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程荆再一次见到梁景珉是在高一结束的年级会上。
夏初的天像一块幕布,铺出乏善可陈却又自带浪漫色彩的季节。
家长会总是混杂着各色香水味的,像一场大型的赝品展览会,与会者为不属于他们的珍宝而洋洋自得或是自卑不满。
此时的程荆刚刚从竞赛组残酷的选拔中幸存,期末考竟然也相当运气,考了年级第一。
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一通常很难卫冕,多数时候运气成分更大,程荆更多是惊讶,他的母亲却颇为喜悦,揽着他的胳膊漫步校园,笑容也比平时多,逛大观园似的。
程荆的母亲温柔优雅,见过她的人便会明白为什么程荆能养成这样知礼温和的性格。然而程荆的倔强也大多来源于她——她从未因为程荆患病而对他有所宽容,送他学竞赛、学琴、多次做眼睛手术、考重点高中……在任何一种意义上,程荆的生命都是由她而始的。
穿过校门口时,宽阔主校门外停下一辆极为气派的车,走下来的是背书包的梁景珉和他穿西装的父亲。
在此之前,程荆并不知道梁景珉的父母从未在家长会上露面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陪读的家庭教师出席。
不知他因何原因拨冗出席,豪车大剌剌开到了校门口。这样大的阵仗,几乎所有路过的学生与家长都不由得为他们侧目,程荆也不例外。
然而他这次最首先注意到的竟然既不是梁景珉,也不是他那位面色冷峻的父亲,而是另一道逼视的目光。
这目光来自于降下的车窗内一个眉目阴郁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稍小些,一身国际学校西式校服,和梁景珉眉眼倒有七分相像,垂下眼睫时都显得恹恹的神色,可见是亲兄弟。
然而他的眼神却全然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远远将程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顺着他的骨骼抚摸,眼神仿佛是在掂量什么极为独特的猎物。程荆被看得浑身不适,携着母亲快步离去。
他的身上也有淤青。
程荆眉头微蹙,联想起放烟花的夜晚梁景珉额前不明显的伤痕,没来由地觉得这不仅仅是巧合。
直到很久以后他也没有能够亲眼目睹梁景珉那位父亲对他的两个孩子施以暴行,只从学习委员同桌处偶然听到这桩秘闻,并在多年后凭借梁景珉赤|裸躯体上的各式疤痕得证传闻。
高二他与梁景珉正式被分到同一个班,一中每一届的一班都是竞赛生。梁景珉学的是物理,两人没在同一个组里,平时交流很少。
竞赛生的生活注定和普通学生不同,大家都很忙碌,所有存在的沟通话题都仅限于必要范围内。到了他们的层次班级老师和教练已经很难教,教练都是往届优秀的学长学姐,周测由他们自己轮流出题批改。
月城总是阴雨,一中校园不大教学楼却很密,四方的天似乎将一切困在囚牢里,短暂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才获取刹那的自由。
寒假自习,隔壁教学楼已经走空,只剩下一班学生留守,午后刚下了雨,此刻天边隐隐泛起云霞,大有要烧起来的架势。
教室里有些嘈杂,下午的课上完,学生们结对着要去校门口取家长送的饭,不一会儿就走空了,只剩下三两个人留守教室,几个分秒必争刷题,几个要保持身材的不吃晚饭,前后桌挨着聊天。
程荆趁此机会从后门溜出去,计较着去天台看晚霞。
一中的天台不对外开放,常年落锁,这一阵子却偶然没缘由开了,程荆率先发现这个秘密,天台成为他的秘密基地。
他刚抬脚准备上楼,却被身后声音叫住:“程荆。”
他后背一僵,回头看去。
梁景珉手里提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表情竟不如往日的淡漠,挂出个浅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程荆这时候早已意识到自己注视梁景珉时日渐灼热的目光,为了掩饰只好故作冷淡的模样。他原本就不是热忱的人,没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孤高过了头,这也在日后成为一个梁景珉极其讨厌的坏习惯。
他微微抬起目光,冷淡问:“有什么事?”
“这周化学组周测是你出?”梁景珉问。程荆点头。索然无味的贫瘠对白。
梁景珉:“物理组的题目出好了,数学他们提前考完了,我刚从宿思涵那里拿了生物组的题。我们约一会儿六点半去打印店复印,你时间行吗?”
周测题出好了后照惯例是每组出人一起去店子打印搬回来,叫宿思涵的女生一早请了病假,所以是程荆与梁景珉同去。
程荆记挂着屋顶的晚霞,私心更怕和梁景珉独处,思虑良久才惶然低声试探着答:“六点半我要去天台看日落,六点四十五可以吗?”
他声音不大,仿佛着意要让自己消失。可惜楼道太窄,每一点心事都无所遁形。
常人在年少轻狂时恋慕上他人,总一心一意要将对方追到手。死缠烂打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总是不吝惜于费功夫的。然而程荆的思维天生与众不同。
于他而言,爱上一个人从不是意味着要他知道,只意味着要多费成倍的心力隐藏自己的心绪。他们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多余的感情只会让自己徒增难堪,于是他不得不端出冷漠的作态,遮盖自己愈发难以掩饰的眼神。
挂钟上秒针轻移,静谧的楼梯间中似乎能听见它咔哒咔哒的行路声。
梁景珉仿佛有点不耐烦,手中的稿纸碰撞:“你每天总去天台干什么?”
程荆心里一片嘈杂,慌乱间交代了实话:“不干什么,我就是喜欢听听风。”
梁景珉别开视线,语气仿若很轻松:“今天天气好,我也想看晚霞,你带我一起去。”
这话来得太过理所当然,程荆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时梁景珉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正侧身回望过来,开始变色的日光为他轮廓镀上绚烂侧影。
“你是走还是不走?”
他俯视的目光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像在打量一切无所谓的事物。是影视片段里“够劲儿”的眼神,却也因为其中的漠然刺痛程荆的心。
晚霞自天边一路熊熊灼烧到程荆咽喉,他看梁景珉像在欣赏一株令人不安的诱人玫瑰。
程荆不是一味温和的人,他最初爱慕梁景珉的温柔和每每惊天动地的出场、却不意味着他会愿意忍耐他的任性、霸道和冷漠。
他挑眉讥讽:“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天台不是你家开的,怎么偏我不能去?快点吧程荆,不然你赶不上六点半的日落了。”
“六点半”三个字拖得很长,是朋友间打趣的语气。他很奇怪,时而又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让人摸不透。
程荆最终还是去了,且构成了两人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交谈,从太阳淹没一直持续到漫长的蓝调时刻结束。
这一天他才知道梁景珉是西京人,但他母亲在月城长大,也曾经是一中的学生。
月城以竞赛成绩出挑全国闻名,是他不顾父亲反对私自报名了月城一中的自主招生竞赛考试,又翘了西京的中考,毁掉了所有退路才换来了一中的入学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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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
他说他曾坐过二十一次往返西京和月城的高铁线路,每一次都可以看见沿途波光粼粼的长河。
梁景珉的极端和孤注一掷像箭击中程荆的心,但令他难以忘怀的是梁景珉诉说这些往事时的神情。
他竟然相当平静,三言两语略过了那些必然极度艰辛的历程,随意概括了结局,像是诉说着旁人身上发生的事。
他总是淡然、得体的,这种神秘感仿佛时时刻刻发射出让人难以拒绝的牵引线,蛛网一般纠缠着程荆的目光,让他极力隐藏的心事无处遁行。
程荆听完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随意提问:“你刚说你妈妈是月城人,那么你现在在这里读书是她在照料你么?”
听见这话时梁景珉脚步一顿,日落时刻完全结束,他的半张侧脸浸泡在阴影里,瞳孔里有尚未燃尽的火光。
“不,她死了,”他略微偏头,很平静地说,“其实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
寒假很快过去,程荆没有再获得这样与梁景珉说话的机会。
随着春天到来,他们都在四处比赛,程荆自己都焦头烂额,更无暇他人。他只是略有耳闻梁景珉已经拿了CPhO的金牌,决赛省前五十进了国家集训队,保送已经板上钉钉。
他有点为他高兴,于是更加刻苦,殷殷期盼着有一日在大学校园里重逢。那时候他可以不必再像如今这样胆怯,或许他们也可以成为普通朋友,再次于某个有风和晚霞的夜晚促膝长谈。
程荆告诉自己,只要这样他就满足了。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他这一生都不曾成为过幸运的人。
然而后来这些隐秘的高兴都转为自己没能获得保送资格的悲伤。
他吞药,洗胃,住了很久医院。原本就很差的身体继续叫嚣,抗议着程荆对自己健康和生命的漠然。
程荆觉得很痛苦,很多次以为自己撑不下来,只有看见病床前焦头烂额的父母时会觉得很愧疚。他并不想伤害他们,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偶尔倾泻的绝望感。
八岁以前,他的全世界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将整张脸凑在课本上才能看清楚上面的文字,这是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所带给他的苦难。
后来,经历了无数次手术,他得以拥有一个差强人意的视力,开始在父母的指引下看这个世界。
十七岁那年他爱上一个男生,没有选择告诉他。他们在雨季初遇,焰火下对视,所以在躺在病床上插满各色管道、感觉自己也许快要死了的时候,程荆想,或许他还想要再见到梁景珉。
他再一次撑了下来,证明自己顽强的生命无法被击倒,可惜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不见梁景珉的踪影。
他没有痕迹地消失了,程荆曾试图询问他同组走得稍近的朋友,回答是一概不知。
直到某一天他听见班主任和其他老师闲谈提到,梁景珉的父亲坚决反对梁景珉在国内读本科,将他强制带回西京申请国外的院校。
老师的语气是失望、无奈与难以理解,大约觉得梁景珉若能成功入学京大对一中的数据很有助力,然而他临阵放弃,这些年占据的一中顶尖资源没能产出足够有效的成果。
他们聊完便兴尽而归,独留程荆僵在原地消化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程荆在这一刻顿悟,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言,一场晚霞和一次焰火的浪漫色彩不足以让他停留,廉价的浪漫是随用随丢的一次性物品。
没有告别,他人生中头一次爱的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