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真
    在商羽徽的认知中,把人带回去不需要进行任何商量与询问。

    于是,独自飘零、游离了百年的琴师相盈,就这样被抢到了栖云城,且他并不是唯一的战利品。

    离开雪域前,商羽徽顺手还带走了一个路过的青年,倒没有别的原由,只不过此人的样貌神似那位死去的人皇。

    她心很软,想留在城中做个念想。

    两个人被掳到妖魔的城池中,青年见到城中肉身雕塑与其余被囚禁的貌美之人,又耳闻商羽徽的来历,当即吓晕过去。

    商羽徽站在高处,看得笑出声来:“没出息的样子,也跟他一样。”

    方杜知道她在说谁:“不中用的东西。”

    相比之下,相盈就冷静许多。

    初来乍到时,他扬了扬脸,眼波流转,冷声问商羽徽:“你想做什么?”

    商羽徽:“什么也不做。”

    相盈亦观察到了那些雕塑,以及城中被她收集来的各路人士,他没有害怕,缄默之后,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可以弹琴吗?”

    专心入神的模样很美,商羽徽自然允了。

    也不知是性情沉冷,或是太痴迷于琴乐,相盈只是独自在偏僻角落谱琴写曲。

    他既不试图在城中各处寻找出去的办法,也不会加入其他人对商羽徽的嘤嘤控诉中,仿佛与世隔绝。

    商羽徽时常在他奏琴的片刻无声来到他身旁,观察着他的侧颜,有时还会小酌两杯。

    栖云城的夜晚很漫长,生着寒意的漆黑夜色将人浸透,本就怪诞的城池让人不安,白日里控诉商羽徽的美人不敢外出。

    唯有相盈会静坐于高楼月台上,商羽徽越看越喜欢,来得很频繁。

    二人鲜少交谈,商羽徽把相盈当作娇贵的花瓶,相盈似是天生不爱开口。

    不仅是商羽徽,城中其他人与相盈闲聊,他当即像沾染了什么污秽,抱琴离去。

    商羽徽夜夜听他弹琴,他曾在音律上问过几句。

    然而,商羽徽不通音律,得知此事的相盈敛起眼眸,按住琴弦,问她:“商羽二字取来于此,你怎么会不通音律?”

    商羽徽怅惘:“是姐姐给我起的名字。”

    太久了,数万年前之事,商羽徽无法回忆起是先有了这个名字,还是先有了五音之说。

    相盈在城中这些时日,多少听说了商羽徽的来历,只是他不关心什么天仙地仙魔与神的故事,他只是气恼:“你既不懂,每夜来听我抚琴都听了什么?”

    商羽徽搁下酒杯,坐得离他近一些,看见那双姝丽的眸中透着薄怒,她反而笑道:“好听就行了,更何况你还好看。”

    “这城中多得是美人。”相盈变回冷淡倨傲的模样,作势要走。

    对于他的发作,商羽徽摸不着头脑,坐在原地不打算追上去。

    方杜从暗中探出乌鸦脑袋,评价一句:“装什么装。”

    末了,又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商羽徽摸着身上赤红披帛,沉思:“我从不强迫他,怎么他还生气了?”

    “这念灵认为自己曲高和寡,没有知音。”方杜一知半解地猜测。

    “原是如此,”商羽徽谦虚道,“我对如今的世道,还是太不了解,学也只能学到皮毛。”

    她心想这实在过于复杂,姐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翌日午后,商羽徽照旧在相盈谱曲时旁听,她躺在卧榻之上假寐,相盈比之往常脸色更冷几分。

    商羽徽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声,情不自禁问:“你怨什么气?”

    相盈头也不抬,只说了句对牛弹琴。

    他一点儿也不怕死,不担心说的话是否会惹怒自己,商羽徽撑着额头,幽声:“难道夫妻相处,二人须得了解彼此全部?”

    话音刚落,相盈已止住琴音,他原先低着头,这会儿缓缓抬起脸,神色怪异。

    商羽徽每回说这种话,都会见到或是惊恐、或是抗拒的神情,相盈的只是微抿着唇,好半晌才反问:“你怎么会认为,我与你是夫妻?”

    他说得不无道理,商羽徽仿佛被点拨,改口:“那就是妻夫好了,许久之前这世上就是妻夫,顺应天意。”

    相盈仍旧无言,目光看向远处,商羽徽会错了意,又道:“妻夫夫夫……”

    谈话间,相盈终于想到结症所在,他问:“你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不必在此鹦鹉学舌找人寻乐。”

    也是直至此刻,相盈仔细打量了一眼商羽徽的模样。

    他法力低微,只能看见她的皮相,与美丑毫无干系,细长的眉,双瞳很黑,纯粹的颜色让她几许不符合身份的怪异天真,有时轻笑,那双眼睛眯起来,像在酝酿不详的漩涡。

    奇怪的样貌,一眼就知是蛇的化身。

    商羽徽正在因他的话冥思,栖云城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者身量高大,玄衣带血,双目猩红,通身上下沾染浓重煞气,十足的魔尊派头。

    不等方杜前来禀报,昔日魔尊空桑已向月台扑来,煞气之重,让相盈不禁拧起眉头,幸而商羽徽出手将对方拦下。

    素日飞旋缠绕在她臂弯中的赤色披帛,在此刻化为兵器,被赋予了万斤之力,缠住了空桑的脖颈,使他无法再上前一步。

    对于空桑的到来,商羽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你怎么来了?”

    空桑不是商羽徽的对手,无法挣脱,他也没想动手,脸色铁青:“本座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天灵珠的碎片。照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千万年之后才能将曲意琅复生?”

    商羽徽听见曲意琅这个名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姐姐。

    她毫不在意道:“不必心急,天灵珠反噬太强,你就算强行拼凑将她复生,也对她全无益处。”

    魔的本性贪婪,魔尊更是如此,否则当日仙魔对阵,他就不会妄图用禁术救回将要溃散的神女。

    他无法忍受爱人的离去,怕自己熬不过千百年的孤寂。

    只可惜这份妄念没能救回曲意琅,禁术让本就虚弱的曲意琅冲破极限,失去了对地脉封印阵法的控制,也加快了她的消散。

    沧海桑田,被姐姐压制万年的商羽徽从地底复苏,仙界奉为福门宝地的四境山只不过是她的其中一只头颅,仙域数百条灵脉回归于她的□□,铸为蛇身,重返六界。

    空桑那时才想明白,原来曲意琅弥留之际,所说的那句“不要救”,意指不要歪打正着救了商羽徽。

    倘若不是那道禁术,照曲意琅的计划,商羽徽一时半会还无法复生。

    商羽徽大致听闻来龙去脉,她本意是杀了空桑,空桑死得其所,可他还想找回曲意琅。

    当日在场之时,初返六界的商羽徽化为人身,长袍拖拽,她观察着面露悲切神色各异的众人,缓缓说:“想救回她?找到天灵珠的碎片就是了。”

    多年来的争夺,正是为了让天灵珠不落到魔族之手,再想拼凑,想来又是一番争斗。

    仙门弟子也不愿听信商羽徽的建议。

    一个天魔,被镇压千千万万年,还愿意看见始曲意琅能够重见天日?

    只有魔尊情急之下选择相信,除此之外,他没有活下去的借口。

    商羽徽不明白姐姐为何会对魔生出情愫,七情上脸不像青女的作派。

    仙妖之间的情爱结局如何,在寂寂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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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姐妹已经见证过无数次的不堪。

    商羽徽只是想不通而已。

    她试着去揣摩青女的想法,发觉这实在很难。

    不多时,空桑被商羽徽劝走了,迟迟赶来的方杜认为空桑只是想见一眼神女的妹妹。

    六界八荒实在太广阔,天地二字又过于高远,即便是魔尊也想要找出一些爱人留在世间的气息,才能安心等待。

    方杜这只乌鸦被商羽徽抓着翅膀,商羽徽叮嘱她:“去跟在空桑身边。”

    推开掌心,商羽徽将乌鸦送出,方杜法力不高,这会儿受了商羽徽的恩赐,展翅时隐隐现出彩翼。

    月台重归寂静,商羽徽再度望向相盈。

    寻常妖鬼都惧怕空桑,如今更惧怕商羽徽,相盈不怕死,也就没那么在乎,他发觉几人的谈话完全与他无关之后,就低头翻阅自己的琴谱。

    念灵执念深重,商羽徽见他痴心于琴,心底有几分羡慕。

    她的执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有风拂面,相盈主动开了口:“我要出去一趟。”

    说完才意识到被囚禁的身份,他转身询问:“可以么?”

    商羽徽很好说话:“你要出去做什么?”

    相盈抱着琴,指腹捻着其中一根,向她解释:“这根弦百年前就该换了,无论我谱什么曲子,总觉着不对劲。”

    换根琴弦而已,商羽徽没当回事,带着相盈去了他所说的芦尾岛,据说曾汇聚天下名士在此矽琴,但那已经是相盈百年前听到的传闻,芦苇岛人烟罕至,一派凋零。

    相盈失落道:“一百多年了……”

    他已死了这样久,漂泊一生。

    “区区百年,不必哀愁,”商羽徽已有应对之策,问他,“什么东西做琴弦好?”

    得到龙筋这样的答复,商羽徽颔首应下,而后她真的找来一条龙,当着相盈的面拆下龙筋,嘴里还说道:“这么点事,不值得唉声叹气。”

    西地再如何闭塞,相盈也知晓一条龙意味着什么,他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恶龙,接过血淋淋的龙筋,面色微动。

    少年没有急着给琴换弦,随商羽徽回到栖云城。

    将要入夜,没了方杜在城中乱窜,其余侍奉的小妖一早躲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横放几条鲜血淋漓的龙筋,场面很古怪。

    相盈的脸很白,他本就是鬼,摄人的双目正望着商羽徽。

    “你愿意为我做这些。”相盈问,“为何?”

    商羽徽本想说这算什么,从前凡人干旱或是发洪,她还与姐姐搬山修渠,布云引水呢……只是话到嘴边,商羽徽只说:“你笑起来好看些。”

    听闻此话,相盈没有意外:“你喜欢我?”

    “自然。”商羽徽想也不想。

    她口中的喜欢,想来不是寻常人所言的情感。夜色中,相盈拢了拢肩旁的发丝,露出纤瘦清雅的下颌。他缓缓摇头:“既然喜欢,为何带我回来时,又要捎上旁人?”

    商羽徽凝着他那一片雪色肌肤,眨眼:“你很介意?”

    等了半晌,相盈没有答话,只是抬了抬下巴。

    “好吧。”商羽徽妥协,这对她来说就是顺手的事,她召来酷似人皇的男人,一句话没有,红帛已飘出手心,将他的脑袋拧了下来。

    相盈立于黑暗中静静端详一切。

    看着这个与他无冤无仇的男人身首异处。

    看着他的血珠洒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他垂眸,拭去脸上的温热,凝望了一会儿。

    再度抬头,先前漂亮又拒人千里之外的脸,在商羽徽的视线中,浮现出沾满恶意的笑,无比鲜活。