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微的生日是2月29日,四年才能有一次,他不喜欢这个日子。
好像连老天爷都在说,他这个人就不该来到世上。
但每年到了二月底,林木就会开始嚷嚷:“爸,今年的蛋糕一定要比上次更大!”
林山笑自己儿子,“人家见微过生日,你比自己生日还积极。”
“那当然啊。”林木理直气壮,“这日子多难得,四年才有一回,我们得给他补上。”
沈见微就在一旁听着。
到那年没这个日子,林木又说那就让沈见微和自己一起过。
他的生日是3月11日,轮到自己过生日,他又开心得不行,掰着指头算,“你看,咱俩生日挨得多近。”
沈见微瞧他开心成这样,问:“你不是才给我过完生日吗。”
“那不一样。”林木笑嘻嘻地勾住沈见微肩膀,“我生日年年有,不稀罕。你生日多特别啊,跟你一样稀罕。”
这两个字像一块烫化的糖,滑进沈见微心口里。
他抿着嘴,想把自己从林木臂弯里抽出来,又没舍得动。
……
林木没能过成高三最后一次生日。
那天誓师大会,高三年纪集体宣誓。
主席台是前几天临时搭的,木板钉得不够牢。
林木站在最后一排,觉得脚下不对劲,沈见微就瞧他一直扭头看脚下,没一会木板咔嚓一声断了,一排学生掉了下去。
沈见微伸手已经很快了,指尖几乎触到了林木衣角,但还是没能扯住人。
林木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凸起的螺丝上。
等沈见微挤开人群冲上去,血已经染红了林木的校服。
头皮裂伤,需要缝合。虽然出血量看着吓人,但都是头皮血管出血,属于软组织损伤。
那一天,是校长距离自己太奶最近的一次,是副校长距离转正最近的一次。
也是沈见微明白林木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的一天。
林木躺在地上闭着眼,沈见微只觉得自己死了一回。
“头缝了八针,要静养至少两周。”医生叮嘱,“这段时间会头疼,是正常的,后续还需要观察是否有脑震荡反应。”
“啊……”林木抱怨,“都这样了我还得高考,可不可以下次再说啊。”
江春柳抹着泪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吓死妈妈了……”
她声音发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阿姨。”沈见微突然开口,“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这一句话让母子俩都怔住了。
林木愣了一下,“关你什么事。”
江春柳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到自己和林木他爸刚赶到医院时,沈见微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抱着林木染血的校服。
他低着头,肩膀在发抖。
那是他们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见到这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小到大,沈见微都是沉默的,克制的,不会示弱的。
就算挨了打,就算被人欺负,他也不说话,更没什么表情。
一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已经是这个孩子能说出口的,最真实的心疼了。
“你这孩子……”江春柳想说什么,又讲不出来。
“阿姨,我去洗手。”沈见微低着头出去。
他站在走廊的洗手池前,看着水流冲走手上的血迹,林山在旁边楼梯间打电话。
“哎,真是麻烦你了,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就安稳了,你说我家也没个医生,遇事就着上火。”
沈见微的手顿了一下,他关上水龙头,缓缓握紧拳头。
他要当医生。
……
那段时间,白天沈见微在学校上课,放学第一时间就奔去医院。
“今天物理有好几个重点题。”他把习题册摊开在林木面前的小桌板上。
林木靠在床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整个人都歪在枕头上。
沈见微就会放轻动作,把床头灯关掉,然后抱着课本做到走廊去,借着走廊灯光,低着头做题。
护士医生们都认得他,也喜欢这个勤奋的孩子,“又在这写作业呢?”
沈见微会点点头回应。
沈见微一直守着,连林山都跟媳妇感慨,说小木头能安安稳稳长这么大,得亏有个沈家娃在旁边看着护着。
这份关爱劲,连爹妈都自愧弗如。
江春柳就捶自己丈夫,“什么沈家娃,那也是咱儿子。”
林木总是睡一会醒一会,都习惯了醒过来就叫沈见微。
声音软软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沈见微,人呢。”
“在呢。”沈见微在走廊应一声,放下笔走进去问他怎么了。
最开始那几天,林木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上厕所也要人扶着去。
沈见微从不多讲什么,一直跟着,有求必应,像个机器人一样。
只是偶尔纠正一下,“你对准了尿。”
“我头晕呢,尿不准。”林木坏笑着逗身边的人,“你给我把着?”
沈见微愣了会,真的伸出手去扶。
“唉!”林木差点跳起来,“你来真的啊。”
“你别乱动。”沈见微低声说,他脸都臊红了,但手没松开。
“我开玩笑的!哎呀。”林木挣扎起来,“你快放开!我憋不住啦!”
沈见微这才松手,红着脸冲出去关好门。
没多会,又听林木在里面喊:“沈见微,头晕!”
沈见微又抿着嘴进去。
后来林木靠在床上,昏昏欲睡,药物作用让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他就喜欢半睡半醒地喊人玩。
“沈见微。”
“在呢。”
“沈见微。”
“这呢。”
“沈见微……”
“嗯。”
林木病里撒娇成瘾,沈见微干脆就坐床边陪着他。
“你对我可真好。”林木闭着眼睛笑,像是在说梦话,“咱俩可真好。”
“嗯。”沈见微又是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替他把被子掖好。
“你以后……”林木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会变吗?”
沈见微很认真地说:“不会。”
林木已经睡着了,沈见微看了很久,直到夜色爬上病房窗台,直到身前的人彻底陷入梦乡,他把林木踢开的被子盖回去。
“我只跟你好,不跟别人好。”
……
三个月后,他们一起出了考场。
晚上全家聚在一起热闹,江春柳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难得高兴,林山给自己开了瓶白酒,但也没多喝,就倒了一杯,端上桌坐下。
他看着俩孩子都长大了,身为父亲很欣慰。
“爸,你说话啊。”林山晃了晃他胳膊。
林山咳嗽一声,端起酒杯,“你们都是大人了。”
林木一听爹的声音不对,就咧嘴笑:“爸,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你这臭小子。”
沈见微就是这时候站起身,重重地跪了下去,给林山和江春柳磕头,砸得嘭嘭响。
哪怕脏小孩长大了,逐渐有了社交,被林家暖了这么些年,他也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孩子,只会讲一句谢谢你们。
他的感情是沉稳厚重的,是一颗深埋的种子,不惊扰,不张扬,开不出绚丽的花,结不了灿烂的果。却会在最深最深的地里,攥住这个家。
江春柳立马就哭了,林山连酒杯都握不住了,赶紧把孩子扶起来。
沈见微没起来,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真的很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
他笨嘴拙腮,只会讲谢谢。
林山又去拉他,“你就是我儿子,和林木一样都是儿子,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江春柳抹着眼泪点头。
“起来。”林山又说,“你要再这样,我今天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林木也红了眼,扯着沈见微肩膀,“起来吧,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沈见微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江春柳赶紧去捂他脑门,连声问磕疼了没。
“叔叔,阿姨,我要学医。”
林山一怔,突然就想起小木头出事那天,虽然医生说自家儿子没事,但林山这个当爹的总是放心不下,把电话里几个相熟的医生朋友都问了一遍才放心。
打完电话出来就见着沈见微站在那,衣服都没换,上头还沾着小木头的血。
“见微,吓到了吧。”
林山在妻儿面前会下意识地收起情绪,最先去安慰他们。
“小木头没事儿,你别怕,去换件衣服吧。”林山轻声说。
沈见微没动,说:“叔叔,会有医生的。”
林山当时还没懂呢,以为这半大小子在安慰自己,笑了笑说:“嗯,有医生,小木头会没事的。”
沈见微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会有医生的。”
说得很坚定。
几个月后,林山听他这么珍重地说自己要考医学院。
这孩子太懂事,总让人心疼。
他突然就没维持住父亲形象,红了眼圈。
“好,学医好。”
林山鼻子一酸,仰头喝了杯里的酒,转身去厨房,“我去倒酒。”
“爸!”林木在后面喊,“那我也要学医!”
林山笑了,“你先考得上再说吧。”
江春柳捏了捏儿子的脸,“你能和见微考一所学校嘛。”
“啊,你们当爹妈的怎么厚此薄彼呢,真是偏心。”林木嘴上这么说,其实可开心呢,有人疼沈见微,他就开心。
只是他心里也没底,一顿饭憋了半天,终于转头去小声问沈见微:“你成绩这么好,咱俩能读一个大学吗?”
沈见微正低头喝汤,听见问也没抬起头,只是“嗯”了一声。
林木皱了皱脸,说:“你对我可真有自信。”
沈见微搁下汤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到填志愿的时候,林木才晓得沈见微为什么会认定他俩能上同一所大学。
其实林木考得不差,但是沈见微成绩太优秀。得知他的专业方向,甚至头名医学院都给他打电话。
但沈见微偏偏选了本市的将城医大。
林木按着他,不让沈见微填,急得跺脚。
“你傻吗!”
可沈见微只是很平静地问:“说好的,一起上大学,不是吗?”
“将医挺好的,再说,没了我,谁还愿意给你免费补课?”
林木一下被带偏思绪,人都结巴了:“补……上大学还要补课?”
“你以为大学就轻松了吗?”沈见微说,“医学院可不好混,要想考研就得早早准备。”
“谁要考研了!”
“你不考研?”沈见微挑眉,“那你要比我差?”
林木说我才不比你差。
“所以。”沈见微继续填志愿,“将医就很好,我去了还给奖学金,本科毕业,我们一起考更好的学校。”
林木撇了撇嘴,被说得无法反驳。
沈见微可恶着呢,别看从小到大都闷闷的,还能被使唤来使唤去。
他永远走在前面,却永远都在等着林木。
大家都说沈见微照顾林木,可只有林木知道,这人哪是在照顾自己,分明就是在用自己的办法把他拽着往前走。
霸道得很。
“那你说话算数,我以后会黏着你给我补课的。”林木说。
沈见微低下头轻声讲:“那你最好说到做到。”
林木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沈见微继续填表,没再说话。
*
高三毕业这个假期,无论如何都得放纵放纵。
同学们考前就约好了要去海边,林木早就期待着了,偏偏沈见微就是不肯,非要去打暑假工。
林木劝不动这个倔驴,求助老爹。
“见微啊,青春可就这么一小会。”林山放下报纸,有条不紊地劝,“你从小到大闲了就想办法挣钱,整个人生能无忧无虑的就这一个假期啦,咱可得珍惜。”
道理沈见微都懂,他摇头。
最后还得靠江春柳女士出面,把钱塞沈见微兜里,叉着腰说:“你要不去,我可得生气啊!”
这就把沈见微收拾服帖了,他红着脸点了头。
林木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抱住妈妈欢呼:“江春柳女士!我爱你哈哈哈哈。”
这么的,一群少年人来到海边,分房间的时候自然是林木和沈见微一间。
沈见微一进去就换床单,把洗漱用品摆去水池上,在分类挂好衣服。
林木一进去就瘫在床上。
沈见微忙自己的,偶尔让他挪个地方,他觉得无聊,就趁沈见微挂衣服的时候在床上滚来滚去。
“哎哟,过不下去咯这个日子呀。”
沈见微头也不回:“又想要什么。”
这是他们俩多年来的默契,只要林木开始这么讲话,准是又想要什么了。
沈见微都能背下来林木装可怜的频率和语气。
“呔,无知小儿!”林木在床上扭出一个夸张的造型,“你看我这样像什么?”
沈见微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像只猪。”
“你才像猪!”林木朝他背上扔了个抱枕,又躺回去哀嚎,“活不下去咯,也没人管我呀。”
沈见微听得好笑,“那请问这只猪,要怎么才能让你活下去呢?”
“要是能有一个草莓巧克力冰淇淋,或许能活过来呢。”林木仰面躺床上美滋滋地许愿。
沈见微埋着头,没说话。
“我跟你讲,就那个草莓巧克力,那味道。”林木在床上手舞足蹈地比划,“你说谁那么伟大发明的这个味道,一点都不腻人,可香可甜。”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却一直瞄着沈见微,同时默默在心里倒数十个数。
果然,数到一的时候沈见微站了起来往门走。
“去哪啊?”林木明知故问。
“去养猪。”沈见微取下房卡。
“草莓巧克力味的!”林木从床上弹起来,“别买错啊!”
沈见微关上门,林木立刻蹦跶去窗边,没一会就看见沈见微从大门走出去。
他把指头按在玻璃上,顺着沈见微的脑袋一动,看着他走到小卖铺门口,正要进去呢,被一个女生拦住了路,对方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见微。
“哎!”林木一拍玻璃。
他自己被这动静吓一跳,做贼心虚地蹲下去,好半天才站起来,沈见微已经朝回走了,那女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人回房间,林木若无其事地问:“收情书啦?”
“没收。”
“为什么不收?”
沈见微把冰淇淋递过来,“你吃不吃?”
“凶死了。”林木接过冰淇淋,一看是牛奶味的,“我不是要草莓巧克力嘛。”
“卖完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别的味道。”林木突然就来气了,“你就忙着收情书呢。”
沈见微看了他一眼,“我没收。”
“哼。”林木缩进沙发里啃冰淇淋,沈见微继续收拾行李,谁都没再说话。
晚饭大家一起吃长桌烧烤,林木也不跟沈见微并排坐,让他坐对面去,沈见微就坐对面去。
林木吃不惯辣的,呼着气直淌眼泪,沈见微去给他拿牛奶。
“哎,林木。”旁边的同学趁这个空档凑过来问,“听说了吗,沈见微今天又拒绝人了。”
“又?”林木咬着筷子问,之前也有,怎么都没听说过。
“可不是嘛,哎,你俩一起长大吧,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
林木心说我哪知道,咬着筷子敷衍,“沈见微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没开窍呢。”
一盒牛奶毫无预料地放在他面前,林木一抬头,正对上沈见微的目光。
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
林木被盯得发毛,赶紧低下头去拆牛奶盒。
饭吃完了,夜稍微深点,年轻人就开始喝酒了,半大小子头一回可以这么正儿八经地喝,大家都兴奋。
林木拍着胸口说自己能喝,结果两杯下肚,脸红得像只虾子,眼睛也湿漉漉的。
沈见微把他面前酒杯拿开,林木也没发现,笑嘻嘻地举着空杯子和大家接着喝。
后来不记得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要选真心话不回答就得喝一整杯。
一开始问还端着呢,酒过三巡,越来越大胆。
平时沈见微冷得很,学习也好,谁都不敢去招惹他。
现在终于让刚才那八卦的同学逮着机会了,“沈见微,你为什么谁告白都不接受,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林木正喝着空杯子,听这问题酒醒了一半,竖起耳朵听。
“有。”
简简单单一个字,林木却觉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轮着自己问,他又故作随意地问:“沈见微,你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
“哦哟!是啊,叫什么名字!”
“看看,还得是发小敢问哈哈哈哈。”
大家起哄,沈见微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木。
一秒,两秒……
沈见微看了很久,久到林木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见他拿起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喝了三杯,整整一瓶。
大家又起哄:“学霸居然这么能喝啊!”
哄闹里,酒杯放下的声音砸得林木耳朵疼,他忽然就不开心了,手指摩挲着酒杯。
他想,什么啊,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真小气。
林木郁闷地抬起杯子,终于发现自己一直捏着个空杯子。
想都不用想这是谁干的,林木愤愤起身去倒酒,自己灌自己。
他喝到第二瓶时,目光已经开始游离,甚至挑衅地看向沈见微,“我比你能喝。”
喝到第三瓶,已经说不了完整的话了。
沈见微把林木扶回房间,才关上门,林木忽地把沈见微按去墙上。
“你……”林木眼睛湿漉漉的,“你为什么,不呃,告诉我。”
沈见微呼吸有点重:“你醉了。”
“我!没醉呢!”林木抓着他的衣领,“我就是不高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见微就凭他拽着,垂目问:“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林木醉得听不明白,就垫脚问,“你说什么!”
“我说……唔。”沈见微睁大了眼。
林木醉得站不稳,东歪西倒地把脸撞上了沈见微的嘴巴。
沈见微浑身都僵了,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知道轻重,他笑着往后仰了仰头,“脏小孩,你嘴真软。”
他又靠过来,意犹未尽地嘟囔,“我咬咬看,嗯?”
沈见微赶紧推开这醉鬼,把人扶好想带他去躺下。
林木醉了可能折腾,拽着沈见微两人一起倒床上去。
他还有力气翻身压上去,一双眼睛笑得醉人,“来,让哥哥尝尝呢?”
“林木!”沈见微的声音已经染上沙哑的怒意。
林木张开嘴把那些指责吞进口中。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是讲是在啃。
林木醉意牵动笨拙,毫无章法地啃着沈见微的唇舌,不安极了,只有这样毫不客气地贴着,他才能安心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木委屈地问,声音含糊不清。
“你起开。”沈见微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抬头想推开林木,然而对方却抓住了他的手。
林木的醉眼模糊又专注,这份无意识的坦率里,藏了许多沈见微瞧不明白的苦涩和执拗。
“听话……放开。”沈见微声音已是克制到极点的挣扎。
林木置若罔闻,嘴里还喃喃地重复着醉意的执念。
酒气混着这人自小身上就有糖果甜味,在唇齿间蔓延。
烧得沈见微所有理智当机,他咬了咬牙,一翻身把林木掀了下去。
林木还在迷蒙地问,问到最后,开始机械地喊沈见微,双手也没闲着,把人往自己这边拽。
悸动一瞬,情难自抑。
本能在疯狂地叫嚣,体温和心跳同步失控。
沈见微低下头,含住他的嘴,含住自己的名字。
靠近,试探,交融。
生涩急切,房间里只剩下喘息声,没开灯的房间里,分不清是谁的手指在颤抖。
过了一会,林木忽然低喃,无助地咬着沈见微颈窝哼唧讲自己涨,自己难受呢。
沈见微把人扶着坐起来,让他靠着自己。
他低声安慰着林木,时而探过头去接凑过来的亲吻,动作迟缓而温柔,缓缓为他解除了不适。
林木终于安静下来,沈见微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身子,擦干他濡湿的额发。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去浴室,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不熄他身上的燥热。
再回房间,林木已经睡熟了,沈见微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一下空调出风有没有直接吹到人脸上。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
林木第二天醒过来又变成了快乐的小猪,吵嚷着自己头疼,撒着娇让沈见微给自己买醒酒茶来。
沈见微问他:“你记得昨晚吗?”
“什么呀?”林木捂着脑袋揉,闻言朝沈见微挑起眉笑,“你昨晚干坏事啦?”
沈见微笑了。
有点生气。
他问:“想吃什么早餐?”
*
开学后的日子忙碌又喧嚣。
沈见微和林木分在一个宿舍,两人和从前一样,早上沈见微起得早,会踩着梯子下来,看见林木还在睡,就去拽他的被子。
“再五分钟……”林木把自己裹成一团。
沈见微就一言不发站在哪里。
“好啦好啦,你可真像个爹。”林木哼哼唧唧爬起来,“你好烦啊。”
沈见微处理完学业,周末都会去打工,每个月都给林山转钱。
林山还时常跟江春柳抱怨,这孩子太懂事了,可咋整。
江春柳女士也愁呢,拦也拦不住,要是换了卡,这孩子就往家里寄现金。
林山无法,只好常跟沈见微说少给打点,你多管管你那傻弟弟。
傻弟弟林木得闲就去沈见微打工的咖啡厅,趴在吧台上写作业。
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可沈见微在这他就愿意呆着。
咖啡厅里总有女生会偷偷看沈见微,林木能理解。
沈见微穿着工作服的样子真的很帅,低头调咖啡的时候格外好看。
林木也常问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我帮你掌掌眼呢?”
沈见微每次都看他一眼,不说话。
偶尔打工回来得迟了,沈见微推门进去,其它室友都睡了,林木还撑在桌边等,口水都睡得淌作业上了。
“回床上睡。”沈见微推了推人。
“嗯。”林木迷迷糊糊地回,“我等沈见微回来呢。”
第二天,林木会醒在床上,他踹了踹自己上铺,“你给我抱床上来的?”
“没有抱,丢的。”
一切都平静美好,直到大二那年林木开始谈恋爱。
“沈见微!”林木带着一个女孩子冲进咖啡厅,“这是我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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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见微抬起头,“你好。”
“学长好。”女生有些拘谨。
“你别怕啊,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发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关系可……”林木招呼人坐到吧台,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
“要喝点什么?”沈见微打断他。
“哎,今天不想喝了。”林木喊他,“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啊。”
沈见微背身对着他们,“我约了人。”
“啊?”林木皱眉,“你还能约谁啊?”
“你不认识的人。”
说起来,林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他在沈见微这条贫瘠的生命里放火开荒。
沈见微每一场惊慌失措里,林木都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非要说,这就是命吧。
沈见微喜欢林木,沈见微爱上林木,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只是发现的早晚问题,以及,被揭穿的早晚问题。
如果林木看清这一点情愫,或许一切都会变得唐突不堪。
即使不甘,沈见微也接受不了失去林木,接受不了因为他这肮脏的心思而失去林家。
他愿意按下心思保持这份距离,只要林木不靠近,他可以永远做一个陪伴左右的发小。
沈见微屏蔽内心,静思默想,流放欲|望。
林木这场恋爱只谈了两天,他趴床上哭的时候,舍友都在笑话他。
林木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准笑我!”
舍友笑得更欢了,“你这恋爱谈的,小学生都比你强吧。”
“可不是嘛!”林木自己也觉得丢人,翻身仰面朝天,“我都二十了,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就被甩了!”
林木抬臂挡住眼睛,郁闷道:“人姑娘说我心里有人了,我咋不知道呢?”
沈见微坐在桌前,手里的书好久都没翻过一页,他听着林木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沈见微!”林木探头出来喊他,“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沈见微低着头“嗯”了一声。
舍友笑得更欢了。
林木一连几天都焉头耸脑的。
“为什么啊?”他跟着沈见微去图书馆,路上忍不住复盘,“我怎么就找不到谈恋爱的感觉呢?”
沈见微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很苦的。”
“你懂什么啊。”林木戳了戳他后背,“你又没喜欢过人。”
沈见微默了半天,说:“你真是个混蛋。”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木把悲伤化作了学习欲。
他开始和沈见微一起泡图书馆,一起上自习,一起复习课程。
有时候累了,就趴在桌上看沈见微写字。
沈见微的手细嫩、瘦削、白皙、高贵。
林木盯得出神,忽然说:“你这手,以后会抱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见微轻轻吸了口气,“你脑子里除了恋爱能有别的事吗?”
“不是呀。”林木纠正道,“我是想你恋爱的事呢。”
沈见微停下笔,抬眼问:“你希望我谈恋爱,是吗?”
他的目光很深,“你如果希望,我可以去谈恋爱,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得太重,林木突然就不敢接话了,他低下头翻书,“你爱谈不谈。”
“林木。”沈见微喊他。
“啊?”
“你看着我。”
“干嘛呀……又凶人。”
林木不敢抬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是不敢和沈见微对视。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他怕自己看懂。
沈见微沉默许久,终于说,“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不舒服。”
“哎呀知道了。”
林木避开话题,指着耳机问刚才那听力叽里呱啦说到哪了。
沈见微复述给他:“Loveisthesmallestdoseofcommunisminhumannature”
“什么意思?”
“爱。”沈见微声音很轻。
“嗯?”
“爱是人类社会最小剂量的共产主义。”沈见微看着他。
林木突然就心跳加速起来。
为什么沈见微讲这个字的时候,会让人温柔得承受不了呢?
“我……”林木拽下耳机,“我上厕所。”
他逃也似的冲出图书馆,站在走廊上深呼吸。
沈见微一直没低下头,看着林木跑出去的方向。
同学和老师眼里,沈见微是一个学霸,甚至是一个学究。好像这样的人生来就不会动情,对他来说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如一个成绩,一个实验数据来得重要。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
沈见微渴望又害怕林木爱他,患得患失多年,像一片等待蝗灾的作物。
*
学校里流言传得很快。
一开始只是有几个同学说林木和沈见微不正常,后来声音越来越多。
说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说他们是同性恋,说他们不正常。
有人嫉妒沈见微的成绩,跑去院领导那告状,说凭什么同性恋可以拿奖学金。
当天,沈见微就被叫去了院办。
林木下午得知消息,去找那个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沈见微!”林木拽着对方领子。
那人也不怕,“怎么,说你痛处了,你们两个恶心玩意。”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恶心!”那人甩开林木的手,“谁不知道沈见微高考成绩,就因为你非要来这里,你敢说沈见微不喜欢你?你敢说你们清清白——”
林木拳头砸了上去。
“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林木又冲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林木挨了几下,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你敢说你不喜欢沈见微,你也不瞧瞧谁能有你俩腻歪!”那人一拳打到林木脸上,“你们真是好恩爱,沈见微为了你自毁前程!”
林木突然顿住了。
“你爹妈知道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吗!”
那人又是一拳砸过来,他也不躲了,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下来。
嘴角血味蔓延开来,可他觉得心里更疼。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林木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心里堵得慌。
沈见微冲回宿舍时,林木正低头窝在椅子里。
林木侧脸打伤了,嘴角渗血,狼狈得很。
“有哪里特别疼吗?”沈见微蹲在他面前,声音很轻。
林木不回答,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沈见微看了他几秒,起身去拿东西。
棉签蘸了碘酒按上伤口,林木疼得一抖,下意识想躲,被沈见微按住了肩膀。
“为什么打架?”
“关你什么事。”林木闷闷地回。
“他们又说什么了?”沈见微继续问。
林木受刺激一样推开他的手,“你别管我行不行!”
棉签砸到地上,晕开一片黄褐色的痕迹。
沈见微沉默了片刻,又重新取出一根棉签蘸了碘酒,想继续给林木上药。
“你别碰我!”林木往后躲,撞去了衣柜上。
沈见微就站原地看了他,等人哭了阵才问:“撞疼了没有?”
“你……”林木带着哭腔指控,“你能不能别这么关心我,朋友就没你这样的!你……他们说我们不正常,沈见微,我俩不对!”
一句“不对”,比所有伤口都疼。
沈见微就这么看着他,没离开,没再靠近。
“你,我怎么办啊,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沈见微,我们不正常。”林木低着头哭,眼泪砸去地上。
“什么不对?我关心你不对?我在乎你不对?我珍惜你不对?”沈见微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林木面前,“还是男人和男人不对?”
“你别过来!”林木猛地推了沈见微一把,继而顺着衣柜滑坐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啊!”林木痛苦地揪着头发,“我就想过普通日子啊!”
沈见微静静地看着他,“你想过普通日子,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勉强自己笑给别人看,这就是你要的普通日子?”
“总比……”林木咬着唇。
“总比什么?”沈见微把手里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说完。”
“总比整天被人指指点点好!”林木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爸妈怎么办!让他们听见这些话怎么办!”
“沈见微,算我求求你了,别这么对我,别这么看我,你让我过普通日子吧。”
“你过普通日子。”沈见微深深地看着他,声音却很轻,“有我会碍着你吗?”
“会!”
这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木说完就后悔了,他赶紧抬起脸来。
宿舍顶上的灯很亮,沈见微就正正站在下面。
他望着林木,像是要把他看进心里去。
“我不是……”林木张了张嘴。
然后他听见沈见微轻轻说了一声“好”。
从小到大,每一次林木提出要求,沈见微都会说“好”。
林木一抖,心头痛得他喘不过气。
沈见微走得很决绝。
小时候他俩吵架,林木能拽住沈见微不让他脱衣服。
可这一次,林木盯着那扇吞噬了沈见微背影的门,看了很久。
林木拽不住沈见微了。
*
大三下学期,沈见微搬出了宿舍。
本科还没毕业,沈见微报考了H大的硕士。
他去了很远的城市,把自己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把所有时间都填满。
但每个月,他还是会准时给林山打电话,询问林山和江春柳的身体,报告自己的近况,然后转账。
林山经常说:“见微,回来看看吧,我们都很想你。”
沈见微总是说:“下次吧叔叔。”
可这个“下次”,就这样推了很多年。
他认识了很多人,也听到过许多人叫他的名字。
可是就那一个人的呼唤像个诅咒一样。
沈见微生了病,就连走在路上,都会下意识回头,总觉得背后有人要扑上来告状。
他整个人被生生剜去了一半,剩下的半截,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异乡挣扎。
日历翻了一页又一页,他没有回去。
林木还呆在原地。
他养成了新的习惯,在路过便利店时数一数草莓巧克力还剩几支,但他不买。
林木不再和人说话的时候加“沈见微”说,因为总有人会问谁是沈见微,他回答不了。
他会偷听爸妈接电话,然后扭头就跑。
林木觉得自己病了,治不好了。
他想,沈见微肯定恨死林木了。
……
医院来了个新医生,传闻很厉害,是某位主任的荣誉学生。
林木趴在护士站听八卦:“据说是H大毕业的,年纪轻轻就发了好多论文,还在国外进修过。”
“是啊,而且听说是院长亲自请回来的。”
林木边听边在病历本上写字,心不在焉地问:“叫什么啊?”
“姓沈……喏,就那呢嘛。”
林木看向护士指的方向。
那个人还是那么瘦,白大褂显得有些空荡。
沈见微也看过来,那双眼还是那么深,林木不由僵住。
可那道目光只是淡淡地从他脸上略过,就像看陌生人那样。
林木下意识地抠着墙皮,就像小时候要告状时那样。
“墙墙,”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