——“是吗？好巧。近期学会正在筹备一个电影大赛的剧本，人选还没定好，我觉得你可以来试一下。”
许知鱼略略沉吟片刻，说道：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这一茬。上学期的时候，你也是电影学会的成员，多尔小姐是你们的辅导老师，是吗？”
“嗯，不错。”
“你似乎还跟我说过，电影学会正在筹备一个电影大赛的剧本。现在赛事结束了吗？”
“不，这个比赛仍然处于筹备阶段，桑若冰——我们都喜欢称她为桑导。她是电影学会的一位很厉害的学姐，正在打磨剧本，选角仍未开始。不过，并没有关系。参赛作品在四月尾才截止递交。
“这一届电影大赛的主题是‘爱与成长的交响曲’，桑导构思好大部分剧情，却仍然苦恼于生活中，没有可以贴合女主角色的人。
“直到我在大寒前看到剧本后，恰巧遇见了你。”
黎砚舟在吧台桌上，从抽纸盒外抽了一张餐巾纸，将雪白干净的纸面，完全包覆于擦拭桌面污渍的那张纸上，揉紧成一团。
黎砚舟眼镜后的视线，才又落回许知鱼身上。
仿佛，他是淡白的宣纸，她是重彩的丹青。
重彩遇上淡白的刹那，便在不期然间，晕开微微的笑意与温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恰到好处。
黎砚舟轻声道：
“你知道吗？看到你的那一眼，我就觉得你跟剧里主角的气质，有那么一瞬间的契合。但因不清楚你的考虑到底如何，我到现在还没跟桑导很详尽地讨论过。恰好这学期重置课外活动班，电影学会也需要吸纳新血，我就问问你。”
平心而言，许知鱼确实是被黎砚舟这一番真挚的话语所打动，内心也不禁微微地动摇，但因她无法很自信地确定，是否能在繁重的学业和大赛中取得相应的平衡，因此，还是依然犹豫不决。
黎砚舟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小鱼儿你不必担心若加入是次大赛，背稿、拍摄会占用你很多精力和时间。桑导已经决定好将拍摄时间，定在复活节假期之间，也就是3月25日至4月6日。
“何况，正式拍摄时，并不是按照剧本中事件发生的主次，而是个人戏份的比重，最多，只要两到三天就可以拍摄完成。虽然前期我们开会讨论和彩排的次数可能会较多，但这也视乎当时的实际情况。
“多尔小姐曾经答应过参加大赛的学生，不论最后参赛成绩如何……”黎砚舟轻推架在鼻翼上的金丝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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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眼镜，浅笑道，“下学期成绩表‘课外活动’一览的评核等级上，一律可以得A。”
“那……希望日后在学会里，砚舟多多照顾我这个新人啦。”
半晌，许知鱼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对黎砚舟微微笑起来，伸出纤细的手指。太阳的光线俨然渐渐偏离，女孩儿手掌蔓延无尽的纹路，似乎在昏暗的环境中被涂上一层莹润的釉色，握在手里，却是温热而柔软的。
黎砚舟知道，许知鱼有一个习惯，总喜欢在和相熟或者偏爱的人，商议或讨论完事情后，与那人握手。
黎砚舟便也学着女孩儿以前的样子，轻柔地回握她的手，顺势俏皮地捏了两下她手心的软肉，温声道：“欢迎加入。”
许知鱼似乎没料到他会作出这样的举动，就算面上镇定，依然看出她又脸红了，且连带声音亦有些结巴，“不知道、不知道阿年和昭在VA室讨论的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们，顺便把餐盒还了，下次见。”
说罢，她也没等含笑的少年回应，匆匆拎起自己和许应年整理好的餐盒餐具，落荒而逃。
好小，好可爱……跟小兔一样。
黎砚舟眸色幽深地盯着女孩儿疾步远去的背影，唇角浮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笑意。
·
不论是禾仁楼、禾义楼或者禾礼楼，其设计布局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可能只是澜禾校务处的总部，坐落在中三及中四的禾义楼，禾仁楼与禾礼楼的校务处只是分部。
但就课室而言，三栋教学楼的VA室都位于第四层。
禾义楼的VA室，则位于四年戊班的课室旁边。
VA室的前门面朝走廊的后梯，也就是次2号梯，许知鱼却是直接从前梯走上来的。因此，她看不到VA室前门中央偏上，钉着平烫的金色滚边课室名牌：视觉艺术室（VA室的详称）。
但不论是VA室的前门或者后门，其外观与其他普通教学课室并不一样。
门框、毗连的窗棂、墙壁，都被往届的学生，用瑰丽绚彩的画笔，铺上疯狂的图案和颜色。
后门只有正方形的亮子和铁质的圆扭把手，幸免于难。
许知鱼并没有一到达目的地，就直奔前门敲门。方才，黎砚舟那一番暧昧的神情和话语，宛若纤纤蝴蝶在她心尖飞舞打旋，撩拨得她心烦意乱。
许知鱼不想在莽撞进入VA室后，便让盛昭和许应年察觉到不对，便凑上后门的亮子，隐隐绰绰地观察室内的情况。
亮子只有浅窄的一条，因此，视野并不宽敞。
许知鱼只见到许应年站在离她不远处的位置，乌发覆额，垂首弯颈，勾勒出发尾和颈间的第7颈椎棘突，如同滚动的喉结般令人眩目，侧颜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笼罩出一层淡而忧郁的气质，仿佛在雨夜迷失的神祇。
少年修白的内臂，搭覆在前身神阙穴的位置。
因此，许知鱼不能确定，他是在凝视自己的手指，亦或是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