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去祭典的农人,恋雪一并去了附近稍微繁华一些的镇子。
小镇上有鬼杀队的通讯点,平时主要负责的范围是这片区域的巡查以及任务的联络。
恋雪找过去的时候,恰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炼狱杏寿郎在里面交接任务。
“我的确在附近探查到了高等级鬼的气息,但巡查了这几天也没能找到那家伙的踪迹,而且原本的气息也消失了。”
“大概是移动到了别的地方了吧。”
“这片区域的巡查我会安排乙等以上的队士协同,若再有什么风声,请让鎹鸦联络我,我会在第一时间赶……”
话说至一半,声音倏地戛然而止。
少年的视线定在门口那道被逆光拉长的影子上,被火焰色包裹的瞳仁抑制不住地疯狂震颤。
“恋……恋雪?”
一向成熟稳重的少年罕有地失了方寸,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带上了一点颤抖。
距离大晦日的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太短,尚且不足以抚平人心头的伤痕。
于是当时积压的痛苦,在重逢的瞬间尽数化为了惊喜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
他想向她的方向走去,可一瞬僵硬的腿让脚步竟也有些踉跄,以至于让他的姿态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还是定在少女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
“我回来了。”
她说,声音是没有更多起伏的平静。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一向自信满满的面孔上,竟逐渐开始蜿蜒出两道浅浅的泪痕。
他会为她惊惧,他会为她心忧,他会为她的不幸而痛苦,他会为她的归来而欣喜。
这是她无法阻止的,哪怕她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他们的世界,回避着和他们产生更多的交集,可这世间的因果就是如此,只要遇到了,产生了交集,那么因果也自然会应运而生。
恋雪忽然想起,在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跟着当时的炎柱炼狱槙寿郎一起回到炼狱家的宅邸的时候。
那时杏寿郎也还很年幼,可他依然挺直了脊梁,一脸郑重地对他说:
“从今天开始,你也是我的家人了。”
“我会像照顾家人一样照顾你,我会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你。”
“请尽情地依赖我吧。”
那或许是她离人世间最近的时刻。
可她也知道,就算再怎么靠近,她也终究不在这世间。
少年已经生得很高了,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微微弓着身子,将视线拉到和她齐平。
他似乎是想要抬手,却又终究没有抬起来,只是隔着一小段距离,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去了哪里,你——”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在那个瞬间,少女忽然张开了双臂,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的动作很轻,甚至并没有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抹平,但一瞬间靠近的气息依然让少年陷入了近乎僵硬的怔愣。
“谢谢你,杏寿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忽然这样说。
退回到原本的距离,她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谢谢你像家人一样关心我,不管怎么说,被这样关心终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我知道你是这样仗义的心肠,你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庇护,你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对于我来说,比起安逸地活着,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大的幸福。”
少年的呼吸有一瞬的急促。
有种莫名的预感在他的心底里翻腾。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少女上下打量了许多遍。
“旁的话先不要再提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回来就好,你没事就好。”
“我这边也并不需要花耗太多的时间,今天晚上你跟我回去吧,小千知道你还活着,也一定会很开心的——他一直都很想念你。”
“——抱歉。”
恋雪没有让杏寿郎继续说下去。
她打断了少年,对上他一瞬愕然的视线,接着又说了一次:
“抱歉。”
“杏寿郎,我遇到过那只上弦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很抱歉,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了打算。”
“接下来的路你帮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牵扯进来。”
“我想要去见主公大人。”
“最后的话,我需要,也只能先和主公大人商谈。”
杏寿郎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退到了一边。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他其实……很想带着她逃离那个命运的深渊。
但事到如今,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意义,他知道,哪怕他无比想要留住她,可她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人生。
她的一切都与他并不相干。
他没有资格阻止她,他也不可能阻止的了她。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只能成全。
就像当初看着她走出炼狱家大门时的背影一样,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时光尽头。
——这种事他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只是不甘心。
他救了很多人,他保护了很多人,可偏偏她这样一个如家人一样的存在,他却无能为力。
他时常也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在修行之余,他也曾和她及千寿郎一起在院子里休息。
夏风吹过,虫鸣窸窣。
遥遥的远处有花火在空中铺开。
那个时候,他们仿佛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但她终究在走自己的路,而他除了目送她走远之外,从来都没有过第二个选择。
那么就这样吧。
这样就好了。
鎹鸦将消息送去了鬼杀队主人的手里,不多时,恋雪得到了那位鬼杀队主人的传唤。
恋雪加入鬼杀队也有几个年头,但她来这座藤花宅邸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藤花宅邸四周植的紫藤是特别的品种,不似别的花春生秋落,这里的紫藤四季不败。
这座宅邸周围的风景美得如同幻境,可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恋雪总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冷凄。
这次也是如此。
青年依然坐在廊檐下的缘侧,身形看着比上一次还要更单薄,原本清俊的额角,也逐渐攀上了可怖的疮痕。
但青年的眼睛依然是清澈而温柔的,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与先前几乎无异的表情。
他说:
“你似乎变了很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有风吹过,掀起紫藤花垂下的枝条,浮动着像是紫色的纱帘。
恋雪原本也没想过要向人隐瞒什么,可她也的确没想到,会在一个照面间被人看破了她的改变。
她看着那位鬼杀队的主人,看着他那双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清澈而温柔的眼睛,良久,她笑了。
“是啊,我变了许多。”
“有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弄不清为什么,只能一门心思地闷头向前。但现在我找到了答案,于是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为什么而走了。”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您说这些。”
“是吗。是这样啊。”
青年的眼睫缓缓垂下,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知道了答案,是很好的,我该向你道贺。”
青年说过之后,话音便停了下去。
有沉默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间蔓延。
隔了许久,青年才悠悠的再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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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离开了吧。”
那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近乎笃定的语气。
于是恋雪也就没有回答。
因为此刻,沉默便已经是答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产屋敷耀哉的声调依然很缓,悠悠然的,像是山间流淌的溪水。
恋雪没有拒绝,于是青年娓娓讲了起来。
他讲起了产屋敷家与鬼舞辻无惨之间的关系。
他讲起了鬼杀队的过往,讲起了产屋敷身上背负的诅咒。
“所以我希望,每一代的产屋敷都希望能够彻底铲除所有的鬼。”
“希望能终结这千年以来一直流传下来的因果,能让所有因鬼而逝去的灵魂得以安息。”
“说来惭愧,鬼杀队最初会存在,其实只是因为产屋敷一族的悲愿。”
“所以我的愿望也算不得什么‘大义’,不过是宿命使然罢了。”
青年絮絮说着,恋雪在对面垂着脑袋,似乎是在认真聆听,又好像在无意识地神游天外。
故事讲完了,青年的声音也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但恋雪并没有反应,像是毫无知觉一样。
产屋敷耀哉并不很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会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也是筹码。”
“这是你的选择,谁也没办法指责什么,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或者该说,我私心希望鬼杀队能为你多保留一分生机。”
“毕竟,与‘鬼’有关的一切,总脱不开产屋敷一族的因果。而我希望看着更多的孩子能活下来。”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也只是我的私心。”
沉默再次在两人中间蔓延,连原本时时浮动的风也沉寂了下来。
恋雪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态,像是并未意识到对话已经结束。
而产屋敷耀哉也没有催促她。
直到产屋敷耀哉的话音落下之后良久,恋雪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
“您会给您自己留一点生机吗?”
她问。
沉默。
产屋敷耀哉并不意外恋雪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像他在一瞬间看穿了恋雪怀抱着怎样的觉悟一样,他相信,眼前的少女也一定知道他的。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她的立场很相似。
哪怕他并不清楚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在“宿命”当中的感觉。
就像是产屋敷注定要与鬼舞辻无惨抗衡的宿命。
他们为了宿命而存在。
他们也会为了宿命而死去。
他们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甚至于,为了最终的那个结果,他们可以主动地把生命当成筹码。
他们都很清楚,在各自的宿命当中,谁也不会给自己留下生还的机会。
她是如此。
他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要离开去修行,那么就去得久一点吧。”
产屋敷耀哉说:
“这世间有无数机缘,那么你也并不必急着去终点。”
“既然它是上弦,那么当鬼与鬼杀队的宿命终结的时候,它总该出现不是吗。”
“那么就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修行上吧,但若那一刻到来时——”
“我希望你能回来,与我,与鬼杀队再次并肩作战。”
恋雪看着坐在檐下的青年,很久很久,她才悠悠垂下眼。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不会给出任何确定的保证。”
她顿了顿,然后重新抬起眼睑,任青年的身影映在瞳底的那对绽开的花中间,一字一顿地说:
“但若那时我还活着,您来找我,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