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沈林(上)
    沈见微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条手臂。

    动作很轻。

    沈见微一言不发地走到林木面前,按照刚才看到的方法,一点一点地帮他接上断肢。

    后者一脸做错事的样子,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沈见微。

    大喜大悲,很容易让大脑停摆,开启自我保护机制。

    再加上沈见微这段时间本就心力交瘁,身体早已到极限。

    最后一个关节咬合的瞬间,整个世界都黑了下去。

    ……

    林木急得次哇乱叫,揉着头发绕躺地上的沈见微打转。

    他试图寻求帮助,问顾千:“这种时候是不是该给他上点咒?”

    “这种时候应该给他上点滴。”顾千严谨地反驳这个医生,并且招呼傻狗过来背人去诊所。

    路上林木一直絮絮叨叨:“我就说他身体不行,有胃病还饮食不规律,看看吧,那黑眼圈都能砸死人,这人就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啊对啦,他对沙氟沙星3号过敏啊……”

    两个小时后。

    沈见微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确认了好几遍,林木真的站在那里,此刻正笨手笨脚地想要倒水,却砸了杯子。

    沈见微就那么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一眨不眨。

    林木被盯得不自在,但又不敢说话,站在几步外搓手。

    顾千抱着手坐旁边看这俩人表演默剧。

    季留云则是捧住胸口,翘首以待重逢场景。

    “林木,你这……”沈见微终于开口。

    林木耳朵动了动,眼神闪躲却又强装镇定,“我,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向来以能忍自安且彬彬有礼闻名的沈见微说,“你这个傻逼。”

    季留云:?

    顾千:“……”

    “你过来。”沈见微坐起来。

    林木成了原地扎根的焉茄子,扒在床尾死活不愿挪动,闷声说:“我不,你在发火,我害怕。”

    “你害怕。”沈见微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可开口时仍然哽咽颤抖,“你现在知道怕了?”

    “你替我挡刀的时候,为什么不怕!”

    *

    沈见微和林木,是一个太过俗套的故事,他们自小就认识,一起长大。

    故事发生在一个职工小院。

    每一个这样的家属小院里,会有一户最不幸的家庭。

    标配是一个酗酒的爹,隐忍不发的妈,还有一个好像生来就该挨打的孩子。

    林家是另一个幸福的极端,林木从小乖巧白净,又被林山和江春柳女士教育得好。

    一张嘴能说会道,遇人就讲好听话,又爱热闹,成天跟个小陀螺似的到处晃悠,大家也都喜欢他。

    小院里哪家的门林木都去窜过,唯独只有一户人家,这家的门黑黢黢的,偶尔路过能听见哭喊叫骂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拍电视剧,成天闹挺。

    那是工厂里锅炉沈师傅的家,天高地大一男人,走哪身上都飘着酒味,生了张屠夫脸,回家就打老婆,之后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警笛吵嚷一晚上,红□□光闪得刺眼,一群人闹嚷着送出去辆蓝布盖着的推车。

    一小道影子慢慢地缀在后面,也没跟着上车,就静静地蹲在单元门口。

    林木认得那小孩,是沈师傅家的孩子。

    他跟他爹一样,凶得很,谁都不愿意跟他玩,说不了两句就打人,下死手。

    林木也不乐意搭理他。

    彼时,他正和爹妈一起凑在单元门里望着警车离开。

    铁门网里看出去,那道影子太过单薄,就缩在那,好似来阵风都能吹散了。

    林木不解,喃喃说:“他干什么不回家去,蹲那干嘛。”

    他听见妈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啊。”

    林木仰头问:“什么呀?”

    江春柳看着自己天真的儿子,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摸了摸他的头,劝说:“崽崽去给那沈家小孩送颗糖吧。”

    林木一听就不乐意了,皱着小脸攥紧自己裤包。

    这些糖都是他白天里到处去叫叔叔阿姨哄来的,那沈家孩儿凶得很,林木不跟他做朋友,也不给他糖吃。

    “你们小孩能说得上话。”江春柳又劝,“去吧,他没有妈妈了。”

    林木不明白这句话,怎么会有人没有妈妈呢?

    他转过头通过单元门再去看那道黑影,许多院里的大人折回来,都围在那沈家小孩旁边,但他头也不抬,就蹲在那。

    “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林木问,“他妈妈不是一直都在家呢么。”

    江春柳这次哽咽了,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林山搂住媳妇揉了揉她肩膀,又轻轻推了儿子一把。

    “听你妈的,等工休我带你去买糖,买两大袋。”

    林木这才愿意去。

    小孩就这样,面前堆了台阶,他自己会往出走。只是也有小心思,林木哪愿意说,他是有点怕那沈家娃。

    平日里也见过,甚至好几次林木都和他擦肩而过,那沈家孩一双眼睛埋在脏乱的头发下面,谁看他就得被瞪,那瞪人的目光又冷又凶。

    林木就被瞪过,被那一眼瞧得晚上做噩梦早起还尿了床。

    但他不乐意往外说这事,太丢人了。

    所以哪怕此时爹妈推着他出去,他心里也打鼓呢,终于是艰难地走到那沈家娃面前。

    真脏啊。

    这是林木头回这么近去瞧他,一蓬头发稀里糊涂地扒在头上,那颗头此时正埋在膝盖里,他双手圈住自己脑袋,袖子上还沾了好多脏东西,又黑又红的,听见有人过来也不抬起头。

    林木抽了抽鼻子,自己给自己打气,但心里还是没底。

    他想出声说点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这沈家孩儿叫什么名。

    有人叫他沈家孩儿,沈家小孩,沈家娃。

    也有人喊他沈家那小东西,同龄的小孩都叫他沈家鬼,被打过的会叫他沈家那破烂孩。

    就是没人叫过他的名字。

    “你。”林木最终鼓足勇气叫了这么一声,紧张得能听着自己心脏在撞肋骨,可换来的还是沉默。

    那脏小孩捂着头,要把自己从全世界摘出去一样。

    林木不乐意了,心想他真没礼貌呢,小眉毛一皱就要再喊,突然给看愣了。

    单元门口的昏黄灯泡结了厚厚的蜘蛛网,照什么都幽幽暗暗。

    林木一开始都没瞧清,这下才发现那沈家孩肩膀在抖,一抽一抽的。

    小孩子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要说出来。

    “你,你在哭?”

    沈家孩也有了反应,猛地抬起头瞪他,又是用那个让林木后怕到尿床的目光。

    林木当场就给瞪得发抖,吓得脑子空白,好多话传进他耳朵里:那沈家孩儿生来就是个讨债鬼,会吸人血吃人肉呢。

    一个小孩的眼神怎么能凶成这样。

    林木掏自己裤包,也没管来路上想的把最好吃的留给自己,完成任务一样把糖全给掏了出来攥手里递过去,咬着腮等人来接。

    沈家娃凶巴巴地瞪他,半天往后直起些身子,伸直手臂,却没接糖,而是发狠地朝他手背扇了一下,很响的一声,糖砸了一地。

    林木只觉得手背先是麻了一片,立马就疼了起来,他想都没想,先哭再说。

    边哭边跑,跑过小院,冲进单元门,扑江春柳怀里告状:“他打我啊,我再也不要理他!”

    话是这么说,回了自己小卧室后,林木捂着手怎么也睡不着。

    他家这栋和沈家那栋在一个错角上,从他卧室能瞧见那栋的单元门。

    林木心里不是滋味,爬起来掀开窗帘一角去看,那道小影子还蹲在门口,身边散着一地五颜六色的糖纸。

    即便知道那沈家孩儿不知道自己在看,林木也后怕,他不敢出声,只敢朝那便皱了皱脸,最后鼓起勇气小声说:“你是讨债鬼,我才不和你玩。”

    小孩哪知道讨债鬼是什么意思,只会下意识地用自己觉得最糟糕的话去形容自己当下最讨厌的东西。

    那晚林木没尿床,要不是拉开窗帘发现那沈家娃还窝那,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事了。

    一小个人在那蹲坐了整晚,叫人瞧得不舒服。

    林木早餐吃得心不在焉,“他为什么不回家?”

    问得莫名其妙,林山和江春柳俩大人互相对视一眼,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崽还在想那林家娃的事。

    江春柳给儿子夹了根油条,“他妈妈昨晚出事了,他指定难过着呢。”

    “我知道呢。”林木嚼着油条,“我昨晚见他哭了。”

    “嗯。”

    “那他妈妈回来他就不难过了吧?”林木不喜欢那沈家娃,但也不喜欢有人难过。

    问妈妈,“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孩哪懂生离死别,这个问题太沉重,做家长的需要斟酌着回答。

    没有骗的必要,但多少也得哄着点。

    “崽,沈家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林木抬起脸,心想那怎么行,这样的话那沈家娃不是就得一直难受了么。

    五岁的孩子,听不明白生死,就记得那沈家娃难受了。

    他偷偷往自己袖兜里藏了截油条,自以为谁都发现不了。

    江春柳瞧见了,偷偷笑呢。

    林木小英雄再次出发,给那沈家娃送吃的去。

    油条是早晨刚炸好的,油花儿的香气甜美地散开。

    沈家娃还蹲在那,脚边的糖被拆了几个,他闻见味道抬起脸来,鼻涕和眼泪在脸上结了层白色的盐渍,脏乎乎的。

    林木刚把油条递过去,他就一把抓住张嘴就咬,咬得太急太猛,牙齿划过了林木的手指。

    “啊!”林木又疼又怕,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想收回手,失败了好几次,最后又哭着冲回去扑进刚把单车挪出来的林山怀里告状。

    “他咬人呢!”

    林山老远就瞧见自家崽给那沈家娃送吃的,瞧得好笑,回头跟媳妇说:“估计饿狠了。”

    “我看也是,他爹昨晚一宿没回来。”江春柳回屋打了碗豆浆,又捡了两根油条。

    林木委屈地搓着手,嘟囔道:“别给他吃,他咬人呢。”

    林山搂着儿子笑开了,故意逗小孩:“那就听儿子的,让他饿着,让他难受。”

    林木把脸又埋了埋,“那饿着难受呢,肚子会疼。”

    他抽了抽哭出来的鼻涕,“还是给吧。”

    ……

    林木快能从大班毕业了,正兴冲冲地期待上小学。

    小孩脑子里每天都能钻进许多新鲜事,没几天就把沈家娃给忘了。

    再次见到那脏小孩,是林山刚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回家。

    单车刚拐进院门,就听见男人粗暴的吼叫声。

    “你这个小畜生!”沈师傅拽着沈家娃的衣领,像提着一只小猫。

    “嘭。”他把孩子摔地上。

    林山一下子刹住了车,车篮里的白菜叶子晃个不停。

    林木在后座上看得直哆嗦,当场就砸眼泪。

    林山赶紧招呼媳妇过来抱儿子,自己往人群中间过去。

    沈师傅巴掌扇在自己儿子脸上,那孩子被打得歪倒在地,缩成一团,却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林木攥着妈妈衣角,拳头捏得很紧,他不敢看,却又闭不上眼睛。

    他看见那沈家娃脸贴着地,眼泪滑过脏兮兮的脸,冲出几道浅色的痕迹。

    林木看着看着,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忽然就想起自己那天被咬了一口,那样碰到都很疼呢,这样被打该有多疼啊。

    躺在那的是沈家娃,林木觉得自己心里头也被咬了一口。

    林山拦住了沈家爹,后者乱骂一通,拎着酒壶歪歪扭扭地离开了众人指责。

    江春柳看得心疼,把沈家娃带回自己家,翻出医药箱给他擦药。

    先用沾水毛巾给他简单擦了擦脸和身子,即便再轻柔,还是会碰到伤处。

    泥垢和血迹混在一起,一点点被擦掉,露出下面青紫的伤痕。小孩疼得一抽,但还是一声不吭。

    “孩啊,疼就说出来。”江春柳柔声说。

    沈家娃却只是微微垂着头,睫毛轻轻颤动。

    林木担忧地蹲在旁边:“你怎么不哭呢,你不疼吗?”

    沈家娃闻言,抬脸看了林木一眼,那眼神让屋里大人都看得心里一紧。

    没过几天,醉醺醺的沈家爹栽进了河里,林家得知消息都是那沈家娃的外公过来找人。

    这又是一个热闹。

    老人站院里,大骂福利院不收这孩子。

    这都什么事,林山听不下去了,站出去皱眉道:“您老这话说的,他是您外孙啊。”

    “外孙?”老头冷哼一声,“他娘都不要脸,还认什么外孙,自己跟人跑了生这么个野种,最后受不住自杀了,临了还指望我来管?”

    后来是有人和他说遗弃罪要坐牢的,他才咬牙切齿地在院里转了几圈,最后恨恨地啐了一口,跟门卫要了地址和邮编,答应每个月往这寄十块钱。

    十块钱。

    一个馒头就要五毛,十块钱连孩子半个月的饭钱都不够。

    有人争,有人骂,有人劝。

    沈家娃还是垂着头蹲在单元门口,抱着膝盖,不哭不说话。

    他什么都知道。

    他的全部家当是一个落水淹死的爹,一个自杀的妈,还有一个不愿认回他的外公。

    林木不明白大人们在吵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沈家娃旁边蹲下来,又想起前些日子被他咬了一口的事。

    现在想想,真傻,不就是被咬了一口吗,有什么好哭的。

    沈家娃才是真疼吧,可他都不哭。

    林木从身上翻出几颗糖,碰了碰沈家娃的胳膊,“你吃甜的吧。”

    沈家娃抱着膝盖的手动了动,却没抬头。

    林木也不知道一把糖都劝不好的事该咋整,就这么陪他蹲着。

    *

    林木上小学,沈家娃也上小学,办手续还是林山给一手理了。

    开学前,林木跟着爸妈去商超里买书包,每一样孩子缺的,林山都给沈家娃买了一套。

    也是那会,林木才知道沈家娃的名字。

    他叫沈见微。

    林山带着儿子把东西送去给沈见微,父子俩抱着大包小包敲门。

    沈见微开了门就退到一边站着,低着头。

    林山把东西放在桌上,一一介绍。

    林木攥着爸爸衣角小声说:“那个作业本是我挑的。”

    沈见微靠着墙,声音很小很小,“谢谢叔叔,我……我会还你钱的。”

    “这孩子。”林山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用你还。”

    沈见微却坚持道:“要还的。”

    林木兴奋地贴到他面前,“你不是哑巴啊!”

    林山捂着儿子嘴巴把小崽拖回来,继续嘱咐了沈见微几件事,让他有困难就来找自己。

    进入小学时一个很新奇的事,林木成天到处交朋友,沈见微则是带着编织袋上学,每天放学就去捡瓶子。

    林木觉得好玩,总爱凑着去,可沈见微每次都把他赶走。

    那天林木撞见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围着沈见微。

    “垃圾孩!专门捡垃圾的!”

    “你爹妈都不要你咯。”

    林木听得很生气,他不喜欢这些话,这会让他想起沈见微被打的样子。

    “你们欺负人!”林木冲出去,张开手挡在沈见微面前大声喊,“我要告老师!”

    高年级的孩子哪怕这两个小毛豆,正是不懂事的时候,最爱用力量来获得自信。

    别看沈见微瘦瘦小小的,打人真挺狠,可人太多了,最后林木都分不清在挨谁的揍,被沈见微扯着跑走了。

    一直跑到小院门口,林木才大喊起来:“呀,你的瓶子都没拿呢,我们——”

    沈见打断他,指着林木眼角的伤说:“以后你不准管我。”

    声音有点凶。

    林木梗着脖子:“我就管!”

    “不准管!”

    “我就管!”

    “你管我干什么!”沈见微突然吼起来。

    林木被吼得委屈,眨了眨眼,倔强道:“我为什么不能管你!你穿的衣服是我爸买的!书包文具盒也是我爸买的!”

    沈见微紧紧闭起嘴巴,他盯着林木看了半天,眼睛也慢慢地红了,突然开始脱衣服。

    林木吓了一跳,“你干嘛!”

    沈见微不说话,他每脱一件,林木就哭得更大声,比赛似的。

    沈见微不管他,自顾自地脱,林木一把抱住人,“不许脱了!我不准你脱了!”

    俩小孩就这么扭在一起,一个倔着脸非要脱,一个哭嚎着不准脱。

    等林山下班回来,就见自家崽抱着沈家娃哭得打嗝。

    当爹的也没劝,扶着单车笑了好久。

    *

    小孩子的气性大着呢,林木下定决心身再也不要理沈见微,再也不要跟他说一句话。

    但是他又得让沈见微知道自己有多么生气。

    所以每当放学,沈见微蹲在单元门口码瓶子的时候,林木就会一脸严肃地走向那个单元,绕过蹲在地上的人,去向他旁边的墙角告状。

    林木特别爱给所有东西取外号,叫得特别黏糊。

    “墙墙,你听我说,明明我的书包就是更大一下,可以装更多瓶子,他就是不让我跟着。”

    “中午吃饭也躲着我!妈妈给我带了两个鸡腿,我都找不到他。”

    “而且,我才不告诉他我有新买的贴纸,还有很香的草莓橡皮。”

    “他放学也不理我,自己背着书包走得可快,他都不知道妈妈今天炖了排骨!”

    “他是个笨蛋!”

    林木每说一句,就要偷偷瞟一眼沈见微,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

    “他不理我,他以为我会难过吗?我才不会!我一点都不想理他!”林木把自己说哽咽了,用力地擦眼泪,跺脚赌气,“我讨厌死他了!”

    沈见微嫌他烦人,拖着自己的编织袋去另一边,林木就挪去跟那边的墙角告状。

    大人路过都觉得好玩,林山更是喜欢拉着江春柳过来一起听。

    偏偏林木不嫌丢人呢,跟站岗似的,每天都戳在那哭哭啼啼。

    沈见微烦死他了。

    林山也劝过沈家孩别捡瓶子了,但没劝动,最后只能说:“那你记得早点回家。”

    沈见微抱着编织袋认真地点头。

    林山嘴角翘起,“不然那小屁孩又该对墙角告你状了。”

    沈见微抓了抓编织袋边缘,没说话。

    ……

    林木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跟沈见微玩,甚至放学还特意绕远路,不想看见沈见微。

    绕路还不算,边走边嘟囔。

    拐过巷口,突然窜出几只大狗,林木吓得僵在原地,随即大哭。

    沈见微正在这片捡瓶子呢,起初听见人哭不想管,但没几声就听出来那是谁在哭了。

    林木哭得很有辨识性,先是“呜”一声做个预告,接着大嚎,一抽一抽的边哭边打嗝,像个小猪似的,声音能传出老远去。

    每次哭都像是要把自己憋死,偏偏又控制不住。

    沈见微丢下瓶子拽着编织袋跑过去,甩着袋子把狗赶走,林木还在那嚎呢。

    本来林木正讨厌着他呢,看见他来救自己又委屈起来沈见微不和自己做朋友。

    “你……呜,不是不理我嘛。”

    沈见微看了他一眼,没讲话,刚走一步就被扯住手。

    “你送我回去,我害怕……”

    沈见微低头去看,林木眼睛鼻子哭红了,鼻涕也淌出来了,还在打嗝,像个呛水的小猪。

    好丑。

    沈见微带着他往家走,林木一边跟着走一边打嗝,抽抽嗝嗝的像在街上放炮。

    “别抽了。”沈见微皱眉。

    “我也……不想,想的啊。”林木抹着眼泪解释,“刚哭完……呃,就是,是会这样嘛。”

    沈见微叹了口气,闷头往前走。

    林木说你真讨厌,我都被吓成这样了,你也不哄哄我。

    沈见微抿着嘴不理他。

    林木又说:“你看你不理我……”说着说着又要哭。

    沈见微站定,转过去讲:“我只被打过,没被哄过,不会哄人。”

    林木眨了眨泪眼,闭上嘴巴,闷声走了一截,又安静不住了。

    他晃了晃沈见微的手腕,“我俩和好吧?”

    沈见微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要生气的,真幼稚。

    “和好嘛和好嘛和好嘛。”林木像个复读机,凑到人身边说,“我不对墙告状了好不好?”

    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说话时嘴里都是一股糖味,说起话软绵绵的。

    沈见微被烦得不行,闷闷地回了个“好”字。

    林木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还在打嗝,但眼睛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和我好。”

    ……

    林木成天就会哭,但上学后他再没看沈见微哭过,心里终归是不服气,暗自发誓要比沈见微更坚强。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木只要想哭,就会念叨沈见微,委屈了就想沈见微。

    这个习惯他一辈子都没改掉。

    没过一年,林山买了车,是小院里第一户买车的人家,工休就会带着妻子孩子出去玩,当然也会带着沈见微一起。

    林木在后座睡得东倒西歪,像个没骨头的面团,把沈见微挤到了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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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沈见微把手肘支在车门把手上,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在林木和车门之间空出一块地方。

    每次林木脑袋因为颠簸砸过来,都正好砸在沈见微手心里,总归是撞不到头。

    江春柳看见这一幕,心里酸涩,不由说:“你是我见过最讨喜的孩子。”

    沈见微反应了半天,最后抬手按了按自己眼皮,重重地低下头去。

    林木睡醒时,林山和江春柳还在变着法地夸沈见微。

    他当即又不乐意了,“那我也很好呢。”

    “沈见微不好?”林山从后视镜瞥自己崽。

    沈见微也看向林木。

    “我是……”林木一下噎住了,看看爸爸,又看看沈见微,急得直扭手指头,“我们都好!”

    江春柳被孩子逗笑,林山也笑个不停。

    林木红着脸说:“不准拿我逗开心!”

    父母笑得更大声了,林木拦不住,只敢去朝沈见微发脾气,“你害我丢人了,你以后只能跟我好。”

    末了,或许觉得这句话分量不够,又补一句:“你不许跟别人好。”

    沈见微看了林木几秒,转头去瞧窗外。

    窗外风景飞快后退,像极了时光流逝的模样。

    米字格里一笔一划,字学会了,孩子也长大了。

    上了初中和高中,沈见微不再是那个闷棍了,虽然还是冷冷淡淡的,但也能和同学沟通交流。

    基金会看中他的成绩,每学期都给他发奖学金,沈见微也不用再去捡瓶子了。

    林山每次给林木买东西,从来都是两份,江春柳更是铆足力气给俩孩子补充营养。

    倒是林木,简直是进入了社交的天堂,他这讨喜的性格从小就像过了蜜糖,说话软绵绵的,笑起来甜丝丝的。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好相处”三个字,别人给零食,他大方道谢接过来;有人找他借作业抄,他二话不说就掏出来……

    也并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大概是因为他眼睛太亮,笑容太真诚。

    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跟全班同学打成一片,唯独每样事情都要转头和坐在后面的沈见微分享。

    连林木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别人是甜的,像果汁硬糖。

    偏偏对沈见微是黏的,像太妃糖。

    初中的时光大部分是笑闹着过的,也有例外。

    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喜欢戳别人痛处,让自己感觉强大。

    沈见微的身世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些,那天几个男生围着他说“野种”。

    他一声不吭,挥起了拳头。

    林木知道消息时正打球呢,听见沈见微一打四还打赢了,跑之前甚至不忘夸了沈见微一句。

    说完就撒丫子跑,凑去办公室门口听。

    他们初二的时候换了新的班主任,老师从外地调来不久,不太了解内情,正说到要让沈见微请家长。

    “我就是他家长!”林木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

    班主任愣住了,化学老师在旁笑出了声:“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沈见微受欺负了,他比沈见微还紧张,他就是他的家长。”

    班主任还想说什么,化学老师把他拉到一旁,简单说明了下情况。

    班主任脸色变了变,回过头去,林木还在那偏心地主持正义呢,“沈见微从不主动找事!一定是他们找茬!”

    自己把自己眼眶说红了。

    沈见微一直盯着林木看,眼神很深,很静。

    ……

    进了高中,青春期是一个很重要的过渡时期,也会发生一些成长过渡的事。

    夏天闷热,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

    林木也不知从哪搞来张碟片,神神秘秘地跑去找沈见微。

    他做贼心虚地拉上窗帘,把碟片塞进DVD机里。

    昏暗的房间里,林木凑在电视机面前,看得聚精会神。

    沈见微坐在沙发上,目光一直盯着林木后脑勺,那的头发有点翘,打小就这样。

    现在这人个子抽高了,说话声音也变了。后劲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幽蓝的电视光芒中闪烁。

    电视里响起暧|昧的声音,风扇也呼呼转着,吹得林木T恤一翻一翻,时不时露出腰。

    林木一直盯着电视,偶尔缩一缩脖子。

    房间里,风扇的声音,电视的声音,还有藏不住的心跳声,都在叫嚣着。

    “哎……”猝不及防地,林木突然转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课本上写的会那样的那种?”

    “没有。”沈见微喉咙发紧。

    林木又问:“你看了觉得怎么样,你有那个反应了吗?”

    沈见微还是说没有。

    林木不信,要过来检查。

    沈见微猛地站起来,“你出去!”

    林木被推着肩膀往外走,不满地嘟囔:“你干嘛啊。”

    沈见微力气很大,把人推出门去。

    林木还在反抗,“你把碟还我呀。”

    沈见微关上了门。

    林木在外头拍门让他打开。

    门里,沈见微手心全是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最后捂着脸蹲了下去。

    那天之后,沈见微很久都没和林木说话。

    每次林木凑过来,他就立马躲远。

    林木不依不饶地问啊,扯着人讲道理啊,或是上沈见微家堵他,都没用。

    沈见微就是不理他。

    这个僵局持续到林木午休打球,心不在焉地被篮球砸了脸。

    操场惊呼起来,林木正晕着呢,就感觉自己被谁捧着检查,又问:“头晕吗?”

    林木声音被捂得闷闷的,鼻血淌了一脸,说:“你不是不理我嘛。”

    沈见微不跟他废话,拉着人去医务室。

    没伤到骨头,就是止血的时候得静静休息一下。

    林木鼻子里塞着纱布,仰头坐床上,歪着眼睛去看沈见微。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沈见微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不理我?”林木含糊不清地问,“是因为那天的事吗?我——”

    “别说了。”沈见微打断他。

    “那你告诉我嘛,不然我老想着你。”林木执拗地问,“你是不是害羞啦?”

    沈见微看着他红肿的鼻子,“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不能!”林木立刻低下头,“你要再不理我,我就去跟墙告状!”

    沈见微赶紧按住他脑袋,“别动。”

    “那你以后别躲我了。”林木依着力道仰起头。

    沈见微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林木又说:“不许再闹别扭。”

    “好。”

    ……

    林木的高中生涯很丰富,他长得漂亮,性格又阳光,特招人喜欢,情书一大把,起兴了还会去沈见微面前嘚瑟。

    “你看!”林木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信封,“我又收到情书了!”

    沈见微从课本里抬起眼,声音很轻:“这是人家对你的心意,你就拿来炫耀?”

    林木笑容僵住了,他太熟悉沈见微,他知道这个音调是沈见微不开心了。

    “别人的喜欢,在你眼里就这么好玩?”沈见微继续说。

    林木慢慢放下信封,“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沈见微继续低下头写题,笔尖在纸上划得很重。

    林木看着沈见微发白的指节,心里发慌,赶紧找话题,“你不想谈恋爱吗?”

    沈见微的笔顿了一下,问:“你想谈恋爱吗?”

    “想啊。”林木听见沈见微愿意理自己赶紧又凑过去,“咱们这个年纪,不就是该谈恋爱吗?男生女生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

    “多好啊。”林木声音里带着些憧憬,“可以拥抱,可以牵手,可以……”

    沈见微猛地合上了书,声音很大。

    林木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沈见微抿得发白的嘴唇,心里又慌起来。

    教室里陡然安静,窗外的蝉鸣尤其刺耳聒噪。

    林木很快发现,从那天起,沈见微又开始躲着自己了。

    他很不忿,这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说好的不再闹别扭呢!听一个谈恋爱都能气,沈见微有病。

    林木再一次下定决心要不理沈见微,他特意和别人一起吃饭,看见沈见微路过,还要故意笑得很大声。

    可沈见微浑不在意,专心上课、看书、写题。

    林木每回偷偷瞄他,都能看见他低着头用功。

    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

    “小微真是厉害啊。”饭桌上,林山一脸欣慰,“年级第一,比第二还高了四十多分。”

    江春柳也笑着说:“就是太拼了,看你最近都瘦了。”

    沈见微低头轻轻扒着饭。

    林木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他偷偷看沈见微,这才发现好像真的瘦了。

    但他不肯表现出来,还堵着气呢。

    林木戳着碗里的大米,“说好的一起当废物,你怎么还自己偷偷发力。”

    江春柳女士锤了他的脑袋一下,“胡说什么呢,你可别带坏小微。”

    沈见微抬起头看了林木一眼,他正撅着嘴揉脑袋。

    “我吃饱了,谢谢叔叔阿姨。”沈见微放下筷子,把碗收去水槽里。

    “你快放着别洗了。”江春柳心疼地说,“你倒是多吃点啊,看你瘦的呀。”

    林木又偷看沈见微,突然有点心虚,他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沈见微这样的出身,要不努力可怎么好。

    他作为好朋友,一点都没替他想,还去跟人说谈恋爱的事。

    林木把脸闷进碗里,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饭里。

    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混蛋,是个不懂事的白痴。

    “我,我吃饱了。”他推开碗,冲进房间把自己摔床上。

    过了一会,他又爬起来抱着书往沈见微家跑。

    沈见微把人堵门口,“你来干嘛?”

    林木抱着书支支吾吾,“那什么,我错了。”

    沈见微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错哪了?”

    “错在我没有好好学习。”林木低着头,“我想和你一起考好大学。”

    沈见微把人看了好一会,才问:“不谈恋爱了?”

    “不谈了!”林木急切地抬起头,“我发誓!”

    沈见微还是盯着他看。

    林木举起手,“真的!我要再跟你提,你就罚墙角骂我。”

    这人跟墙角较上劲了还。

    沈见微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很少笑,所以当嘴角慢慢勾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柔和。

    两边的脸颊浅浅陷下去一点,笑容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生动得要命。

    脏小孩什么时候这么好看了?

    林木看得呆住了,沈见微侧开身子。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