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这三硼竹架,乃盂兰盆会所用之物,民间习俗,去过盂兰盆会的人要用柚子水除晦气。而这柳枝最是辟邪,两者相加,想必能把你身上的恶鬼,驱个干净。”姜回曼声道。
绥喜手里拿着一把细细长长的柳枝,扫过黄纸发出簇簇声,手中银盆微晃,一滴滴水从指尖淌落。
“王管事,我听过一句话,叫子债母偿,反过来也是一样的,王婆子欠我和公主的,便先由我先收一部分。”绥喜顺着,把银盆撂在地上,王贵躺在地上手脚被牢牢捆住。
绥喜扬起柳枝沾了柚子水,然后一下下抽打在王贵身上。
一下一下,打的柳叶掉落发卷,毫不留情。
柳枝纤细,却能带起尖锐风声,打在人身上,刺人的疼。
直到打的柳枝烂掉,直不起身,绥喜才扔了,掌心一道绿色的草木深汁。
半晌。
姜回绣鞋轻挪,停在王贵眼前,好整以暇的轻轻审视他卑贱屈辱而扭曲的脸。
“怎么?以为我现在要杀你?”
王贵愤恨泣血般瞪着她,眼睛撕裂睁大到恨不得脱眶而出。
丑态毕露。
姜回微微哂笑,眼神冷漠如同俯瞰蝼蚁,“放心,今日,我不会杀你。”
世面魑魅魍魉,总喜欢披着慈悲皮相。
行恶、矫饰,才是面具下的本相。
粉饰太平?
不行。
为所欲为?
不能。
她偏要这世间不动如执公之佛,叫一切青天白日下恣意妄为的冤屈得以在朗朗乾坤之中,
昭雪。
绥喜抱着身着鹅黄裙的女童人偶走进来,和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人偶放在一处。
“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姜回灿灿一笑,恍若魔鬼般道,“不如你对着人偶磕头谢罪,然后披麻戴孝如何?”
“这样的画面,想想就有趣的很。”姜回眼睛在笑,可唇角却未牵丝毫。
“绥喜,你觉得呢?”
“奴婢觉得,甚好。”绥喜道。恶有恶报,王婆子当初那么欺负她们,暗地里都是王贵指使,他,罪有应得。
“那就这么办吧。”姜回道。
“披麻戴孝七日后。将人偶下葬。”
时候不早,水云庄中各处院落早已熄灯,即便闹出如此大的声音,也因隔着甚远并未有人听见,也或许是,不敢。
浓墨似的长空中那轮圆月越发的亮,衬得几点微星也黯淡,屋中不点灯火也似白日。
绥喜已然回了旁边小屋,姜回已梳洗过,躺在绵软的薄被中,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丁点睡意。
便起身走到屋中长桌前坐了下来。
这处寝院比凝夏院的奢华无度好上许多,该有的短榻、屏风、案几一样不缺,显得更似女子闺房,雅致、大气。
她今日,算是真正的“姜回”过了明目,不过几日,便能下葬,又有仿照阿娘做的人偶棺椁陪着,她,在那里,也不算孤单了。
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但姜回仍是觉得胸口像是沉甸甸的压了什么,她怔怔的望着窗外一轮明月。
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个她最狼狈、最不堪的雨夜。
那场雨,下的极大,像是天地倒灌,要淹没世间所有生灵。
可去的也很快。
不知为何,谢夫人突然免了她的罚跪,让她去包扎了伤口回到宴席。
不过几柱香的功夫,方才已经被突至大雨搅乱的宴会又恢复了初时盛大,杯觥交错,好不快活。
许是到底急促,这次男女并未以前院后院分隔开,而是全聚在后院,只在分界处加了一道屏风。
她听见新晋太尉、前途无量的徐大人对那人称得上卑躬屈膝的恭维。
知道了他是如今最受圣宠的枢密院正使,北朝权臣第一人——裴元俭。
她隐隐的懂了原由,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这让她攥着酒杯的手都微微一颤。
却不是因为痛。
那位谢夫人看到,头一次和颜悦色的对着她,说:“不舒服可以先回府。”
中途擅自离席乃是对主人不尊宾客不敬,至于半道回府更是谢家家规明令不可为之,否则,轻则申饬,重则家法。
她震惊谢夫人亲自开口给她的“特例”,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欣喜。
刚吃过苦头,转而就会对别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感动,未免太没有出息。而她,虽然十数年长于荒山,连裹腹都是件易事,却也有几分骨气。
她,从不会要旁人回头的施舍。
姜回学着其他夫人,端庄,规矩,虚伪的站起身,恭敬的推拒道:“谢过夫人,贱妾安好,是妾有失庄重,特以薄酒向温夫人赔罪。”
她是文渊侯府盛京第一公子,谢世子的侧夫人,无数人羡慕、嫉妒,可侧夫人也只是妾,只不过有一个好听点的名头。
安守本分,不献魅,不争宠,不扰乱世子心志,替夫君尽孝为先,行走在外少言勿争,不堕谢府百年清誉。
这才是她的本分。
她“穿”在外的衣服。
姜回将酒一饮而尽,徐夫人神色意外,显然没有想到只不过手颤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也值得如此郑重的道歉,未免小题大做。
她出身商户,本就对这些“名门”“世家”的规矩嗤之以鼻,只觉得迂腐,甚至她曾听说,不过去外出宴会时妻子比丈夫多说了一个字,便被罚抄写《女诫》三百,禁足半年,严苛至此。
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不过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自然而然夸奖起谢夫人出自名门,言传身教连世子侧夫人也如此知礼明仪,实为表范,谢府教导有方之类。
姜回侧头,意料之中见到谢夫人面色笑意更深。
姜回脸上笑意也深了深。
就在此时,一人匆匆走来,走到裴元俭身边附耳说了什么,先前还与徐太尉相谈甚欢,推杯换盏的裴元俭脸色瞬变。
而后冷冷抬眸道:“来人,徐无陵窝藏外邦奸细,证据确凿,陛下有令,徐家上下一律秋后处斩,牵涉官员不论大小黥刺流放,若遇反抗,当场格杀。”
数十持刀兵侍闯入宴会,亮出剑光,吓得一众宾客狼狈失色。
酒杯倾倒,条案翻覆。
“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徐无陵强撑着没有大喊大叫,“今日是我徐家的宴会,我徐家虽不是盛京鼎盛煊赫之家,却也容不得被人这般羞辱。”
“徐大人方才没有听清吗?”裴元俭放下手中芙蓉花金盏,空置的酒杯绕在指尖滴溜溜转了一圈,映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无情眼。
“本官奉旨,抄家灭族。”
朱真真一把推倒屏风,踏过来走到院中,沉声道:“裴大人,我徐家上下恭恭敬敬迎你入府,奉你为座上宾。却不曾想,你竟然反戈一击,在我徐家宴会抄我全族。若你拿不出证据,我徐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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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上来。”裴元俭道。
“是。”薛揆道。
很快,方才表演的舞姬被侍卫押上来,薛揆上前一步刚硬开口:“徐大人,这些舞姬都来自和我北朝水火不容的回纥族,且抓捕时,她们正在妄图偷盗边疆堪舆图。”
“徐大人千万不要说不知情。”薛殷眼神凌厉,看了一眼维护夫君的徐夫人,有些同情,他也没想到,这位徐大人如此为风花雪月着迷:“毕竟其中一个,可是你养了数年备受宠爱的外室,连举家迁都仍不忘了她,更在今日借宴会名义让她光明正大入府只为与她一叙。”
“相思之情。”
“我不知情!”徐无陵对上其中一个舞姬的眼,看见她眼中闪躲,一瞬间什么都清楚了,他辩解道。
“我要见陛下。”
裴元俭拨正酒盏,漆黑的眼穿过人群与徐无陵直直对上:“看来徐大人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薛揆。”
“是。”薛揆招了招手,一只木箱被抬上来,薛揆抽出长刀一把打开,露出里面整齐堆放的账簿。
“这些都是你丁忧返乡之后勾结外邦以高价买卖粮草的证据,徐无陵,你还有何话可说?”
裴元俭抬眼,朱红玄衣暗纹成团。
“徐大人,我劝你早点束手就擒,还能死个痛快。”薛殷拔出剑架在徐无陵脖颈,冷冷瞥过条案上的金器银壶,拎起一只鎏金葵花盏一剑劈开,拎起半只举在徐无陵面前。
“徐夫人恐怕不知,你这夫君也是真对你好,让你朱家不到一年便成了江淮第一商户。”
“你这是何意?”朱真真皱眉怒问。
薛殷匪夷所思的打量着她,见她是真不懂,反倒奇了:“你朱家多年经商,一直平平,却在你夫君丁忧一年内,驾云般脱颖而出,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
徐无陵以高价卖粮草给回纥,赚的金山银山却没办法堂而皇之拿出来用,日久天长,又怎会甘心,便借着朱家店铺,让人分散高价买了,让这钱过了明路。
朱真真猛地回头看向徐无陵。
徐无陵看着一脸惊怒盯着他的徐夫人,嘴唇嗫喏,半晌,认命般的垂下头。
薛殷哼一声,眼眸微眯:“只有皇室可用金器,徐大人,你奢靡惯了,到盛京也忘了避讳。不臣之心,放的太明显了。”
薛殷收回剑,招了两个侍卫,却在这时,徐无陵猛地一抬手,数十家丁冲过来。
“徐无陵!”薛殷回头,大呵一声,当头一剑杀了拦路的家丁,一时场内混乱,刀光剑影。
徐无陵被护着,眼看要逃出宴会,大喊一声:“夫人,是为夫对不起你了。”
就在他即将得逞的旦夕之迹,远处忽有破空之声。
众人还未得看清楚,就见一线金光穿过混乱厮杀的人群,以极快而尖利的弧度重重擦过徐无陵扬起的脖颈。
鲜血喷溅,徐无陵翻了翻眼,还来不及说出半个字,便轰然倒下来。
金杯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没了徐无陵,那些人一时犹豫,面面相觑起了退搪之心,一场闹剧终到暮时。
姜回躲在人后,看见在地上旋转的半只金酒杯,一地蜿蜒似河流的血,和,重重人群后,那个男人平静的,对一地残血恍若未见,仿若掀起这一场偌大风波的始作俑者也非他,作壁上观的英峻面孔。
北朝陛下之下,第一权臣。
长夜寂寂,月盈满窗。
女子伏在桌案,乌发垂落,睡颜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