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自从和马德鲁熟识,温知和对这艘船终于有了点了解。

    它的名字是大熊星座号。船头那面旗帜上星点与折线的图腾,便是以大熊星座的点线图为基础绘成的。在漂流于大海之中那些以星座为命的船只里,大熊星座号算不上年头长的,统共还不到二十年,就连马德鲁这样的小孩子也不过是第二代住民。

    有些真正有历史的船——马德鲁声称——上个世纪就下水了。温知和并没相信,只当怪谈来听了。

    “是真的啊!”马德鲁信誓旦旦地说,“有些船老得很,还是木头造的呢,要是在海上碰见了,远远地就能听见老船嘎吱嘎吱地响。有些船是骨船,用巨鲸的骨头造的,在海里横行无忌,小鱼小虾根本不敢接近。有些船是水做的,就像一个漂在水面上的大浪……”

    越说越离奇了。

    温知和说,“你见过么?”

    “没有。”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是真的?”

    “你也没见过啊,”马德鲁说,“怎么知道就不是真的?”

    说话间,两人正走在大熊星座号第二层的露天外廊上。是吃过了饭的午休时间,随意走走,权当是助力消化。

    转过一个弯,正前方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温知和停下了脚步,马德鲁的笑也忽然收敛了,手下意识地背在身后,十分拘谨。

    那人并不陌生。

    是那个开着警车把她绑架来的假警察络腮胡男人,眉目间总有点不耐烦的神色。这样的危险人物,原来也在这艘船上。

    温知和心里一阵阵发凉。

    他在大熊星座号上是做什么的?

    男人走近了。宽大的影子如同一堵墙,黑压压地遮住了光。他看着比之前疲惫了不少,衣服甚至有点脏。

    他在船上定然名声不好。马德鲁吓得连头也没敢抬,嗫嚅着用马来语和对方打了个招呼。他没理。

    距离越来越近,面对面了。

    男人在温知和面前停下,这刹那间,她下意识地发现自己挡了路,往旁边侧身退了一步——他目不斜视,就这么走了过去。好似他们一大一小不过是路上的装饰物。

    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阳光依然暖暖地照在前路上。

    马德鲁松了一口气。

    温知和道,“马德鲁,那是谁?”

    马德鲁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望男人离去的方向。都这么远了,对方早就什么都听不见,孩子的声音却还是压得很低。“纳姆……我听说他是负责做——”孩子伸出食指往脖子上抹了一下,“这种事的。”

    温知和不由说,“果然……”

    她的反应令马德鲁感到惊奇。“叽和老师认识纳姆?”看他反应,大概这艘船上的一般民众并不知道她是被谁抓来的。

    温知和给自己打了个掩护,“噢,不认识。不过他看上去就很像做危险事的人。”

    “是吧!”马德鲁并没有怀疑什么,“纳姆就是那样啊。我们小时候,有些大人吓唬人的时候就会说……”他一根手指竖在嘴前,语气拖得很长,把大人们危言耸听的模样学得活灵活现,“要是不听话……就把你……送给纳姆……”

    这句话说完,温知和倒没什么,反而他自己又把自己吓了一跳,浑身抖了抖。马德鲁摇着头强调说,“总之千万、千万不要惹他。听说他最近心情糟糕透了,很恐怖的。”

    温知和抓住一个关键词。“最近?”

    “嗯是啊,就这几天。听说他莫名其妙就发脾气,还打人。”

    “是出什么事了吗?”

    马德鲁左顾右盼。四下里都没人。他踮起脚尖,在温知和耳边悄悄道,“听说是因为哈撒死了。可能你不知道哈撒是谁……”

    马德鲁的声音压得很低,谨慎是谨慎的,却又有点洋洋自得的语气——瞧瞧,老师再厉害,也还是有不少只有他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这就是原住民的优势。他卖弄知识似的,倒出了一连串的事。

    “哈撒是纳姆的亲哥哥,以前也是我们大熊星座号的人,特别聪明,好多人都很崇拜他呢!后来哈撒就被选中去太阳船上了。大家都说纳姆本来今年也要去太阳船了的,因为他哥哥哈撒在那边很厉害……”估计是事情比较复杂,马德鲁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呃呃呃了一阵,吐出几个难得想到的词,“可以罩着他。”

    温知和本想再从马德里嘴里套一点信息出来,偏偏人吃饱喝足容易困,一边说一边走,没几步,孩子打着呵欠,非说要睡午觉去了。

    马德鲁一走,这条空空荡荡的长廊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阳光热烈照在脸上,有点刺眼。像这样一个无人防备的地方,如果是在陆地上,大概她一翻过栏杆就能跑走了。附近都没人看见。

    偏偏这里是海上。栏杆外面没有自由,只有无尽的海水。一道道连绵的波浪,仿佛一扇扇不可逾越的铁门。极目望去,没有陆地的踪影——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让人更绝望。那么远,又不可能游过去。

    海风里忽传来一阵低沉的钢琴声。

    不过,与其说那声音是音乐,倒不如说是单纯的乐器声响,它断断续续地有一下、没一下,仿佛是钢琴困了,打呵欠时吐出来一串泡泡。

    温知和好奇,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沿着长廊前行,又上了旋转的楼梯,这么走着,潮湿依旧的海风里钢琴声越来越清晰。

    声音的尽头是三楼的一间杂物室。

    门半开着,里面凌乱堆砌着的东西上大多罩着白布,这让整个房间仿佛被一道道高低起伏的白浪填满,那白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可若是细看,有些白布没罩到的地方露了不少底下的东西,都很旧,破鱼篓、裂了口的铁锅、缝纫机、簸箕、打着补丁的老衣服……早已褪去了颜色,到处爬满岁月的痕迹,好像旧时代遗骸。

    屋子正中间阳光最盛的地方,是一架老旧的黑棕色三角钢琴。钢琴前的人说不上陌生,他没有弹琴,只是漫不经心地敲着琴键,左耳下艳丽的赤红耳钉大抵是这屋子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如同白雪中的一抹血色。

    温知和从小便被教育得礼貌,这时见了青年,下意识地便要开口打招呼。却在下一秒发现——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眼睛一抬,看了过来。温知和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尴尬,扯出一个场面上的笑,说,“中午好。”

    “……”

    青年没说话,视线收回去又落在老钢琴上,手指微微一动,又敲了几个琴键。不成曲调,不含深意,不过是敲着玩。

    温知和忽然想起上一次见面说的是晚上好。

    ——晚上好。

    ——中午好。

    ……也许下一次就该说早上好了。

    青年缓缓地说,“中午好。”

    “……”

    他头也没抬。“你还在啊。”

    “……你听上去似乎是觉得,我早就应该被丢进海里喂鱼了。”

    “你看上去比上个星期还瘦了些。鱼不喜欢吃这样的。”

    他说话时,随他手指下的动作,钢琴音一下一下响荡在空气里。轻轻震击着心脏。可这里不过是一艘海上的旧船,不是校园里撒满阳光的音乐教室。

    温知和刻意去看周围那些被白布遮盖的东西,看了一阵,才说,“你喜欢弹钢琴啊。”

    “我看上去像是会吗?”

    “不像。”

    “所以为什么还要问?”

    他真够会说话的。

    “……”温知和生硬地转移话题,“挺意外的,这艘船上原来还有钢琴。”

    “杂物而已,平时没人用。”

    “噢……”

    “喜欢?”

    “倒也没有。我不会弹钢琴,我学的是古筝。”

    青年竟停下来,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这里没有古筝。”

    “……没有要的意思。”

    “这样啊。”

    “……”

    跟他聊天是酷刑吧。

    温知和不说话,青年也便不再开口。

    她偏着头,把视线牢牢锁定在旁边那些根本不重要的杂物上,用力想着——看啊它们的形状多有意思、天啊这里灰尘好大、救命啊我怎么还在这里……

    她一向是那种极为礼貌的人,有一些与人相处的事情早已成了习惯。例如,做那个在冷场时活跃气氛的人,恰到好处地带出新话题,让大家都参与进来,谁也不被边缘化。可眼前这个场景实在是——

    太难了。

    迄今为止,这位尚还不知姓名的青年,她也不过见了五次吧。

    第一次在火车上,她先是让包里的东西掉下来砸了他的脑袋,继而又抢占了他的位置。实实在在地尴尬了一把。

    第二次便是在这艘船上。他审问她来历,她饿得不行,头还晕,根本不在状况里。

    第三次是黄昏时的甲板。他手里夹了一只没有抽的香烟,她简短问了个好。好在那次时间够短,没来得及发生任何令人扼腕的事。

    第四次便是在这杂物室。聊天聊天,沉默的尴尬占了快一半的时间。她怨恨自己是个礼貌人。

    两个人碰面就没有一次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温知和数了数……这才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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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第五次——她忽然想起是在梦里。

    她梦见过他。是在家乡淮市的湖畔公园,按下快门前看见他站在树底下,可一抬头,树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他的影子。那么简短。即使在梦里,这个人的出现也只在抬眸间的一刹那。

    那时……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时候,她还在义工之家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呢。那个时候,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义工之家的工作和明天该去哪里玩,安安全全地徜徉在日常生活里,根本想不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温知和打破沉默。游移已久的视线,终于凝注在青年身上。“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年没有看她,但敲着琴键的手停了下来。没了钢琴声,杂物室里变得极安静。他说,“我?”

    温知和直白地说,“大熊星座号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村庄。水手、厨师、医生、教室里的孩子……都是普通的村民。戴尔蒙徳管事那样的,就像是村庄里的官员……不对,纠正一下,更确切地说是公务人员。他没有一锤定音统领他人的权力,有的只是为大家安排日常工作的责任。除此之外,听说还有杀手一类的特殊角色,”温知和说,“不管怎么样,这里面好像没有你的位置。”

    青年微笑着听她说完,等到她最后的话音落下,才轻轻合上了三角钢琴的琴盖,又不紧不慢地重新给它罩上了白布。

    他说,“挺厉害啊,小侦探。你才来了几天,就知道那么多事了?”

    “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来,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的眼神里越来越戒备,他却始终从容,一面说着,一面做着手里的事。好像这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你不归我管。我只是恰好住在这艘船上。出于礼仪,偶尔出席一些场合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是观众?”

    青年好像没听见。他仔仔细细地把罩着钢琴的白布检查了一遍,确认到处都罩得够严实,灰尘落不进去。然后,他用一句话堵住了温知和的咄咄逼人。“你今年大几了?”

    温知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问题太——“正常”——了。它是在陆地上时,她时常会被问到的问题。家里亲戚会问,爸妈的朋友们会问,旅游时聊得投缘的陌生人会问。可它出现在这里实在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在意的是今天捕了多少鱼、天边的云意味着明日有怎样的天气、附近水面上露出的一截黑色三角究竟是鲸群还是鲨鱼……而不是,“你今年大几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大二。”

    “也对,十九岁。”不知青年究竟在想什么。他往窗外看去,那是阳光漏进来的地方。“学的是什么?”

    “社会学。”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喂!”

    一阵突兀的响铃。

    青年接了一个电话。他回话时用的是相当标准的马来语,声音很低沉,仿佛忽然间换了个人。明明阳光就照在他脸上,却让人觉得他站在阴影里。

    电话挂断了。

    温知和若有所思地说,“船上……还能打电话?”

    她视线一直落在那只手机上。

    青年道,“包括我手里的这个在内,船上的通信设备一共只有三台。每一台背后都有人24小时监听。如果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海里的鱼就只好勉强尝尝你了。”

    “……我不是小偷。”

    “嗯。”

    青年朝着温知和走了过来。

    但并不是为了和她进一步说话,只不过,是要离开这间杂物室。他们不熟,不过见了五次——四次,连再见也不必说。他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温知和转头看去时,那个神秘的青年早就不见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方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在别处都没有的异样的安全感。明明,孤身在险境,就连和马德鲁那样的小孩子说话时,她也会谨慎计算着索问信息的节奏,避免引起马德鲁的怀疑。可面对一个远远比马德鲁心智成熟、危险得多的成年人,她却好几次直言不讳,不加遮掩。

    或许是因为……

    和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母语。最亲近,最熟悉,让人不设防。

    满船都是面孔陌生的原住民,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做着她不了解的事。偶尔那么两个能说些英文的,说起话来也不很利索。他们都和她隔了一层。

    只有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青年,以母语为联结,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真正能和她交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