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温知和下一次碰上青年,时间隔得很短,才四个多小时。那时她刚在厨房门口的廊道上排完队,端着饭碗从饥饿的人群里挤出来,脚下一滑,差点还洒了汤。

    一抬眼,就在远处的人群里看见他。

    不是她眼神太好,而是青年每走到一个地方,周围的船民们便会不自觉地让出一段距离。

    他穿了一件很简单的黑色T恤。似乎就是她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件,领口宽宽的,露出脖颈延至锁骨之下的几道弯曲疤痕。

    他是人群注意力的焦点,却没人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温知和肩上忽有一阵推力,身后有小孩子脚滑往前扑了一下,正好撞了她。她手里的碗一下子拿得不稳,一阵手忙脚乱,还好是把东西护住了,没洒出来。等这桩小小的意外平复下来,再往刚才的方向看过去,青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吵嚷拥挤的人群。

    温知和自己到食堂里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来吃完了饭,又和大家一样把餐具送到清洗处去,便洗了手,踱到外廊上散步。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四周罩着蒙蒙的暮色,海面上泛着光。大熊星座的点线旗帜在高远处随风飘扬。

    她低头往下望,无意间,又看见了青年。

    他在甲板上。

    乘小船出去捕鱼的水手们每天都差不多是在这时候回来,甲板上忙碌得很。趁着太阳还在,小船要归位,渔网要拉上来,人挤人的,好多活儿要干。

    他顺手帮他们搬了几个大箱子。

    八月是海上最热的时候。

    他身上也出了汗,有人递来干净毛巾,他随手接了,擦了额头脖颈。所剩不多的夕阳在他身上笼了一层光,带着夏日里的潮湿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往上面看过来。

    温知和转身就走了。

    -

    温知和每天在小学校教孩子们画画,起初还是一笔一笔地教,她画一点,就看着他们画一点。谁要是画错了,她还特意去指正。

    没几天她就不画了。出个主题,让孩子们拿着水彩笔自由发挥。画成什么样都行。

    这可不是偷懒。

    ——老师的偷懒,能叫偷懒吗?分明是甘愿放手,让学生们有更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

    孩子们对着白纸乱画一通的时候,温知和就坐在窗边晒太阳,有时候想着家里的事,有时候打个盹。一同在教室里的还有几个马来老师,偶尔也会过来坐在一起。虽然大家语言不通,但指指外面晴朗的天气,或是太热了用手扇着风,嘴里嘟哝几句,倒也还能相视笑笑,知道是什么意思。

    若是放在一个正常的地方,这些时刻或许会闪着光,是值得定格怀想的生活细节。

    可是……她只想回家。这里的天气再好,每一秒也都是煎熬。

    这天,温知和通过马德鲁尽心尽责的翻译,又给孩子们定了一个画画主题。完完全全随心所欲,根本就是一拍脑门决定的。

    ——这艘船上最厉害的人。

    什么叫“厉害”?不同人有不同的解读。因此孩子们画的对象五花八门,有的画了一身紫不溜秋的戴尔蒙徳管事,有的画了自己家的长辈,有的画了奇形怪状的海里巨兽。

    还有人画了温知和。歪歪扭扭的画笔,先是画了一个椭圆,这叫头;又画了一个更大的椭圆,这叫身体;再画四条乱飞的线,这叫四肢;最后还有五官,那更好办,点两下就是眼睛,一道弯就是嘴。温知和对着纸上这只怪物,挤出笑容说画得真好。

    不过,这么多作品里,被画得最多的是一个在甲板上的人。倚着栏杆,手里夹着烟,左耳底下总有一抹红。

    以他做人物的画,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这幅场景。当然也有别的。

    这个戴着红耳钉的青年——

    在歪歪扭扭的铅笔画里,他出现在人来人往的食堂。地上坐着个哭不停的孩子,他俯身递了一个削得像小动物的可爱苹果。孩子怕他,根本不敢接。

    在五彩绚烂的水彩画上,他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小岛。大熊星座号停在岸边,背景里的船民们似乎正与岛上的人做交易,他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海鸟在他身旁嬉闹。

    还有那间有钢琴的杂物室。周围的事物都被白布遮着,像高低起伏的白色海浪,他在海浪的中央,弹着陈旧的琴。

    一幕幕场景,仿佛一只只望远镜,窥见了那人的过往曾经。

    温知和忽然想起自己至今还不知他的名字,于是点着收上来的画,若无其事地说,“大家画得最多的是这个人。我也见过他。不过,他是谁呀?“

    马德鲁把她的问题翻译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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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孩子们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你一声我一声地答了起来,教室里忽然间便乱哄哄的。

    温知和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马德鲁平时在她与孩子们之间做翻译都还挺顺利的,这会儿却好像有点犯难。他好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转头和旁边的同学们嚷嚷起来,好似在争论。看起来,似乎关于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大家并没有统一的答案。

    很久以后,吵嚷声终于平复下去,马德鲁一锤定音开了口。

    “他是——‘使者’。没有人知道使者的名字。”说到这里,他悌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几个同学,“有些笨蛋会以为‘使者’就是名字。但那不是名字,只是我们都这样叫而已。他是从太阳船来的‘使者’。”

    “太阳船来的使者……”温知和琢磨着这几个字背后的意思,“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他做过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

    “不知道。”

    温知和忍俊不禁,“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还把他当‘最厉害的人’画下来?”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画的。”马德鲁嘟哝了一句,朝着那些画了青年的孩子们嚷了几声,大概是问他们干嘛画那个神神秘秘的人。得了答案以后,马德鲁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真肤浅,”他说,“他们说因为他长得最好看。”

    -

    温知和收了孩子们的画,越看画了青年的那几张越觉得好玩,一时兴起,很想找当事人说说“你知道船上的小孩子是怎么画你的吗”、“为什么这些画里你总是在甲板上啊”、“你是固定刷新在甲板上的NPC吗”……然后,看看他的反应。

    可惜他实在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那天一下子碰见两次之后,一连好几天,他连影子也没出现,简直像船上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幸运的是她在别的方面有所收获。

    这个收获是:灵机一动。

    通过让孩子们画“船上最厉害的人”,她得知了青年的身份。那么,如果再画些别的……孩子们年纪虽小,在船上度过的岁月却比她长。

    他们知道船上的许多秘密。而且,正因为年纪小,未必辨别得了什么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什么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什么……也许就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