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纱帐内,金杯交错,人影重重。
孟祈手中握着一个缠丝藤纹长颈酒壶坐在尽是残荷的池塘边,吹着东风,饮着早已凉透的热酒。
今日金池轩一见,宋朝月所说的那些话像千万根刺尽数插进了他的心中。
她说她接近自己不过是将他当作一步想上迈的阶梯,她之前在国公府受尽了欺辱,她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叫所有人都高看自己一眼……
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绝不会困于儿女情长之中。
她说着绝情的话,孟祈却想起过往。难道,含情脉脉的双眼、怀抱中的温言……都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幻梦吗?
透过那一重厚厚的纱,孟祈隐隐约约看见宋朝月靠在褚临的肩头,两人对视着,喝着交杯酒。
寒凉渐渐袭上全身,孟祈觉得眼皮更加沉重。
不断有人从宴厅里走出来,唤他一声王爷。这一个个人影从自己身前走过,孟祈眼前好像罩了一层黑雾,他看不清他们的人脸,只觉如同一道道黑夜中的幽魂。
终于,人群归于四方,裕园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有人急切地唤他:“主子,主子,快走,快跟我走!”
孟祈喝醉了,他此时正如一滩烂泥靠在冰凉的玉石栏杆边,身边是胡乱倒放着的空酒壶。
他勉力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个死命想要将他拽起来的男子,是孟梁啊,自己不是叫他去扶梦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他踉跄站起,狠狠推了一把孟梁,斥道:“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你走了吗!”
孟梁看着孟祈,说道:“主子,我进府时,国公爷便说了,您生我生,您死我死。我是您的近卫,如何能舍您而去?”
“你死什么!”孟祈怒目看着孟梁,“快给我滚!”
一道明黄的身影慢慢走出,站到宴厅廊下,面带微笑着拍手叫好:“好一出主仆情深的大戏,只可惜,今天,你二人都逃不出此地了。”
寒风凛冽,孟祈彻底酒醒。
他望向站在宴厅门口的褚临,更远处,穿着红色衣衫的宋朝月默默注视着这边,不再往前。
见到褚临,孟梁站上前将孟祈挡在身后,从腰间掏出自己的长剑,对着孟祈喊:“主子快走!”
周围的禁军如同鸦群一般涌了上来,里三成外三层将孟祈与孟梁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两人就算武功再怎么奇绝,也很难翻过这由好几千禁军垒成的大山。
孟祈与孟梁背靠背站着,他们像很多次上战场一样,守护着彼此的性命。
孟梁想救孟祈的性命,孟祈亦如是。
孟祈不想牵连任何人,褚临若要他赴死,他不说二话。可若是牵连了身边之人,孟祈恐怕下了地狱都不会安宁。
他向褚临开出条件,“褚临,我会如你所愿,然前提是,你需得放过我身边的人,他们是无辜的。”
孟梁、云方、阿迟……他们的人生还长,他们需得活着。
褚临站在阶上,睥睨孟祈主仆二人,他冷笑说:“孟祈,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跟我开条件吗?”
“谁说没有机会!”
一群人自宴厅高大的屋顶之上一跃而下,其中为首的便是云方,他带着广闻司的狼卫尽数前来,今日就算是杀,也要给孟祈杀出一条血路来。
“狼卫听令,今日,必须给我救下孟祈!”
这些人,从前曾跟着孟祈为皇家鹰犬,为褚家出生入死,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的一条性命,于褚家人面前不过如蝼蚁一般。
他们利用自己巩固权力,如今为了权力,又要将他们赶出。
这口气,他们不得不出。
褚临看着这几百个号称以一敌十的狼卫,并无波澜,他轻轻抬手,所有裕园所有院墙之上便攀上了弓弩手。
他们架着弓弩,指着孟祈他们。
可以想象,一会儿这里将会下起一场箭雨,到时候,他们一个人都跑不掉。
“云方,比起你师兄,你的道行还是太浅啊。”褚临语带嘲讽,看向云方满是不屑。
就凭他,也想救走孟祈,今日,孟祈必须落在他手上,并且,他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恨。
“准备!”
将孟祈他们围住的禁军弓弩手一个个拉开弓弦,只要褚临一声令下,箭羽便会倾斜而下,将这群人身上射出一个个窟窿。
“慢着!”孟祈从将他团团护住的狼卫中走出,他一声令下,不少禁军都下意识松了弦,而后发现不对,又将弓弦拉开。
这一切,褚临都看在眼里。
他最为厌恶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几年前孟祈得胜归来,群臣无一不赞扬其功绩,百姓们亦是。
这一切种种都叫褚临觉得,仿佛孟祈才是皇帝,也叫褚临怀疑,有朝一日孟祈揭竿而起,这底下人会尽数倒戈。
他褚临的天下,或将易主。
孟祈只要存在一天,他便夜不能寐一日。杀了孟祈,便也成了他的执念。
如今,孟祈的命就握在自己手中,他感到无比畅快,却在见到孟祈那无惧无畏的眼神之时,又觉自己落了下风。
他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褚临,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孟祈又在周围禁军举起的长矛阵里朝褚临走了一步,“你放过他们,我孟祈今日,任你宰割。”
“好啊。”
褚临出乎意料地答应得爽快,他想要的,本来就只有孟祈的性命。其余人等,待孟祈伏诛后,秋后算账也不迟。
云方望着孟祈的背影,他年少时尽数靠师兄护着,可今日,却因为自己的愚蠢护不住师兄,他眼中带泪,大声喊道:“师兄,我不走!”
孟祈陡然转身,对着云方说:“若今日有任何一无关之人因我而死,我只会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云方,听话回去,不得有任何一人因我而死!”
云方忍着泪,看向孟祈,在他心中,师兄一直都是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块盾,替他挡住所有危险。
如今,变成他想护住师兄,却又因自己的力量孱弱、思虑不周,将师兄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禁军,让路!”
几千禁军分列两侧,给云方及狼卫让出一条路来。
然孟梁却一直站在孟祈身后,一动不动。
“你也走。”孟祈回头看了眼孟梁。
孟梁没有说话,站着一动不动。
在近万禁军的注视之下,云方带着人离开了裕园。
然此刻,孟梁却突然跃起,寒光乍现,他的剑尖直指褚临,今日他誓死要给孟祈拼出一条血路来。
“不要——”孟祈站在庭院中,发出凌厉的一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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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又一支箭羽从他头顶擦过,径直射向已经越到褚临跟前的孟梁。
孟梁的后背中了一箭,以致于他本来要刺向褚临心脏处的剑尖歪了几寸,最后只堪堪划伤了褚临的左臂。
紧接着,带着尾羽的箭矢不停地刺穿孟梁的身体,他被锋利的箭头刺得千疮百孔。
孟梁,这个跟在孟祈身边二十年的近卫,对孟祈而言如同亲兄弟一般的人,就这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孟梁——”孟祈的痛喊几乎响彻整个裕园,他眼角划过一滴泪,痛苦不已。
他想要朝孟梁扑过去,周围围着他的禁军们却涌了上来。
孟祈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即便他身上没有任何兵器,却还是凭着赤手空拳打倒了二三十人。
最后的最后,他精疲力竭,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禁军打断了腿骨,折断了腕骨,压进了宴厅之内。
他被两个士兵架着,像拖一块破布一般拖了进去。
一进去,便见宋朝月坐在最上方,独属于她的后位之上。
她看着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陌生人。
即便骨头被折断的地方是那般的疼痛,可却抵不上心头疼的千分之一。
孟梁死了,宋朝月也只不过是利用他。褚临动作徐徐坐到宋朝月身边,他的目光,像是看一条狗一般看着孟祈。
“孟祈,今日本来要同群臣们彻夜欢饮,只可惜,为了杀你,我牺牲了我的新婚夜。”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宋朝月,“也不知桑桑是否怪我?”
宋朝月低头浅笑,“自是不怪,能够借此除掉陛下的心腹大患,便是妾身最为开怀之事。”
杀了自己,让她最为开怀。多么可笑啊,孟祈趴在地上,状似疯癫地大笑几声。
大殿之上没有宾客,只有兵士将他团团围住。今日为了顺利擒住孟祈一人,褚临竟然动用万数的禁军。
他看见褚临身边着大红凤袍的新后,突又想起几年前,她才将嫁入孟家成为自己弟媳的那副青涩模样。
那时的她见人总是笑着,如同一道微风,抚进人的心里。究竟是什么,使她变成了这样呢。
孟祈想不明白,他从来都没想过,贪婪、不择手段,会是这个女人的本性。
“褚临——你不得好死——”孟祈突然挣扎着,顶着断骨之痛生生站了起来。
旁边守着他的禁军吓坏了,又上前将他重新压住。
孟祈被人死死压在地上,他看见穿着大红嫁衣宋朝月一步步向他走来。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刃,说话时声音沙哑,“大哥,我曾劝过你,你为何偏要一意孤行?”
孟祈抬眼望她,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你是要杀了我吗?”
宋朝月盯着他的眼睛,唯余沉默。
他被十几人压着,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挣扎,目眦欲裂,“好啊,那便以我之命来贺你二人新婚!”
宋朝月脱开刀鞘,将刀尖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
一切都好像暂停了,孟祈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到身上的鲜血在一点点流逝,那道红色的影子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直到心跳停止,他合上眼,留下最后一滴泪。
他死了,死在了二十九岁,死在了这一世最爱的人手里。他所期望的白首偕老、儿女绕膝,终是泯灭在了他二十九岁的这个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