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病房,裴澈坐下时留意分寸,贴心地没离贺朝觉太近。
眼睛一直挂在他身上的贺朝觉,心头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果然,是因为刚才父母在,才不得已和他亲近。
在裴澈眼里,贺朝觉微妙地松了口气,眉毛却有些忧悒地耷拉下来,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
这是怎么了?裴澈眨眨眼,不明白自己都保持距离了,他怎么还有点不高兴。
再看贺朝觉一直有些紧绷的状态,裴澈以为还是医院的环境让他不舒服,一本正经开玩笑:“怎么,看见我坐在这里很失望?”
清冷的青年目光凌凌,凤眼一抬,张口就是极具攻击性的话。
听得贺朝觉心尖一颤。
裴澈故意停顿了下,下一句“以为可以出院了?”还没出口,就见贺朝觉脸色大变。
他像被裴澈的话语烫到,红意一下从脖子燎起来,血色转眼又是褪尽了。
贺朝觉表情闪烁,良久转头闷声:“……我没有想那些。”
什么?
裴澈眼睛缓慢眨了眨,回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看见我坐在这里很失望?”“……我没有想那些。”
老夫老妻,裴澈原本只是没细想,看见贺朝觉那躲闪的眼神羞赧的表情,也知道他想到哪去了。
不坐在这里还能……这都什么跟什么。
对老攻突破天际的想象力有了新的认识,裴澈羞恼提高音量:“贺朝觉,这是在医院,你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朝觉被训得一僵,穿着病服的身形都萧瑟了几分。
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裴澈心一软。
医生说他暂时会有些情绪外露,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
于是清清嗓子:“咳咳、我知道你不习惯在医院,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家了。”
正赶上贺朝觉纠结一番,转头郑重对他说:“我们的交易中止吧。”
“什么?”
“什么?”
两个人异口同声,表情同样困惑又震惊。
贺朝觉率先反应过来,幽深的眼神充满伤痛地看向他,说:“你不必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裴澈:???
什么交易?什么强迫?什么不必这样。
想起医生说贺朝觉的言语功能区没有问题,只是记忆认知可能出现一些偏差,他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贺朝觉偏过头,声音低沉:“嗯。”
嗯,是什么意思?
裴澈有点拿不准,就看见贺朝觉又把头转了回来。
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眼神深沉幽深的看着他:
“我知道,我虽然能留下你的人,但留不下你的心。”你已经告诉过他很多遍了。
“……”
裴澈面无表情地看了贺朝觉一会,腾地站起来就往病房外面走:
“医生!”
*
贺朝觉重新被贴上许多仪器极片,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医生捧着一叠量表,站在床头边问边打勾。
“怎么样?”检查结束,裴澈又找到医生,这次表情格外严肃。
“有点奇怪,”医生翻看着量表报告,“结果显示,病人的逻辑能力非常强,甚至超过一般的正常人,不应该出现胡言乱语的情况。”
“逻辑能力很强?您之前提到,他没有失忆迹象,但认知可能出现偏差对吗?”
“是的,没错。”
“那——”裴澈轻咬下唇,犹豫半晌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可能,他的记忆其实出现了缺失。但是用强大的逻辑能力自己补完了。”
俗称,脑补。
医生说不排除这个可能。拜别医生,裴澈目光沉沉地站在病床前,看着面前这个气质澄澈到有点傻的老攻。
贺朝觉则忐忑地低着头,感受裴澈的上下打量。
有点奇怪。/有点奇怪。
这样的心理同时闪过他们心头。
裴澈是科班导演出生,十分擅长揣摩人物心理。
贺朝觉之前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他只是没放在心上,现在有了记忆自动补完的假设,一下串起来了。
句里行间的意思直指一个结论:
贺朝觉认为他们的婚姻建立在不情愿的基础上,其中裴澈是被强求的一方。
从心理角度分析,这是贺朝觉内心不安全感的体现。
为什么,他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他们的感情不是根本不存在嘛?
贺朝觉很困惑,刚刚他提出中止交易,这明明是裴澈一直想要的东西。
放他自由,离开……自己。
光是想到这贺朝觉就心如刀绞,但只要裴澈能快乐,他什么都愿意做。
为什么裴澈的反应反而非常激烈,就好像……
就好像他并不想结束这段畸形的关系。
难道是——
贺朝觉猛地抬头,直接了当地对裴澈保证:“你放心,我们签订离婚协议,我不会对你的家人下手。”
“哐当——”
一声重物落地,两人同时朝响动传来的方向看去——
门口的李特助抹着汗蹲到地上,头也不抬地捡地上掉落的文件,捡了掉掉了捡。
“BOSS裴先生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听到!”
背影落荒而逃,还不忘把门关上。
房间里的两个人回过神,视线重新对上。
裴澈率先打破沉默,拿过一边小几上的保温桶:“你还是先对妈送来的鱼汤下手吧。”
贺朝觉很着急,但裴澈不允许他着急。
修长手指执调羹在鱼汤碗里轻慢搅和,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
对贺朝觉来说,简直是梦里的场景。
起初他还试图拒绝,或者犹豫要不要就此打住,但细腻鲜美的鱼汤一口一口滑入胃囊,逐渐消磨了他的意志。
熨帖的温度仿佛将他拉入了一个舒适的幻梦,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里暖洋洋的。
床边照顾的青年眉眼舒展,表情认真专注,喂鱼汤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一碗鱼汤吃完,裴澈还取过纸巾,细致地给贺朝觉擦擦嘴角,然后不顾他复杂的眼神,飞速低头在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直到裴澈快步走出病房,贺朝觉还没有回过神来。
滚烫的温度从嘴唇烙下的地方蔓延整个面部,贺朝觉整个人都煮熟了。
闭上眼,似乎还能感受到裴澈温柔的吻。
可这份温柔背后是不是无奈和隐忍?贺朝觉心头一凛,甜美的幻梦像是泡沫般破碎开来。
他的心简直在滴血!
都怪他没有注意到裴澈的情绪。
长期被锁链禁锢长大的小兽,即使被松开锁链,活动范围也不会超过锁链的半径。
他早该想到,作为长期处于那个“贺朝觉”威势下的受害者,裴澈心里的锁链早就牢不可破!
鱼汤味重,裴澈一会得再和副导们碰一面交代工作,特意去洗手换了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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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水池前,水流在手心滑过,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思绪纷杂。
贺朝觉的不安全,是不是……和自己有关。
再回到病房,贺朝觉已经换了一副更加万分痛心的神情。
裴澈:“……”
他不在的短短几分钟里,这是又脑补了什么……
不能这样下去了。裴澈握了握拳,直接开口:“我和医生聊过了,你的记忆可能有些受损。”
“我没——”贺朝觉下意识反驳,被裴澈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贺朝觉的眼睛认真说道:
“贺朝觉,接下来这句话我可能没有好好说过,但以后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你听好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对我们的婚姻状态也非常满意……”
老夫老妻,床笫之间什么荤话没被贺朝觉逼着说过,但这么正儿八经地表白,还是让素来清冷的裴澈两颊飞上红晕。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用来宽慰老攻的话才说个开头,贺朝觉脸色大变。
彷佛天在他头顶塌了下来,整个压在他肩上,贺朝觉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微微颤抖。
“别……别说了。”
裴澈:……
他闭嘴了。
贺朝觉这个状态,裴澈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医院。
好在这两天主要角色的试镜已经结束,关于选角也讨论过多次,裴澈给副导们匆匆打了几个电话,把能定的角色先行确定下来。
“小陶,剩下的角色试镜笔记和选角意见一起送到我家去。嗯对,一会就办理出院。”
挂断和助理的电话,裴澈松了口气,投过窗户看见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沉。
夕阳迫近楼宇,反射在不远处的玻璃幕墙上,映出一片橘调的粉蓝天空。
病房里的贺朝觉眉头紧蹙:“出院回家?”
“你之前不是还急着出院吗?”裴澈今天头疼就没停下来过,没想到办理出院又弄幺蛾子,“怎么听见回家就不乐意了?”
贺朝觉很硬气地没理他,实际上内心慌得一批。
裴澈为了讨好他,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之间,哪里称得上家!
贺朝觉抱胸偏过视线,对一旁收拾东西的李特助冷哼一声。
李特助抖了一下,利索的手放慢下来。
裴澈眉毛一挑:“继续收拾。”
李特助立马加快速度,好像就等着这句话。
最终还是病号BOSS的细胳膊拧不过裴先生的粗大腿,李特助打包好文件,高高兴兴地将两人送到车上。
转过弯道,车流和人声逐渐稀疏。
裴澈放慢车速,看着一幢独栋别墅的轮廓渐渐显露在面前。
薄暮时分的光影染过前庭的树梢,徐徐打开的大门之后,草坪间的碎石路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这是他们婚后一同居住的家,前庭和内部软装都是贺朝觉亲自操刀设计,可以说是他一手打造的“爱巢”,应该能让他有安全感吧。
裴澈停好车,不确定地朝后排望去。
贺朝觉上车就自觉坐后面去了,裴澈好不容易哄他同意出院,也就由着他去了。
此时,男人一半身子掩藏在阴影里,维持着从上车开始没有变过的僵硬坐姿,夕阳斜斜照进来,他露在光里的半张脸上,似流出几分莫名的情感。
贺朝觉神色深沉地看向眼前那栋别墅。
庭院深深,树影苁蓉。
这,就是那个“贺朝觉”一手为裴澈打造的金丝雀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