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长戚戚。
望着院中满地金黄,原本茂密的树枝已经没了春夏里那般生机勃勃的姿态,只余下满目萧条。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琴声,曲调低沉、如诉如泣,倒是正符合孟祈此时此刻的心境。
他坐在屋顶之上,空中飘来一片已经干得发卷的枫树叶,落在他的肩头,进而又被风吹走,朝西南方向飞去。
西南方向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那里是褚临赐给宋家的府邸。
如今,宋朝月的父亲宋远成了工部侍郎,官阶之跃迁,实属罕见,等宋朝月正式册封为后,父凭女贵,他必定还能晋升。
而宋朝月的弟弟宋明泽,如今已被褚临封为了神威将军。
宋家之荣宠,无人能及。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宋家那女儿,朝中颇有议论,甚至有人暗地里说是宋家女给陛下下了情蛊,才致陛下不顾大臣们的劝阻要封宋朝月为后。
纵使猜测议论声频起,该来的日子依旧会来。
笙歌城正式迈入了冬天,北边灾民因为有孟祈留下的那五万将士,再加上朝廷每隔十五天送去一批粮草,日子在慢慢好转。
唯有孟祈,他的身体却在每况愈下。
不知是毒药的残余还是心病,总而言之,他成日里躺在床上的时间变多了,这次入冬还染上了过去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风寒。
咳咳咳——
孟祈待在烧着金丝炭的屋子里,门窗紧闭,从外面经过的仆从们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咳嗽声。
大家都知道,永翌王不太爱让外人进出他的屋内,每日也就只有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孟梁能端着汤药饭菜进去看他一眼。
十月初一那日午膳时分,孟梁正常端着饭菜进屋里,便又见孟祈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中装着几碟菜和一碗饭的木托盘。
他正欲开门离开,手刚搭在门闩上,却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孟祈起身了。
“孟梁,你吃过了吗?”
“还未。”
“那你端过来跟我一道吃吧,一个人吃饭,总觉寂寞了些。”
孟梁将自己的饭菜端到了孟祈房间,才将提筷,便听见孟祈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失了斗志,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孟梁被这话问住,他低头半晌,最后答了一个是。
随即他便听孟祈轻笑一声,继而又见他夹了一块山药放进嘴里。
孟祈将这块山药咀嚼吞咽下去后继续说:“孟梁,若是再起战,北边十多万灾民,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大衡这几年战事频起,若要再行起事,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只是,这代价是大衡两万万百姓的生存之虞。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扳倒褚临,殃及整个大衡。
更何况,宋朝月已经不要他了不是吗?
如今他一条命飘摇,孑然一身,何苦去在意这许多呢,他的前半生,已经过得很累了。
又过了几日,转眼到了十月初五,这一天清晨,笙歌城下了一场大雪。
孟祈打开屋门的时候,见漫天飞雪将黑色的砖瓦尽数铺盖住,踩在地上软软的,好像踩在棉花之上。
下了雪,阴沉了多日的笙歌城也亮堂了许多。
今日是封后大典,群臣需得及早前往祭坛,仰观礼成后,晚时再到裕园赴宴。
如此重要的日子,这笙歌城的大街天还未亮便有人起来清扫积雪,孟祈带着孟梁出门时,永翌王府去往宫内的路早已经被扫清。
孟祈正欲踏上马凳坐上去宫内的马车,却听远方马蹄阵阵,有人大声唤他:“师伯——”
是阿迟这小子,他不在广闻司待着,那么早来寻自己作甚。
阿迟气喘吁吁下马,将一封信递到孟祈手中。
孟祈接过,准备去到马车里再看,谁知道当下阿迟就拉住了孟祈的衣摆,十分着急地说:“师父吩咐我,一定要让看着你将这封信看过以后才可以离开。”
或许是年岁渐长,孟祈对这些小辈们倒是比以前耐心了许多,他将心展开,然后迅速扫完,看着阿迟拉着自己衣摆的手笑说:“我看完了,能放开了吧。”
怎么看完还笑了?阿迟觉得今日的师伯有些不像从前了。
他眼睁睁看着孟祈的马车驶离,突然又意识到什么,赶忙朝云府跑去。
马车缓缓驶入宫中,将入庆门之时,孟祈突然令马夫停下,对着孟梁说:“孟梁,刚才阿迟给我递来消息,说是傅家已经搬离了扶梦县,你去将铺子给我收回来。”
孟梁犹豫半天,最后被孟祈轻斥了一声,赶下马车。
终于,这马车里只剩下孟祈一人了。
孟祈闭上眼,靠在车壁之上,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从前他总不能理解,为何那些笙歌城内那么多不学无术只图贪图享乐的富家公子哥儿,这一瞬他有些理解了。
成天不用操心,只吃喝玩乐是真的畅快。
今日所有的笙歌权贵的车驾都在祭坛外围停下,这里少说围了近千个禁军,他们都认识孟祈,见孟祈到来自动将拦着的路让开由着孟祈走了进去。
孟祈朝前走着,看着这带着严肃而又神秘约有十人高的祭坛。祭坛顶端放着一铜鼎,过一会儿,这铜鼎里就将燃起大火,而后新后需将这近一个月内写于龟甲上的祷文扔进铜鼎中,以向上天乞求大衡福泽绵延,安定百年。
他眺着这祭台之上的铜鼎,一会儿,褚临就要牵着穿着凤袍的宋朝月,一步步登上这祭台,最后将龟甲扔进其中,自此,她将是大衡的皇后,与他再无瓜葛。
他凝神望远之际,身后有一人突然揽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的模样:“师兄,看什么呢?”
“云方,把你的暗针给我收回去!”
孟祈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便发现了云方的小动作。
计谋被拆穿,云方立时慌了。
周围全是大臣,他只得压低声音同自己这个师兄说:“师兄,我明明叫阿迟给你送了信来,你为何还要入宫!”
孟祈当然知道今日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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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是什么,他释然一笑,望向祭台:“云方,我还从未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呢。”
云方听罢,眼眶泛红,站到孟祈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师兄,你得活着。”
“陛下驾到——”
这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师兄弟二人的僵持,孟祈将云方拉到自己旁边,温声劝他说:“快回去站好,大典马上开始了。”
通往祭台的汉白玉石阶上,褚临立于左侧,宋朝月被他牵着,站在其右侧。
金色的龙袍,大红色的凤袍,看起来如此相衬。
“恭迎陛下——”群臣的声音在的祭坛四周回荡。
过一会儿,群臣亦将如此叩拜宋朝月。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孟祈站在群臣最前方,仰头看着祭台之上的宋朝月。
今日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闪着金光的凤冠,唇上涂了鲜红的胭脂,身上的红色凤袍由金丝线从胸前到裙摆处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那凤凰瞧来将欲飞出,逼真得紧。
大典开始,先有礼官唱词,然后宋朝月将自己龟甲尽数投掷进燃着大火的铜鼎之中,最后,礼成。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群臣朝贺着,孟祈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恭喜。
他只是缄默地看着顶上的宋朝月,而宋朝月也同样俯瞰着下边。
他看不清她的眼,只是瞧见她与褚临的手十指紧握,瞧来那般刺眼。
大典即成,从今往后宋朝月便是这大衡的皇后。她与褚临的孩子,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君主!
然这祭祀大典还只是今日的一个序幕,按着规矩,宋朝月还需得入褚氏宗庙拜见老祖宗、还有太皇太后以及太后……
忙活一天,最后才到裕园的封后晚宴。
大臣们提早便去裕园等候,孟祈一直一个人独坐着,也没有一个人赶上去打扰。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如今的神威将军走到了孟祈身边,他坐在了孟祈的旁边,同他说:“没有想到王爷今日会来。”
孟祈抬手,给宋明泽斟了一杯酒,“你阿姐成亲,我怎能不来。”
这话叫宋明泽梗住,他无奈看了一眼孟祈,同他说:“还请王爷随我来,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孟祈起身,跟着宋明泽穿过水榭,来到了一个名叫金池轩的地方。
宋明泽推开金池轩的院门,孟祈跟着走了进去,再推开里面一间屋门,孟祈看见,宋朝月就这般背对着自己,不肯转身。
“你今日来,是想给我添晦气的吗?”
孟祈摇摇头,似乎是忘了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
“不是,按理我本应到场。”
宋朝月突然转身,瞪大双眼,对着孟祈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多看我一眼,褚临便对我多生了几分离心,你来,于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孟祈只是笑笑,一点儿都不恼。宋明泽早已经退下,在这并无其他人所在的地方,他伸手抱住宋朝月:“桑桑,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