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暗涌(七)
    自那之后,薛琮和她,别如路人。

    听闻她最后嫁给了礼王。

    薛琮是一个随和儒雅的人,身为权贵之子,半生顺风顺水,他这一生恐怕只会有两次失态。

    一次是为映雪慈绝食。

    一次是在她婚礼那日,隔着宾客冷冷注视她意气风发的新婚丈夫。

    他微笑着红了眼眶,嘴里随波逐流地说着恭贺溢美之词,手却悄悄扶上了腰后象征君子之器的利剑。

    那柄剑最终没有割开礼王的喉咙。

    父亲的手下及时赶到带走了他。

    在祠堂禁闭三个月后,得知了她随丈夫前往钱塘的消息。

    树荫下,薛琮眼睫颤抖。

    他想好好看看她,终究不敢,余光落在她玉色的裙摆上。

    她静静立在那儿,手腕低垂,像镶在裙边的两朵荼靡,隐约能嗅到指尖的香味。

    薛琮看得有些入神,忽然听见映雪慈冷淡的声音,六月的天里像冰刀子割上他的心头,“这是我的私事,和安平伯无关。”

    薛琮的呼吸止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转过身,裙摆旋出细微的弧度,流光划过他的眼前。

    一等就是两年,他没有那么多两年了。

    她不是已经丧夫了?

    礼王不在了,总有人要照顾她不是吗?她还这么年轻。

    薛琮知道王妃从未有改嫁的先例,可不要紧,他可以不要名分。

    再也忍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薛琮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握住了,才发觉她原来这样瘦,“能不能别走,溶溶,求你,我还有话想和你……”

    话音未落,墙角人影一闪,钻入了佛堂后的竹林中。

    映雪慈抬头看去,只见走廊的尽头,慕容怿静静地立在那处。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又在那儿瞧了多久。

    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方望不见底的寒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察觉她望过来,他挑了挑眉。

    竹林晦暗,在他身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透过那种翠到发腻的青色,她瞧见他修长的手背绷出好看的骨感,一缕不易察觉的阴沉,笼上了他浓郁的眼珠。

    竹林。

    绫波行色匆匆地走穿梭着。

    奈何她对小佛堂这儿的路不熟,这林子又深又密,竟是半天也走不出去,气喘吁吁弯下腰歇息。

    想起方才她偷看到的一幕,真是心惊肉跳!

    因着崔太妃今早身子又不舒服,派人去传映雪慈却被回绝,心里有火,拧了她十几下,拧地她衣袖里遍是青紫的淤痕。

    待撒过火,又派她来小佛堂这儿监视映雪慈,怕她对礼王之事不尽心。

    谁知她刚来,就瞧见安平伯拉着映雪慈的手不放。

    那模样宛如活活被拆散的公鸳鸯,嘴里还唤着王妃的乳名,真是不知羞耻!

    她扭头就跑,赶着将此事告诉崔太妃!

    崔太妃正愁没有逼死映雪慈的把柄,若知晓她和安平伯旧情复燃,甚至在宫内通/奸,便能名正言顺地逼映雪慈喝下毒酒,掩盖丑闻。

    绫波的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是崔太妃从崔家带来的家仆,一直暗中听从崔家的吩咐。

    崔家和崔太妃,实则是一个意思,都想让映雪慈死。

    当年虽说礼王娶了映雪慈,但死心眼的映家人从此和她断了往来。

    崔家非但没能因此和映家攀上关系,御前映家对崔家的折子照参不误,两家关系愈发冰冷。

    礼王在也就罢了,礼王去世,映雪慈的存在便宛如崔家人的心头刺,只盼着能悄无声息地拔了去。

    绫波听从崔家的吩咐,自是一心一意助崔太妃对付映雪慈。

    没走两步,面前忽然冒出三个男人。

    绫波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为首的是梁青棣。

    他身后站着两个身材壮硕的阉人,哪里算得上男人。

    绫波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面上带笑地行礼道:“梁掌印怎地在这里?这儿也没旁的人,倒是吓了奴婢一跳!”

    “工部的人说,宫里的小佛堂年久失修怕要修缮,我特地带人过来瞧瞧,这竹林回头砍了搭个佛楼也不错——绫波姑娘不在崔太妃跟前伺候,怎么来这儿了?”

    “这不是太妃娘娘想着王妃在这儿抄经,特地让奴婢送了一盅补汤来,谁知奴婢回去时认错了路,这下怎么也走不出去了,碰巧梁掌印在这儿,能否给奴婢指个路?”

    她想也不想地就胡诌了一个理由。

    反正映雪慈也不会和御前的人搅和上,梁青棣更不可能去小佛堂里问她有没有喝上补汤。

    梁青棣闻言笑了笑。

    他在宫里一向为人和善,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如沐春风的模样。

    故而绫波对他并没有什么惧意。

    “自然可以,不过我也对这儿不熟,我这个后生熟悉,让他带你出去吧。”

    梁青棣含笑看了身后的太监一眼,“来庆,你替我送绫波姑娘出去,千万仔细着,别让她磕了碰了,她可是太妃娘娘跟前最得力的姑娘,咱们不好和娘娘交差。”

    那唤作来庆的太监哎了声,低头走到绫波跟前,“姑娘请。”

    “那就多谢梁掌印了!”

    绫波厌恶阉人,不想和来庆走得太近,以免沾上那股不阴不阳的味道。

    便刻意落后一步,端起架子慢悠悠地走。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梁青棣慢慢收回笑脸,眯眼等了一会儿。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尖叫声,他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不是个容易的,你也去搭把手,省得来庆一个人摁不住她。”

    他扭头看向身后另一个太监,低低催促。

    面容温和,目光慈悲。

    全然看不出是在杀人。

    佛堂的香熄灭在香炉里,残烟袅袅。

    薛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映雪慈低下头,目光陷进地上一格一格的青黑色石砖里,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睫毛在眼角耷出湿润可怜的弧度。

    她不知道慕容怿为什么没有走,更不知道薛琮会突然到来。

    她只觉得迷茫,眼睫也抬得很吃力,分明知道皇帝站在她的面前,她却疲惫地无力去看。

    若只是他的弟妹,被他撞见这不合礼法的一幕,她应该怎么办?

    是不是该哭着跪下来诉说清白,将一切的过错推诿给薛琮——她本就是最无辜的人啊。

    可他会信吗?

    他和她,才是最不清白的人。

    就在一炷香前,她才在他的怀里求到了十四日的宽限。

    慕容怿摸着她的长发不说话,映雪慈知道他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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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谢礼。

    为了表达感谢,她攀上慕容怿的脖子,轻轻咬上他的耳垂。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出于本能。

    过去疲于应付慕容恪的时候,她偶尔这么做,慕容恪就会静默下来。

    抱着她重重的呼吸,什么都做不了,眼里有痴迷。

    他们是亲兄弟,血脉相连,一样的做法,想来也会奏效。

    区别是,慕容怿的身体更硬。

    慕容恪的身体还带有青年初成的青涩,慕容怿却已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高大修长。

    她被他抱起时,脚尖悬空,只能悄悄踩住他的腹侧。

    那里也硬邦邦的。

    隔着鞋底,脚掌也能感到他结实的肌理和热度。

    很烫。

    这么做的下场,就是映雪慈被他按住头,罚她多含了一会儿。

    他的耳垂上果然有一颗小红痣,她这次看清了。

    那种宛如从肉里渗出来的红,给他凝白干净的颈侧添上一种冰冷的昳丽。

    一如现在,他俯身贴在她耳边道,“进来。”

    映雪慈垂眼走了进去,慕容怿道:“把门关上。”

    映雪慈不知他想做什么,泪濛濛地抬起头,“陛下答应我的,十四日。”

    慕容怿打断她,“朕不会食言。”

    佛堂幽静,门窗都合上后,里面昏暗朦胧。

    映雪慈凭借他曳撒上金线泛起的粼光,大约知道他站在窗下。

    借窗前仅剩的光线,目光无声地附着在她白瓷般的手腕上。

    他表情很淡,不辨喜怒。

    映雪慈不想过去,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慕容怿也不逼她。

    在这种暗室里打量一个人,可以最大程度的看穿她的无助和不安。

    泪水安静地盈满眼眶,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可怜的有几分可爱了。

    这次他不想再命令她“过来”,他想看她自己走向他。

    片刻,他听见映雪慈轻软的步伐,强撑着挪向他,该有多不情愿,鞋底的软料都在地上拖沓。

    昏暗里,她泪着眼睛来到他的面前,鼻音混混的,“陛下,臣妾和安平伯……”

    慕容怿温声:“溶溶,去把手擦干净。”

    映雪慈愣住,泪珠在眼睫中若隐若现。

    本就单薄的身体被他的身影所笼罩,柔弱地像一枝雨水打过的梨花。

    见她还在发怔,慕容怿微微俯身,逼近她小巧尖细的下颌,身体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好心提醒弟妹的兄长,提醒她不要将其他男人留下的痕迹带回家中,以免遭到婆母的疑罚。

    “要朕帮你擦?”

    映雪慈回过神来,颤声想说不,话到唇边就卡住了。

    慕容怿已捏住她的手腕,覆上干燥柔软的布巾,沉缓却有力地挲过她手腕那处,被薛琮握过的娇嫩肌肤。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软布上,从她的手腕开始,仔细擦拭过她的掌心、手背、指缝和指腹。

    目光幽静,优雅而匀速。

    最后隔着软布,插进她干净的指缝,和她每一根细薄的指尖交握。

    映雪慈被他搂在怀里,抵上薄肩,“安平伯想等你再醮?”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

    他的手掌握上她的脖子,声音轻的发狠,“告诉他,你有奸夫了,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