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
    明天过了以后,身边的青年要去那艘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太阳船,她得一个人回到这个地方。

    这艘陈旧大船平日里总是熙熙攘攘的,这会儿却很空荡。不光是因为没有人。温知和总觉得它开始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甲板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手里夹着香烟却从来不抽的人,赤红的耳钉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她绕着弯地想,船上的孩子们一定会有点不习惯吧。

    青年的声音响起来,“不是要在船上走走么?”

    船上没亮灯,只有手电筒,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温知和把声音收拾得平稳,“噢。走啊。”

    甲板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不快。温知和已经没心情了。

    可是,这也说不定是最后一次和他一起走在这里。

    青年拿着手电筒,窄窄的光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明明是用来照明的,却又好像一道摸不着的墙,她在左边,他在右边。

    温知和从前行走在大熊星座号的走廊上,人总是很多,时不时就要让一让,或者被周围人的状况吸引目光,脚步便慢下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会感觉特别漫长,走很久才能走到。

    可是今天竟很快就走完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是在手电筒光里看到尽头处生锈的金属栏杆,她才意识到这一路有多沉默。

    青年道,“上楼去拿相机么?”

    “噢……好啊……”

    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

    走进去,窗玻璃依然是坏的,满地狼藉,都是那个暴风雨之夜的遗迹。她把相机收存得很小心,是在墙上挂着的一个密封的大柜子里,里面有个匣子,打开一层又一层起防护作用的布,巴掌大的相机完好无损。

    温知和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的挂绳小心套在手腕上。一抬头,青年站得很近。房间里的这条过道太狭窄了。朦胧的黑暗里,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或许还不到一指宽。

    她低着头便要往外走。地上太狼藉,都是尖锐的碎玻璃,抬腿时要很小心。一落脚,恰好便在他脚旁。

    她站稳时几乎就在他怀里。

    青年抬手拉住了温知和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小心一点。”

    她没有说话,看了看手腕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又抬起眼来看他。

    他好近。

    因为要看着她,所以微微低了头,碎发有点遮住眼睛。下颌线条漂亮得像造物神的艺术品。

    她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身体微微前倾。他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微微收紧。

    眼下室内若是有灯光,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剪影会像极了亲吻的前兆。

    吱——呀——

    船一直摇晃着。

    温知和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下子移开视线,轻快地往旁边退开一步。很小的一步,但足以让氛围回归到正常状态。

    青年松开了手,手电筒光转向几步之外的房间出口。声音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吧。”

    -

    温知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木床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吱呀的响。

    夜已深了。

    周围极安静,这小房间窄窄的,还有点闷,好像漂浮在世界里的一只小箱子。她躺在里面,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

    她轻轻扬起头,视线落在床头那面墙上。看,自然是看不清的。隔着那面看不清的墙,有一个人就在隔壁房间里。不知他是不是睡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的情景,和昨天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可那时候心里是雀跃的,有点到了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小孩子心性一发作,还往那面墙上不停地敲,惹得他下了床来找她。

    今天却只有沉默。

    温知和伸手去碰那面墙。就一根手指,轻轻地,从凹凸不平的砖面上划过。一点声响也没有。也许沿着那个方向,在距离她指腹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他就睡在那儿,微微自然卷的黑发在深夜里有一种柔软,三两缕碎发斜落在脸上,被沉睡时的气息吹动,几不可见地起伏。

    他应该确实是睡了。

    他说过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温知和又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气息是几不可闻的,寂静的黑暗里,只有床板的吱呀声响。

    她这会儿面朝着窗户。外面是寂静的村落,灯火稀疏,天上能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等这月亮同时针一起从天上划过一圈,再次出现在同一个位置……二十多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在大熊星座号的船舱里了,那时它早已离开阿甲村的港湾,在辽阔海面上走了几个小时,会离这里相当遥远。而那个现在只隔了一堵墙的人,就不知道会在哪里了。

    也许他还在这里。就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许他也走了。登上一艘她没有见过的船,与大熊星座号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

    ——总之以后应该就见不到了。

    温知和一下子拿被子蒙上了头。这个夜晚有点难捱,偏偏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过去。

    -

    “早。”

    “……早。”

    温知和一清早打着呵欠下楼的时候,青年已经坐在客厅里了。桌子上还有早点,都还热着。她是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他大概就是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起的床。

    她拉开椅子坐下,只觉得半个灵魂还在床上。东西拿起来吃了,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青年没陪她吃饭,在不远处客厅沙发上看杂志。听见有人一声连着一声地打呵欠,他也没抬头,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太阳已经出来了……”

    “关上窗帘就好了。”

    “不是光的问题啦,”她又啃了一口手里的饼,“时间也不早了嘛。”

    人太困的时候说话会有点瓮声瓮气的,连带着句末都有点拖沓,总要有个气息往下掉的语气词。

    青年听着有点想笑,合上手里的杂志抬头看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啊?”

    “再说一遍。”

    “就是啊……那个,不是光的问题啦……嗯……时间也不早了嘛……唔……”

    温知和脑袋沉甸甸的,不自觉地往下点了点,再一抬头,前面的光全没了,被一个修长的身形遮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青年道,“真的不睡了?”

    “嗯……”

    他拖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就看她吃东西。

    她吃得很慢。吃完了,把空袋子放下,自己扯了纸巾擦干净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细。然后就坐着,双手交叠,很老实地放在膝盖上。也许是因为困,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格外乖巧。

    青年朝这边倾了倾身体。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是想记住些什么。

    因低着头,温知和的眼睛被斜刘海遮住了些。就在那后面,她眼睛轻轻一动,也瞅着他。她像是在做什么小动作,好像藏在发丝后面他就看不见了似的。

    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把那几缕头发朝一边拨开,把她眼睛露出来。仿佛是在开门。

    他说,“走么?”

    明明他把后面的阳光都遮住了,她却像见了强光似的,眼睛闪了闪,特意往旁边看。“行啊……”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去开门。他没有牵她。

    大门吱呀打开,九月的热带阳光依然有着灼人的温度,外面的街巷已经热闹起来。他走在前面,还是没有牵她。

    温知和往前走了两步,和青年并排。起初是把手背在后面,然后渐渐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因走路动作,靠近他的那只手时不时便会碰到他。

    一次。

    两次。

    到第三次,掌心忽然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一动,再合拢,十指相牵。一阵悸动,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上来,直到心脏的位置。

    就这么往前走了挺久,谁也没说话。

    直到一条街到了头,温知和才佯装抬头往天上看,说,“天气真好啊。”

    “嗯。”

    “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就当是随意走走吧。”

    “好呀。”

    暖洋洋的太阳洒在身上,他牵着她手的动作很轻柔。绕过一处拐角,恰好正对了太阳,有点刺眼,温知和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这刹那间,周围那个贫瘠古怪的马来村落好像不见了。没有粗野的异乡,没有四伏的危机,没有神秘的故事,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牵着她的手,如此温暖。

    她忽然觉得,如果是在学校里就好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塑胶跑道上,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要去上课。牵着手走一路,到了教学楼底下,各自去各自的教室,约好一个半小时后在外面的树底下再见。

    ——她会坐在教室里认真上课。她成绩很好,上课一向算是很认真的。但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偶尔也难免走走神。她会望向窗外,那棵大树绿影森森,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然后她就会想他。

    ——想他牵着她手的温度。

    像这样的错觉,也不过持续了几秒钟。周围人声吵嚷,听不懂的马来语在空气里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搬运货物的声音。

    青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闭着眼睛走路容易摔。”

    温知和睁开眼睛,周围仍是异国他乡,破落的村庄散发着粗犷难驯的气息,热带地区的九月依然闷热,天空万里无云。

    她转头去看他。

    即使只看剪影轮廓,青年的侧影也相当漂亮。哪怕背景不过是这么一个地方。

    他的眼睛正看着前面。那是一双很出众的眼睛,里面永远有一种光亮,清晰,明确,让人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心性坚韧,灵魂边缘有棱角的人。

    她视线往下移,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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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脖颈下的那些疤痕上,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忽然有人叫她。

    “叽和老师!”

    马德鲁在不远处的摊子上朝她挥手。他坐在一个小摊子后面,摊面上摆着他自己做的小玩意们,用来和别人交换东西。身后还有好几个麻布袋,里面也装满了东西。

    他今天还不是一个人,一起守摊子的还有好几个船上的孩子,有的手里捧着野花野草,有的怀里抱着食物,都在朝她招手。

    这次靠岸,对他们来说大概就像是郊游吧。

    温知和还没说话,青年便已经知道了。

    他松开手,“去吧。我在那边树底下等你,不用急。”

    她于是用刚空出来的手遮着太阳,朝孩子们走过去。这一片的确是破落,孩子们的小摊子只是用几块旧木板和石头勉强搭起来的,用来当作桌面的木板还老不听使唤,一直在往下滑,孩子们轮流用手扶着它。

    他们这个位置也偏,不在人流最大的地方,周围还有荒树杂草,不时便有蚊虫飞过。

    温知和笑道,“生意怎么样?”

    孩子们大多不懂英文,只能笑盈盈地看着她,马德鲁道,“嘿嘿,我们已经换了很多好东西呢。”

    他拉过一个麻袋,扯开口子给她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有剪刀、香皂、杯子、蜡烛一类的生活用品,也有草编动物、贝壳环一类纯粹拿来玩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个玩具轿车,虽然很旧了,但在这里依然是稀罕东西,马德鲁特意拿出来给温知和看,很炫耀。

    温知和拿出相机,“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

    马德鲁还没反应过来,咔嚓,相机里已留下了阳光下他咧嘴笑拿着玩具车的一幕。他诶诶地叫着,拿了相机过去看,喜欢得不行。是张好照片。十二岁少年的天真和快乐在屏幕上定格。

    其他孩子看了也想要,缠着温知和拍了一张又一张,单人照、集体照,还有要和她一起拍的。她为了到处找角度,好几次踩进了过膝的草丛。浓密的叶子从她皮肤上划过。

    太阳越升越高,街面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便有人过来看他们这里卖什么。马德鲁叽里咕噜巧舌如簧,但小生意并不好做。

    温知和把照片调出来,给孩子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道,“阿甲村有洗照片的地方吗?”

    “啊?什么?”

    马德鲁听不懂什么叫洗照片。他没学过那个英文词组。

    温知和解释说,“就是把照片在纸上印下来,这样大家每个人都可以拿到。”

    “噢!我知道的!”他念了一个马来词,“我们这边是这么说的,我以前好像见过那种地方。呃……不过这边是没有啦……我们阿甲村不是很大……”

    “对啊,马德鲁是在这里长大的来着。”

    “哈哈是啊,我会走路以后才和姐姐一起上的船。所以这里算是半个,嗯……家乡?”

    “马德鲁喜欢这里还是喜欢船上?”

    “现在当然是喜欢船上啦,而且,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去太阳船嘛,”马德鲁顿了顿,像是回忆着什么,“不过要说最喜欢的……我喜欢以前的阿甲村。”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呀,特别不一样。那时候我们这里特别小,就十几家人,有时候家里大人出去捕鱼了,姐姐就带我去隔壁家吃饭……嗯……不知道是不是太小了不太记事……总觉得那个时候……特别安静……”

    听上去,那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

    ——是个“正常”的小村落。

    温知和不由偏过头去,看向现在的阿甲村。它规模算是不小了,几乎像个小型城镇,房子也建了一座又一座,挨挨挤挤的沿着道路铺排到远方。

    但它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她不通这里的语言,闹不明白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可只一个现象——这里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只有壮年男人——便足以说明整个村落现在不仅不宜居,而且相当危险。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诶,”马德鲁的音量倒是没变,只是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后来海上就有船了。大家陆陆续续都上了船……嗯……然后村子就变了,现在这里基本上都是陌生人……”他叹了口气,“我家以前好像就住在这附近,不过,房子已经被他们铲掉了……嗯……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位置。”

    外界的异象、秘密的酝酿,孩子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生活环境变了。

    嗡嗡一阵响,有虫子飞过。

    蚊虫在这里到处都是,大家早就习惯了,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踮起脚来一挥手,它也就飞走了。

    又有人来摊子上看东西,温知和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意,叮嘱几句让他们注意安全,便道别了。

    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腿上有点痒。低头往下一看,小腿肚上有一抹红肿,不太显眼,颜色淡淡的。

    或许只是个蚊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